尊严

明祖家的狗逝去好多年了，许多人记起他，称赞他。

对于一条狗，这非常不错了。农村的狗，极少可以寿终正寝的，绝大多数狗正当风华正茂时就让偷狗贼害了，哪像明祖家的狗活了十三年，在明祖的家也是他的家溘然长逝。明祖央人做对手，把狗抬到一个好风水的地方买埋了，放了两挂爆竹。

明祖说，这狗对于他家有大的贡献。移民建镇那年，明祖管了许多现金，每晚都是数十万元在家里过夜。这非常非常危险，一旦让哪个短命的惦记上，灾难是免不了的。家里唯一的保安系统就是那条老狗，那时老狗不老。明祖把钱袋子放在狗身边，对他叮嘱再三，狗就趴在那里，整夜纹丝不动。这唯一的保安系统非常管用，明祖照样睡得似猪叫，屁事没有。

人世间许多的事会被风吹雨打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狗事也如是，这老狗对于明祖家其实有很多很多的故事，都很感人，但也都慢慢淡出世人的记忆，连明祖自己也都将那些故事模糊去了。

老狗老态我是见识过的，身子非常硕大，很肥胖，黑毛也白化了许多，行动非常笨拙，头低下，不肯与人交流。但他很有风度，很有杀气，让心术不正的人发怵，简直不言自威。唉，老是老了，尊严还在。

他与明祖家人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但也害明祖赔过人家一些钱。如今在南京读博士的老璱子读小学的时候跟刘扬大闹，刘扬把老璱子弄翻在地，没来得及得意即被一股黑旋风击倒，老狗照着刘扬的脸狠狠咬了一口，一时间鲜血四溅。

当然，这样的情况很少，那老狗很安静，不与人交流，不讨好卖乖，甚至也不去陌上争风吃醋。但人家就是怕他。银行里的刘守亮是个跑四方的人，因业务问题得找明祖，但他从不敢跟去别处一样大麻大萨进明祖家门，每次都是提前预约，让明祖出来接他。

狗咬人的事也并非只有这一次。

有一次歪鼻子老光和老璱子玩，老狗自然在身边。老光大约觉得自己有些本领，可以得到老狗的礼遇，就放出一些手段，先是用一小块糖糕给老狗吃了，后是用手在老狗身上乱摸。这狗原是有心思的，对这种做派并不适应，一时间狗毛上竖，这老光却丝毫不觉察。老光本是极顽劣的，做事没有节制，得寸进尺，竟然用手去摸老狗的阴囊。霎时乌云陡暗，老狗做出与敌人决斗的势态，把老光扑到，狠狠地朝老光的裆部咬去。一时大乱，老狗却不悔，不躲，只是像木头一样呆坐一边。明祖赶来张罗救人，但对老狗没有半点责怪，倒是自己满脸愧疚，对老狗欲言又止，老狗没转脸，外人不知道这狗的心思。

今日明祖喝了很多酒，说出真相：这狗本是男性却没了男儿身。怕他跟母狗疯，最终上盗狗贼的套，在那狗还是少年的时候请兽医站春生骟了。这狗就是个太监。

歪鼻子老光不谙世事，竟然去摸他阴囊，那阴囊只是个摆设，里面空空如也。这一摸，老狗觉得自己失去了尊严，羞愤交加，痛不欲生。

明祖说出此话，觉得有愧老狗。

那狗做了一辈子忠诚卫士，也收获了尊严。没有人敢对他亵慢，一辈子没受过饥寒，更没有人动过吃他肉的念头，得到了许多人对他的尊敬，活到十三岁，等于是人类活到八十多岁了，无病而终，得以厚葬，这在一条狗，已经是非常有福了。

但他没有爱情，而且，歪鼻子老光还差点揭开那让他一辈子忧愤的隐私。

明祖每次走过老狗的墓地，总觉得空中弥漫了老狗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