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落的时候,我们正在地里踏棉花。
三月里的日光很明艳,照到桐花上,光就往外溢,一如阳光照到白府绸褂子上。在桐花的深处,有朱砂色;不像桃花、木槿花红色是渐渐的印染,而是有明显的线状纹蔓延。我的家乡不曾有过别的朱砂色花,也不曾有别的花走线状纹。所以我能把桐花的样子记得这么真,哪怕在梦里。
天气渐次暖和,在明艳的阳光里劳作,个把时辰就热得汗湿衣衫,赶档口大家就到桐树下抢荫凉。
这个时候,小蒜正疯长。见到茁壮的小蒜,我会感受喜悦,就会掐下,一根根攒起,收工的时候拿回家,清明的时候小蒜好做米粑的馅心,过了节头小蒜也可以做菜的,好吃得很,混着白菜做蒸菜,不放腊猪油都抢口。
桐花,却不能给我关于吃的喜悦,只会给我莫名的忧伤。
油桐树,非常耐贫瘠,土壤肥沃、湿度较高的地方绝没有它的身影。我之所见,油桐只生长在荒凉的坟山上。
一年中很长的时间里,油桐树裸着身子,没有一片树叶。常见这样的景象:一只乌鸦,孤零零地立在光秃的油桐枝上,在寒风里品味着萧瑟,忽然“呱”的一声飞去。引得独行的人彷徨着循声望去。乌鸦已不在,看似枯死的树枝似静尤颤,旁边是一座坟,坟头有被风雨侵蚀得失形的竹篾制作的照亮亡人冥间道路的灯罩。灯已残,月亮升与不升,灯罩里都不再有光。
“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读到鲁迅先生的小说《药》里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地想到油桐,那只乌鸦是从油桐树上飞去的,我潜意识里这样认为。
油桐花落的地方有个油桐树群,高大的油桐树就有三棵。
这是我家的祖坟莹,但那时我只是依稀知道些很少的关于祖先的事儿。正是破四旧的时候,虽然四野皆残破,有些完全靠口口相传才得以残留的旧事儿被强制逐出人们的脑海。所以我在油桐树下看花的时候,并不知道树下的坟里究竟长眠着谁。
油桐正长得茂盛。阔叶,初开时叶面有莹润的亮光。树上已经有了小小的绿果,摘下一个小绿果,断口处冒出非常纯粹而浓郁的乳白色汁液,饥饿的我每每小心地用舌尖去品味,非常非常的苦涩。
桐花满地,托着桐花的是或瘦小或茁壮的小蒜、茅尖和好似永不心焦的蚂蚁。
夏天过去,在秋天还很犹豫地踽踽而行的时候,桐叶就逐渐凋零。树上的果子早已固定了小皮球般的大小,在霜风里一遍遍沉重地摇曳,泛出有些冷艳的紫红色,曾让我一遍遍地想到食物又一遍遍的失落。油桐果不可食用,饥饿的幼童每每由此气愤地用石块、瓦片狠狠地将其击落,然后用力踢到远处草丛里让其与蛇为伍。
到了冬天,雪还不曾肆意的下,细细的冷雨湿润着地面上的一切。熟透的油桐多数掉落到枯茅草里,少数在树上落寞地挂着,乌鸦或许在残留的油桐果上拉过屎,这些果在其生命历程里有了些不一样的遭遇,它们好似有着什么样的理由要继续守望。
坟山打桐子去。
这是很有些诱人的。
坟山上非常的萧瑟,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感受死亡的气氛,但打桐子是很令人向往的。那种感觉如在空旷的山岗上听到小鸟的啁啾。
捡回桐果,放在一个潮湿的地方让脏水侵蚀桐果的外皮和果肉,直到某一天发现其皮肉已经稀烂,则除去那些灰黑色的东西,找到桐子。之后晒桐子,再敲破桐子壳,取白白香香的的桐子仁。
再后来,把干透的桐仁拿到供销社里去换钱,用换得的钱买煤油和食盐。当然,夜里四处奔跑着看《苦菜花》和《卖花姑娘》电影的妮婆和小伙,攒得桐仁多了,或许会狠下心来舍己买一方汗巾,更奢侈的则可能买一瓶花露水。得一方汗巾再在汗巾上喷几星花露水,那是何等瑰丽的芳华!
