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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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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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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旌

除了丘老太,黑旌没有朋友。早先有个交往非常少的朋友叫来富,几年前死了。来富是方圆数十里唯一活到十三岁的狗。那狗得以长寿,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主人请兽医站的人把它骟了。

黑旌是自然生长的,曾见过兽医站那个操一把亮闪闪小铜刀的汉子。但从来是大道通天,各走各边。

在这个地方,狗的生命是很短暂的,一旦身子长到半大,贼就盯上了。那不过是从秋天等到了第二天个冬天,也或者,只是从冬天等到了冬天。遭凶的冬天,多半只是有过似有似无的霜淡化过大地的污痕,等不得雪飘下来。

黑旌看过春夏秋冬的不断更迭,非常难得。生命中第十次的冻雨还没从曹其河那边的夜色里飘来的时候,黑旌就死了。

只留下黑旌的故事,在田野里流浪。

 

曹其河往东里把地,是岩溪咀洪水过后废弃的村落,在不曾淹过的高地,住着丘老太。那年,丘老太的儿子也或者是孙子从画瓷器的镇里弄来一条小黑狗,详细来历不明。

后来,人家叫它黑旌。

那狗在马路上走过,真的像一个战士正举着一面旌旗。旌旗是它的尾巴。这就非常的特异。世人尽知狼的尾巴僵硬,永远是往后拖着的,狗的尾巴则温柔活泼的往上卷起。一旦狗得了病或受到恐吓,尾巴会无力地垂着。黑旌的尾巴不拖不垂不卷起,只是直直地往上竖着,好似一根旗杆,长长的尾毛被风吹往一个方向,神似古时的战旗。

老太太常常去很远的地方,长时间不回来,黑旌被孤独折磨,就离开家跑到陌上去追风,甚至在马路上像马儿一样奔跑。与它为伍的狗不断地换茬,不用说,每过一个冬天,它的伙伴们都会相继成为盗狗贼的猎物。只有它,春夏秋冬,一年一年,是一面不倒的旗帜。

黑旌不吃外面的食物,盗狗贼气得牙根痒痒。

跑四方的人说,这狗不一般,应有肉食的血统,每日里必然要吃新鲜的荤腥,穷人家养不起。事实却大相径庭。那狗吃的东西只是潲水,不要说荤腥,饭粒也是极少的。

老太太从不专备狗粮,都是自己吃饭后,把食物残渣混着刷锅水喂狗。

威风凛凛,神气十足的黑旌,吃得真是非常苦。偏偏它每每进食时都神采飞扬,好似非常的满意,丝毫没有嫌弃食物的迹象。潲水里实在没有什么能张扬的,黑旌像抢食的肥猪一样唧唧出声地喝着潲水,这明明是特意的做派,以表明对老太太的感激之情。

 

黑旌唯一的恶行,是叼走了筌生家的鸡。

筌生是丘老太夫家侄子,做着鸡换狗的勾当。就是在外面鸡场买来一些便宜鸡,用这些鸡去换狗,再把狗卖给城里经营狗肉的馆子。

黑旌见过那些换来的狗,四条腿都被反剪着绑在背上,局限在很小的一个木枷栏里。表情麻木,泪道还未干,眼泪不再流,牤蝇聚集着叮伤口,狗一动不动。

有一次筌生收狗回来,遭遇了恰好在马路上踏着碎步的黑旌。

双方都停步。

黑旌发出嘶嘶的声音。它不会一般的狗吠,好似只会这样言语。

“滚开!”筌生不敢强行,停好车,从枷栏上取下捕狗钳。

所有见识过这东西的狗都会胆寒。黑旌当然知道筌生这个举动的含义,但见它眼神射出寒光,尾巴一连三次快速的摇摆,身子左右弹跳起来,犹如人世间拳击场上的高手出击前的热身。筌生发怵,头上冒汗,不敢张开钳子,也不敢放开钳子,好似被施了魔法,不能动弹。眼盯着黑旌,大声地叫唤起来;“老郭,老郭!弄把杀猪刀来!”

