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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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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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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笠烟雨

斗笠,故里人叫笠帽,其实就是一个大大的遮雨帽,骨架是蔑条,遮雨的材料是箬叶。这是远古传来的农民的行头与之相配的是蓑衣。“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些写钓者飘逸的词句更合适于做农民冒雨稼穑的写照

我小的时候,雨天用的遮雨行头就是斗笠。和打雨伞相比,戴斗笠的好处的是可以腾出手来劳作,但再大的斗笠也挡不住斜来的雨,于是冒雨的农人又配上了蓑衣。即如不干活,许多人家也是用不起雨伞的。伞面上的那层用桐油泡浚好的纸和细致又结实的麻线都得依靠工业,并没有听说有那个手巧的篾匠可以做得出雨伞。而斗笠,则可以由一个手巧的篾匠独任完成,不过是东溪采箬西园砍竹,一把小头刀就可玩得跶转。再大的斗笠,也比不过一把雨伞,戴斗笠上学,衣服难免要湿透的,一个上午、下午的时间并不够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煨干。另外,把斗笠放在教室的前面,水一滴滴地胆怯地躲着地上的有些怨气的小蚂蚁,一点都不雅观,令人自卑。这是我小时候的感觉。

在师范学校读书期间,我有缘遇到一个雨天不戴雨伞只戴斗笠的人;他那农民式的质朴行为,把我的自卑直接改为自信,就像在作业题解上打个红勾那么简单。

有个雨天的午后,我看到窗外的院子里有个人戴着斗笠往教学楼踽踽而来。雨正斜着,那个人为了躲雨不免要把帽檐死死压低。这一帧我童年熟悉的景象刺激了我敏感的神经:布谷鸟的歌声在雨幕的远方彷徨地响着,新栽禾的田里水太满了,戴斗笠、着蓑衣的农家汉子扛一把锄头在肩上去畈里打定缺……

我正在解高等代数题,那个人进了教室,他把斗笠放在教室前面的角落里哈,一如我当年!),微笑着在我的桌子旁站着。他真像农民。平头,黑黑的皮肤,矮矮的个子穿着和农民无异,有些滑稽的是红绿相间的化纤毛线衣,下摆早已破烂,线头大咧咧地张扬着。他亲切地喊我的名字,免了姓,像是我的小学同学一般。他看我为一个高数题犯难,就笑着轻飘飘地把窍门说了,题还是我解的,借了他的力,这感觉真好。

他叫黄守中,职务是副校长,负责学校的日常管理工作他来数学很多,也常光顾别的理科讲授、指导的都是高等代数。

我觉得他像我的亲人同学们也都喜欢他,有人形象地称他“老队长”。是啊,他真像农村里某个厚道的老队长。后来只要有人谈到“老队长”,我都会在心里说:“他呀,我的朋友。”

他解题的水平令人叹服。刁钻古怪的题目他都一般都可以解答出来。这就难免一些学生故意收集难题来纠缠他,他都乐呵着接受。偶然也有解决不了的,他也不死撑着,直接服输,声明把题带走,在全校范围内征求解法。这很有风度,我觉得。一如家里的老队长,生产队里的一应农事在其心里都有一本谱,遇有难事,不慌不忙戴斗笠,一般亮锄扛肩上。

那些日子里,陪着我们熬更守夜的只有他。

那时蒙昧的我心里常存着一个疑惑:一个副校长,犯得着学生厮守吗?

后来,我知道他还有个哥哥在南京大学做教授。有一本当时流行的高等数学教材,主编叫黄振中,就是这个人啊。

毕业后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我非常情愿读这样的诗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戴斗笠的那个人去世了斗笠下的人的故事不再有了,斗笠却成了我心中永远的油画,不因岁月的流逝掉色。

 

某天,我有公差接待一个基础教育考察组,考察组里有个皮肤白皙、身材丰满的小姑娘,待人热情,手脚麻利,工作认真负责。她那俄罗斯小姑娘般纯真的气质感染了我。当我问及这个领导的身份,同行者说:教研员,黄守中校长的孙女。

 

我肃然起敬。饭时寒暄,小黄断断续续吐出一些黄振中教授的故事。

 

黄振中的父亲是民国时期南京高等法院的院长。南京大屠杀时,因为掩护市民撤退,被日寇枪杀在某个市民的院子里。也不知他到底有过什么言行,市民为了纪念他,竟然把他就地埋葬。这样,一座坟墓赫然在市中心某个院里立着,多少年坟前鲜花、纸钱不断。后来拆迁、改建,一座坟墓处于花园式小区里也就非常另类。黄教授觉得这样很不雅观,不待人说话,坚持要把墓迁走。奇怪的是小区里的业主并不忌讳多次找到黄教授说可以接受这个历史遗留的事实几个业主甚至公然反对迁坟。

黄教授的儿子是北大教授,四十岁就患癌病去世。老爷子退休后一直担当少年丧父的孙子的监护、培育工作。

教授还有个女儿,父、女间有了隔阂。说准确点,是女儿和他有了隔阂。

产生隔阂的起因关乎一套房子的分配。

前些年,南京大学对一批贡献突出的教授每人奖励了一套住房。教授当即向校方表示:“我有房子住,不再需要住房,分给我的这套房子给更需要住房的教师好了。”女儿知道后,对父亲说:“您不知道我还在租房住吗?这套房您不要我要!”教授生气了,厉声指着女儿说:“你凭什么得这套住房?你是南京大学有突出贡献的教授吗?”

女儿本来也有出息,算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没想到父亲这么说她。

亲人们感叹:“这个老古董!”女儿苦笑“怎一句老古董了得?他心中还有我这个女儿吗?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祖父有大量遗产要他继承,他倒好,把遗产全部贡献给了南京大学,设立了贫困学子的奖学金。哥哥早就过世了,他就我一个女儿,我那时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他怎么就这么绝情?”

 

“如今的年代,这样的人怎能被人理解?”“俄罗斯小姑娘”感叹说。

考查同行人中有个姓袁的校长说:“这种人确实和常人不同,他一旦坚定了某种信念,就会终生不变。一如陌上的笠帽,决不会在乎变迁的社会是否唾弃戴笠帽人的迂腐和不合时令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话对。

为此,我对“俄罗斯小姑娘”举杯,对这个戴斗笠教育家族表示深深的由衷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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