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席慕蓉的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而我的乡愁就在一个小小的山村,因为我找到了这样的村,这就是山西永和万海寺乡山方里村。
初夏的一个早晨,我和一个朋友开车在黄河乾坤湾边上的山间来回转悠了好久,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因为我们想照几张蜿蜒而又意味深远的出村公路。也许是因为“走马观花”的缘故吧,我们决定下车细找,在一个叫山方里村的门楼前停了车,步行而入。正值朝气蓬勃,百花竞妍的夏季,但我们无心留恋路边的花草,只是走一节路,蹲下照几张相,而又无奈地摇摇头。不知不觉山路已开始下坡,又忽然间看不到路了。我们只能走到尽头试试看了,原来路在此拐了一个“S”型的弯,走到拐弯处,看到“S”型的弯路正好与村相连,非常适合要求,我们摆开姿势照好了相,坐在路旁休息。
完成了任务,才有心情欣赏风景。站在拐弯处刚好能俯瞰这个村子,只见大山环抱,人们依山筑窑而居,一层一层好像挂在了山腰间。太阳刚刚升起不多会儿,到处是金灿灿的,燕子飞来飞去穿梭,也许正忙着搭窝,麻雀叽叽喳喳的在村中央的大槐树上叫着,一只大红公鸡正“咕咕……”的带着“妻妾”们到处悠闲地找虫吃。细细的和风拂着炊烟曼妙轻舞,抚着树叶一阵儿、一阵儿的沙沙作响,更将微甜微甜的槐花清香一波儿又一波儿的送入我们的肺腑。慢慢地、悠悠地、静静地……忙䘵了一早晨的我们充分享受这难得的幽闲,心渐渐的像一汪静水,没有半点波澜。
当年陶公笔下的捕鱼人“林尽水源”偶入“桃花源”,我们今天“路到尽处”突现“山方里”,同样“甚异之”。我们看到村最底层的小庙前坐着一位老人,就起身向他走去。老汉给我们讲起了故事。“很早很早以前,咱们脚下这块地面连着山体每年都往高长,人们觉得有些邪乎,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让试着建个庙看怎样。说也奇怪,庙建起后,此处再也不长了。后来时间长了,人们把这件事给渐渐地忘了,庙也就慢慢地破败了,到了清朝,村里出了个大财主,出钱对庙进行了维修。这个大财主,叫刘天德,听先人们讲,从万海寺乡张家原村出发到山方里20里,再从山方里到县城40里,连续走60多里路,不用踩别人的一脚地。因为沿路的地呀、铺子呀都是人家的,到县城后从北到南的铺子也是人家的,踩的都是自家的地。有时县太爷有什么难事,还得和人家商议。你说厉害不!”
“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我带你们到刘天德住过的窑里看看。前些年,脱贫攻坚时,驻村工作队帮助我们,对早已不住人的窑洞进行了维修整理,还把早就不用的农具、家具等收拾起,分好类,展出来,现在看的人还真不少。”因为我们想在天热之前赶回县城,又想这些旧时家具在村里常能看到,因此看得也就不怎么仔细,可能30多孔窑洞,不到半个小时就看完了。
说来也有些奇怪,近些年来,游览过的比这儿大的、好的不知多少倍的地方虽不算多,但看了也就看了,看后在心中很少再能掀起涟漪的,但这小小的“山方里”且久久地牵着我的心,让我时常想起,甚至有些记忆在脑海里还越来越清晰。
在山方里,我看到有厚厚的木瓢木勺,大大的水缸案板,炉子是分上灶与下灶的。上灶是小灶,柴是竖着放进去的,称之为“立炉子”;下灶是大灶,柴是平着放进去的,称之为“平炉子”。这些和小时在老家见的是一样的。“上灶”主要是炒菜用的,但那时穷,是很少炒菜的。对我印象最深的是用炉子焙的厚馒馒,有两种焙法,一种是放到锅里焙,另一种把揉好的面放在烧热的石头上,直接埋在炉灰里焙。后一种更好吃,厚厚的,外脆内软,嚼劲十足,特别是柴火烘焙出的面与芝麻的香味更是无法描述的,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有一次外出见到有卖新疆烤馕的,看着做法类似,同样也有很多的芝麻,买了几个试着尝了一下,感到还真不如母亲焙的好吃。记得小时候刚进城后,也缠着让母亲再焙,母亲却说焙不成了,因为城里用的是炭火。有几次下乡时,见村里也有人焙,但用的是电饼铛,味还是不对。唉!妈妈的味道被这山方里的老式家具勾起来了,但只能是美好的回忆。
