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

1.灯塔内 日 内

从窗格子里望出去，海面隐约起了薄雾，黑色礁石如沉默的巨人，透着肃穆。

小窗格嵌在水泥墙里，水泥墙横贯看去是一排排交错纵横的裸露着的电路，一些地图，文字资料与合照，以及几面含有“楷模”字迹的锦旗，金边锈烂又细细擦过很多遍一样透着光泽的斑。

墙跟前堆垛个红泥小火炉，哧哧烧着，零星火光翕然跃动。

一双脚趿拉双人字拖走近小炉子，老人咳两下，拿起桌边抹渍布伸向小炉，提走了上边搁置的烧水壶，往搪瓷杯里倒上大半杯水，滋溜滋溜咕咚咕咚喝尽，啧一声，炉底的火光打亮他小半边脸，老人放下杯子，手指摸上悬下来电线底挂着的摁钮，揿开灯——先是房间里的小灯，再是多米诺骨牌效应连龙般骤起。老头皱眉看着灯。

锦旗旁挂着日历，老人走过去看，掀开两页，露出空荡荡的灰墙。

老人惊愕的脸，盯住墙面半天才合下一页日历。

12.31。

抽屉被拉开，最上面呈现的纸张“有关公共地产转让管理规定”。

手指扒开，下面一张“退休年龄问题报告”。

老头蹙紧眉，手掌合进抽屉里，抬出一摞纸张资料，翻，翻，翻。抽出一张报纸：“沉船事件...2人不幸罹难...海事救援队立即展开救援...”

老头抬头，望一眼锦旗“人民卫士，英勇奉献”。

老头复杂的眼。

（叠化）

2.大海 日 外【青年】

苍茫的大海，微小的灯塔，船只肢解沉下去的木板，救生艇螺旋桨嗡嗡声，许多海里浮浮沉沉的面庞，水珠丝线般缠绕，标着“海事”字样的晃眼的救生衣......

（叠化）

3.灯塔内 日 内

老头另一只手把着“有关公共地产转让管理规定”，慢慢攥紧了。手指摁住的地方写着：“施行日即次年1月1日起”

走过去，把锦旗摘下来，锁入抽屉，拿件大衣，报告折三次放大衣内胆口袋里。

揿灭灯，又是翕弱着晃动两下，死了。

出门。

4.海岸线 日 外

木门的罅隙宽起来，老头推开门垮出来。只露出一双眼，花白头发噼里啪啦摇摆。

走出去，海风剐的凛冽，老头冻得直打哆嗦。他紧了紧腰带，跨上小梭。

八里水路，一只小舟外带一个老头。

5.小镇 日 外

元宵节在即，甫一走进集市，便给喧嚣迷灌了耳目鼻心：戏文、舞狮、卖蜡烛的、糖葫芦、西米露，油炸鬼、云吞面、肠粉，摆铺的摆铺，吆喝的吆喝......

老头也红光满面，勾着腰朝一间铺子说了几句，随后携来两碗甜豆花，其中一碗糖叠得尤其高。

捂着掖着。跕踮弯进铺子间，瞥见一小只摆弄花草的身影。

老头：星仔，来咯，又没食早饭罢？

小孩闷闷“嗯”了声，鼻头在裤管上小心蹭蹭。

老头走进些，约乎知道星仔是哭了。他就坐星仔旁边，一块青石板阶上。

老头：食了甜豆腐脑，阿公带星仔去讲故事啊，去妈祖庙看看热闹，星仔陪阿公权当赶集？

星仔抬头，一张花猫脸，埋老头怀里拱来拱去，不说话，只低低抽泣。

老头：上次说到哪了喔——“五羊城”了，好久以前呐，祖先辈，我们这里闹灾荒，南海那边，天上就有五朵彩色祥云，五个颜色的仙人，你也知吧——

星仔：姆妈说好多遍数的，我不要听。

老头梗住，缓了缓，放下一边手的豆花，伸手在孩子头上发旋处摸摸：讲阿公吧，阿公你姆妈肯定不晓得。

老头把糖叠得高高的一杯豆花递给星仔，另一只手往大衣内胆的口袋摸摸，摸出个小皮钱包，打开，先是一张夫妻合照，手指顿了顿，翻到下一张，是他年轻时候着一身迷彩顶着寸头的照片，背后一个大棚子，警戒线栏杆，棚子拉着白底红字：哪哪的哨所。

星仔摁住钱包透明的膜：阿公在自己的岛上当兵了。

大掌包住小拳头：是国家的岛，星仔，我们一起的岛。

星仔绽放一个微笑：对了，对了...!