打草的船在河下歇着,多半被倒扣在干枯的河滩上等着艌。这一等或许要好些时日。
经历了大半年的繁忙,船体伤痕累累,总有些船体的木头会烂去,用油石灰填补的地方也必然有不同程度的老化、剥落。
艌船,修补一个有些伤痛的梦。
那就得去县里西街买桐油,谋事的长者则可能在船跑下江过某个码头镇的时候用抠下的油盐钱买了价格更公道的老货。
桐油混着石灰,放碓臼里踵,或男或女的几个半劳力卖劲地踵着油石灰,腰酸背痛膝盖酸,直到一大团的油石灰踵好,为头的漏液请过艌匠,赶明儿村里的船开始艌了。那就好了,油石灰混着麻丝,被艌匠细细实实地嵌入到木头的缝隙里。有些地方实在没有合适的木头,则会填下好大一团掺了麻丝的油石灰,艌匠会把灰面弄得规规矩矩,和船木一样的起伏,几乎就是木头变幻着长好了身子。但船老大也好、水手也好,看一眼就心生忧患。油石灰团太大,可能会在某个顶风顶浪的时候掉落。
等到艌匠开始交工,那船已经非常非常的好看,令所有和船有关、无关的人心花怒放。
新的木头是必然会闪着灿烂的青春光华的,这不用讲,陈旧的木头也被仔细地洗净填补过,最后艌匠会用桐油把船体搽三道,再紧手的东家也会搽两道。那陈旧的黑色如今焕发出非常强劲的活力。身体上有残疾的汉子已经在冬季里做了或多或少的调理,神明也求过,土团鱼的偏方也食过,甚至猪心也吃了一个。这就痨病也不怕了,估摸害黄(黄疸型肝炎)也善势了,寒腿也没有事吧?明年春上上船,顺风顺水,过猪婆山,过樵舍,过吴城,直到蜈蚣脚甚至滕王阁。
一刀划过,草齐刷刷倒下。
一担草挑起,必定是一百六十近往上跑。
于是,就有了草肥地,地里种麦子,种蚕豆,踏棉花。一切都孕育着希望。
桐花落地,棉籽落泥。小蒜疯长时,正是踏棉花的时节,三月三的档口。船儿或许就在风浪上行着呢。
三月三,过龙,那简直是非常灵验的事。赶上龙闹脾气的时节,那就真是惊心动魄了。正看得龙在鄱阳湖里吃水,眨个眼雷公电母一齐发威,坝上的苦楝树被连根拔起,屋顶的瓦像燕子一样翻飞,村道里浊水横溢。老太太浑身发抖,双手合掌祷告起来:乌狗子龙啊,高高过啊,河里有船,船上有人……
一泡尿功夫又风平浪静。
没事,没事,我们的船过蛇山,过牛山,遇斗风(逆风),打一戗就过去了,油石灰都没掉一块。
听说箬堑有船出事了呢,麻石道对岸,歪脖子桐子树边,那坟新着呢。
屁话,那是旧年的事儿呢。
大雨过,桐花尽落,残梦满地。
远处的湖面上,白帆点点,许多的希望随白帆悠悠慢行。
桐花,故乡唯一有着朱砂颜色的花,一种只在贫瘠的土壤里开放的花,曾经在苦痛里绽放了多少美丽,如今好似在故土销声匿迹。
桐花是不会消失的。旧年清明,孩子他姨说她在高家到王子烟垅的道上看到桐花,我看了图片,眼眶发热,这真是桐花啊,白府绸样明艳的花体上,线纹描着神奇的朱砂。
有的美丽让苦痛掩盖,苦痛也滋润着那些美丽。
过去多少年,那些美丽都会寻梦而来。
桐花落呀
蒜花开呀
船过定口看天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