农忙时用“上灶”炒菜会多些。因为,要给耕地的人送饭。游览的那天,刘老汉指着满后窑的犁、耙、耱等农耕用具让我们一样一样地看,同行的朋友农村住的时间长,全能认出,而我只能认出部分。耕地常常是在暑假时,大人从天微微亮,可能早晨4点左右吧,就赶着牲口,带着这些农具上地了,而孩子们的主要任务就是送饭。米汤、炒菜、馒头都放进了笨重陶瓷罐里,是很沉的,需两个人抬。走在乡间的路上,三三两两的农民吆牛赶驴在耕地,“驾——驾、喔——喔、吁——”的喊声在山谷间此起彼伏,有豪迈高亢的、有委婉悠长的、有干脆利落的……好像在竞赛,又好像在对歌,再加上时不时鞭子甩出“啪、啪”声,偶尔还会有狗吠鸡鸣声,这应该是最美的田园交响曲吧!但那时不懂这些,只知道走走歇歇,到地时太阳已老高了,远远地望见父亲一手扶着犁,一手扬着鞭,耐心地赶着驴来回耕地,杂草从生、干干的土地,逐渐变得湿湿的、黑黑的,父亲劳作的身影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而看到这些农具时再一次被激出。
那些年,人们种得最多的是麦子。黄土高原沟壑多,地广人稀,每家都种几十亩麦子,可惜产量不高。打麦子可以说是每家每户一年当中最大的事情了。只要有一家打麦,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会帮忙。大人们用木杈将麦一层一层铺到麦场,孩子们会将此作为垫子,前滚翻、后滚翻,跳过来、奔过去,只要不影响大人干活,是没有人会训斥的。男人们打麦,女人们做饭,一般吃的都是饸饹面。而用到的正是山方里看到的,能从上炕一直摆到下炕沿,很大号的饸饹床子,木制的,非常笨重。快到中午时,女人们常到麦场上叫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帮忙。饭好了,男人们每人一大碗,蹲在树荫下转成一大圈,就着用茴子白拌的凉菜,“呲溜、呲溜……”地吃着长长饸饹臊子面,有说有笑,偶尔还讲些笑话,开些玩笑,爽朗的笑声能从下畔里传到上院。要是忽然起些风,要不抓紧吃几口,要不直接放下碗就扬场去了,因为打麦时起风是很珍贵的。
我们这儿虽然土地贫瘠,但四季分明,气候还行,能种的农作物还不少,麦子、玉米、大豆、高梁等都可以种,大豆熬米汤,高梁卖给酒厂酿酒。提起酿酒一般家庭既无技术,也无设备,但山方里的刘天德家能酿。有一孔窑是专门的酒作坊,后窑1米左右见方的池子是酿酒池,炕上摆的是各式各样的酒具、酒缸。所谓的“酒缸”实为酒蒌,荆条编的。据老汉介绍,用荆条将蒌编好后,到地里捡些料礓石,用锤子捣成碎末,用磨面时用的细箩筛过,再用食用油和起,厚厚均匀地涂在蒌里,这样又结实,又不会漏酒,就变成酒缸了。每年刘家就用自酿的酒红红火火过大年。一般人家无法酿酒,但一大家子过年也是非常红火的。记得正月初一这天,同族的孩子们按长幼排序相随,到长辈们家中拜年,长辈们坐在摆着小桌的炕上,孩子们一字长龙队排着磕头,能从屋内排到院子里,磕完头后,长辈们有给一角的,也有给两角的,往往拜完就得一上午。拜年最大的乐趣不一定是为挣钱,主要在路上,一路上说笑打闹,夸耀新衣,特别是放鞭炮更为有趣了,成串的炮是从来舍不得连在一块放,往往一个一个的拆开,胆小的放在地上放,胆大点的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用火柴或香烟小心翼翼地点上,随后赶快扔到空中。但男孩们大都是淘气的,往往你往我这儿扔一个,我往你那儿抛一个,有吓哭的,更有哈哈大笑的,零碎而清脆的“噼啪”声,伴着孩子们银铃般的嬉闹声,让年过得更加有味!
过年孩子们是快乐的,而大人们是非常辛苦的。一般人家腊月23后就准备过年了。买肉、买菜,打扫卫生。打扫卫生难度最大的要数糊窗户了,既要糊得严实,还要平整好看。但严实归严实,有的地方是不能糊的,比如说门窗的天眼。山方里刘天德住过的石窑门窗天眼与别处不同,刻的是一只奔跑的鹿,寓意“禄”,窑面正中央上方也有图案,只不过看不清楚,据老汉讲那是个“福”字,门窗格子都是圆的乌龟造型,组成团“寿”的字样,窗台下的石头上刻一排喜鹊,寓意“喜”,合起来组成了“福䘵寿喜” 的美好愿望。愿望很美好,但现实很骨感,刘天德六个儿子只会败家,吃喝嫖赌,大把大把地挥霍。据说,有一个儿子上饭店吃饭,看到饭桌不平,顺手拿出银元宝就垫在桌腿上。儿子们因赌博,刘天德用驴驮银子,一袋一袋地给别人还债,硕大的家业,很快就“呼啦啦”倒了。
刘天德的故事令人惋惜,发人深省。这时我好像才真正体会到爷爷每年写“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对联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