星仔激动地摸索自己身上的四个口袋，最后献宝似的捧出一枚小小勋章。

老头看过去，辨出是军队勋章的复刻缩小版，合金边缘隐约发锈。

老头：你又跟姆妈说当海军？

星仔把小勋章叠在老头当哨兵的那张照片上：所以姆妈生我气，自己去赶集了......

6.海边 日 外

海风吹得人面皮发紧。

星仔手攥两只灯，朝后头跟着的使劲招呼：快——阿公！快来，这里看海好好看！

老头应一声，丢一只空杯子，搅搅另一杯豆花走去星仔身边坐下：是好看，阿公盯一辈子，不管哪儿的海景每天都在变。

星仔看他：阿公除了修电灯，还会什么？

老头笑：我赖这五十五年了，如今成了落拓英雄，只会守塔喽！

小孩不解：那阿婆呢？阿公钱包上的阿婆，阿公的阿婆和阿仔都不来看阿公？

老头沉默，一向皱的灿烂的脸这会儿耷拉下来。

搅拌的手停住，豆花安安静静地。

老头视线穿过小孩绕过黑色的礁石和蓝色的大海，跨过远处孤岛一角的灯塔，飞向天空：阿公...阿公没有守住阿婆。

（叠化）

7.灯塔 日 内【中年】

灯塔的光黯然下来，衬得大海的颜色都变淡几分。

老头守在床边，窗格落下的白帏帐深深浅浅呼吸着。

老头透过白窗帘看向窗外，似乎看见一抹红在半空中倔强张扬。

阿婆画外音：旗子挂上了...好，好。

红色抖动得更厉害了，白窗帘遮住老头憔悴的脸。

（叠化）

8.海边 日 外

小孩感到别扭：阿婆怎么会丢下阿公走，这么好的阿公诶。

老头轻声地：阿婆没有丢下阿公，阿婆是去‘那边’了，阿婆也在守灯塔，‘那边’的灯塔。阿婆也在等阿公。

星仔跟着他的视线向天际远眺，不知那极远处是海鸥集群还是座岛：喔——

星仔扯开喉咙：我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岛。

老头不言。

星仔笃定的神色：我知道那里就会是‘那边’了。那么远，姆妈说了的，我阿爸也在那边。

老头惊愕。

星仔：姆妈说过，我阿爸也是从海——

他将“海”字拉得格外长，小孩映象里的海就该有那么旷远：再到那——边去的。

两只灯泡随着星仔手臂大大画了个半圆，叮当一下清脆敲在石阑干上。

远处鸥群惊起，乍一看像白色的岛屿在肢解，在破碎。

背后集市的声音一下变得喧嚣，老头声音虚起来：星仔，星仔，你阿爸什么时候去的那边，什么时候？

星仔掰着手指：子鼠、丑牛，寅虎...大概九年前啦，星仔四岁的时候。姆妈还没不准星仔去海边。

老头怔忪的神色。集市声音远去，旧报纸的刻字变得清晰，星仔碎碎在耳边念：‘那边’的阿婆和我阿爸一定也像现在的阿公和星仔一样，看戏文，过元宵，吃豆花，然后跑到阑干上面来...

（淡出 淡入）

9.社保服务中心 日 内

周遭微微喧嚣，和工作人员招呼几声，老头从窗口处拿来张纸，慢慢走到等待处几条长椅上坐着，把纸垫腿上，拿笔在签字登记处戳了个洞。

讶异的脸。

老头从内胆口袋里摸出那叠过的纸，垫在这张纸底下，笔杆子开始一动一动。

“关于xxx同志延迟办理退休手续的报告”。

画外音淡入：

老头：星仔中意海军咯？

星仔：是啦。

老头：好。

星仔：明天元旦节阿公来和星仔过啊？

老头：......好。

老头抬头，玻璃窗外是夕阳似火，尤其远处边陲一抹红，坚毅着抖擞。

（淡出）

10.灯塔 夜 外

黑魁魁的夜里蓦然撒开一片光，像大海里唯一的遗物。

灯塔的光打过来，刺眼的白笼罩画面。

慢慢淡出，两颗星星显露出来...无数颗星星显露出来。

字幕“微光——致敬奉献与梦想，致敬渺小与伟大，致敬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