杀猪的老郭正在肉铺里喝茶,听到筌生惊恐的叫唤,不知所以,果真拿把剔骨刀,着一件有着肉腥臭的围裙窜来。看到架势,咧着缺了门牙的大嘴笑了:“黑旌看你作恶太深,打抱不平呢。”

筌生很委屈:“我家细娘养条疯狗落魂!这蠢狗连自己家里人也不认。我又不碍它什么,它咋老看我不顺眼?正月里拜年,这畜生竟然守在门口不让俺进细娘家门,弄得俺一年不顺溜。这不,上个月在铸犁山下坡,车子断了刹,连狗带人滚到禾田里去了。”

“我看这是条好狗。”老郭好似一点也不惧怕黑旌,从容地挥刀上前,去到筌生车上的枷栏边,眼疾手快,栏里的狗才眨个眼的功夫,狗背上的绳索就被割断了。

栏里狗发出痛快的呻吟,狗脚垂下来,骨已折断,不能支撑身子。

老郭把尖刀收起,放到樟树蔸下,离开有丈把路了,这才瞟一眼黑旌,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包皱得严重变形的庐山牌香烟,一人一支点了火,笑着说:“不是我奖奉你那镇里的兄弟,这狗有来头。我摆肉砧,它当面背后从不眼馋一块肉皮一星骨屑,通人性,你趁早放下这作恶的勾当,不然没好下场哩。”

“团鱼莫笑鳖,你以为你比我好啊?每日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死了进棺材还要带红衫袖,不然要入地狱的。”筌生看老郭把刀放下,心存不满。但到底有了底气,把摩托车点起火,试着挂挡走人。

筌生走了,黑旌显得很悲愤。它沉默不语,片刻,走到老郭放刀的地方,狠狠撒了泡尿,用后爪刨了几下土,掩埋自己的尿液。

树上有尿痕,刀上没有。老郭感叹一声:“这畜生一双慧眼,识得好歹。”

 

这事儿没过多久,就出现了黑旌偷鸡的事。

那天午夜,筌生被异样的声响惊醒,鸡窝那边众鸡惊叫扑腾,不远处,哈巴狗惊叫不止。有人偷鸡!筌生赶紧起来,来不及穿戴整齐,提一条扁担,抢出门来。

电筒光照着一条黑影,正是那可恶的黑旌!它正叼着一只肥大的母鸡,立在黑暗里。筌生恶从胆边生,抡起扁担,一心要结果黑旌的性命。那狗不放弃鸡,转头就走,并不逃去,只是循着马路急行,尾巴一如既往,直直的立起,尾毛潇洒地颤动着。

筌生恼羞成怒,拼着性命追赶,总也追不上,黑旌离筌生总有几步之遥。

追到丘老太家,黑旌钻进院子里去了,鸡在黑暗中咯咯的叫。

“细娘,细娘!”筌生叫起。

好半天才听得一声呻吟,没有应答。

“细娘,您家狗跑到我家偷鸡去了,我追来了呢。”

又传来呻吟。

“细娘,您就起来开个门吧,鸡在您院子里呢,好大一只母鸡,三斤往上跑。”

没有应答。

筌生觉得很委屈。

是的,一只鸡没什么九几,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块钱,但如今鸡窝里也就这只母鸡抢眼,没这只鸡打底,明天怕是换不到值钱的货呢。

早几年筌生在外面建筑工地上做小施工,老婆给小包头做饭,原是赚了不少钱的。后来某一天老婆洗澡时说她奶子上有个包包。这净瞎扯嘛。老二都十八了,她那奶子就是个闲物,凭什么长包包?过了年她又说脖子上也长了包包,麻雀蛋一样大,好几个。筌生很气恼,耽搁一天好几百块钱收入,带那不省心的女人去了医院,反查顺查,说是得了乳腺癌,晚期,转移到淋巴了。

手术,化疗没做完,花了很多钱,家里水洗了一般穷了。

有一天,女人忽然开口:“想吃猪心。”传说吃啥补啥,女人大概想到她那颗心不补是不行了。

筌生好恼。想也没想,就狠狠地抢白:“你要人心吃不?”

女人什么话也不再说,只是流泪。

第二天,女人服药死了。

女人属狗。

筌生恨狗。

建筑工地上的活断了路,筌生干起了鸡换狗的营生。这活不错,钱来得涌,起早贪黑的干几年,给老大取媳妇的钱也就差不多够了。

这么大一只鸡,怎么也不能说丢就丢了嘛。细娘这狗真是个坏透了的东西,明朝鸠集街上那班偷狗贼来,我势必夹夹眼让他们偷了去,下什么药?!直接用八磅锤子打脑门!

筌生真不能等了,再等,那只鸡指定要到那畜生肚子里去的。筌生使劲地摇铁门。更深人静,铁门的咣当声传得很远,多半天上的星、河里的鱼都听到了。

老郭来了。这杀猪的脑子灵光,对着夜色一泡尿还没撒完,就做出判断:出事了!赶紧给书记打电话!

村支书来了,叫剪钢筋的鄱阳佬打开了铁门锁。

丘老太早已不能言语,脸色蜡黄,嘴皮青紫,牙齿咬得铁紧。书记果断,立马打120,同时请求镇医生先上门急救。

 

丘老太在县里住了半个月医院又回来了,黑旌是第一个迎接的,老人眼泪汪汪:“崽呀,肝哪……”

之后想起什么事,对女儿说:“我鸡窝里有两只下蛋鸡,都给筌生捉去,算是赔他的。”

筌生就在身边,立马接话:“说也不该,咋能要您老人家的鸡?再说,您家黑旌叼我的那只鸡也好好的没事呢,第二天我就换狗了,瘦是瘦了点,算下来,也不值好几,真不值好几。”

 

丘老太和黑旌的日子悠悠过。

一次舀狗食的时候,老人对黑旌说:“你跟着我这个黄土埋到颈下的人过也不是个事,要么,你就找个伴吧。”

 

第二年秋天,黑旌真的带来了一条黄毛狗。

一条非常普通的田园犬。

看得出,黄毛非常惧怕黑旌,绝不敢在黑旌面前摇头摆尾,行路时只是远远跟在黑旌身后,在家时则不言不语地静候在一旁。老太太把潲水到入狗食缸,示意狗们进食,黄毛动也不动,静静地看着黑旌。黑旌则非常坦然,不急不忙,大口地喝着潲水,唧唧出声,好似在大快朵颐。

眼见得一缸潲水亏掉了七、八成,黑旌显出吃饱喝足的神态,走到一边去休闲了。黄毛这才站起,小心翼翼地走到缸前进食。缸里,剩下的食物明显的很稠,饭粒和剩菜都被黑旌留在那里,黑旌只是把清汤寡水喝掉了。

这样的日子挺好,这样的日子不是一程不变。

丘老太会出门,这没有什么,狗们可以适应得过来。

但这一次走得久了,从秋天到冬天,马路上盗狗贼过了一帮又一帮,丘老太还没有回来。

狗们被饥饿逼入困境。

 

终于,黑旌和黄毛哪里也不去,就在院子静卧着里数晨昏。

那天没有月亮。

黑暗中,忽然有了令狗们兴奋的气味。黄毛感受到了。但黑旌不动,黄毛也就不敢昝越。黄毛一夜不眠,等到曙色从头顶上漫入,它清楚地看到,靠铁门的地方明明白白有好大一块生肉。

这可是新鲜的猪肉。黑旌平时也曾跟随老太太去老郭的肉摊上买过肉。这种诱人的味道给黑旌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虽然,受老太太训教,黑旌绝不可以在人家的肉摊旁寻找地上的骨屑,不可以做出丢人的馋态,至于对破衣烂衫的过路的流浪汉做张做势那更是老太太挥起手杖就斫脑壳的事儿。黑旌得表现得跟着肉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即如是这样,黑旌还是对肉味充满了好感,而且,当日老太太喂狗的泔水,一定是有肉汁,非常非常的美味。

肉就在面前。黑旌没有动弹。

黄毛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黑旌,黑旌表情木然。

黄毛起身。

黑旌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警告。

黄毛呜咽起来,好似万千委屈在心头。

黑旌只是不理睬。

黄毛终于愤怒了,狠狠地吼了一声,抢身上前,不管不顾来叼肉块。

黑旌立起,竖起尾毛。一个闪电上前,把肉块踩住。

黄毛烦躁不安,在黑旌的面前转起了身子,黄毛身子历来瘦小,但如今肚子却是腆起的,把肋骨撑得越发嶙峋。

它这是告诉黑旌它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是黑旌的。

黑旌转过头去,眼眶的毛上,湿漉漉的。

终于,黑旌小心撕下肉块的一角,肉在它嘴里静止了好半天。

没有刺鼻的毒药味,莫非不是盗狗贼下的套?

黑旌看一眼委屈的黄毛,仰头,狠着心,把那一小块肉嚼着吞咽了。

 

盗狗贼下的药好重,就是那么一丁点的肉上的药性,也足够致一条壮年狗死于非命。黑旌只是一条狗,不是妖,身子扛不得药毒。不一会,黑旌出现胃痉挛的症状,一次比一次更严重。嘴巴里不断流出涎水。

旗杆倒下去了。

 

黑旌死了。脚爪子死死抓住剩余的肉块不放。

 

黄毛失踪。

黑旌的故事也就渐渐的散去。

 

过了几年,有人说,黑旌和筌生曾经对峙的路上,又有了尾巴直直竖起的狗,尾毛往狗的身后飘扬,像旌旗一般。有黑狗,有黄狗,好几条。

又有人说,那根本是没影的事。要说嘛,有照蛤蟆的人看到,丘老太的墓前常有个黑影出没,一杆直直的尾巴,灵泛得很。

这多半也是没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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