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风似乎有点大,一不小心就把赵奶奶的头发吹白了。
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如今走路还会踉跄。半载人生,膝下儿孙皆已长大,却没个能被依靠。 说来总归凄凉,这人一老啊,就容易怀念往昔。
“小时候,谁还不是个孩子呢? "赵奶奶躺在床上想着: 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自己的脑袋上,不知道还要多几条白的?今年家里收成不好,孩子的压岁钱,自然还是得嫁妆里挤一挤的。
“嫁妆?”赵奶奶突然想到小时候的事情。
那年她才十一岁,父亲是个做生意的商人,搁那个年代,身份地位自是卑微,然却舍得给子女花钱财! 毕竟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赵奶奶自然明白——男女平等,“这种天方夜谭”,在自己的童年时光里,早就被父亲一一变成了现实!
巧了,那一年也是辛丑年。国家不太平,但父亲做生意,发了大财,过年时给她买了一块镀金的怀表!
后来嫁了过来,怀表就跟着来到了赵家,再到后来,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
"找找,再找找,今年一定要找出来!" 赵奶奶自言自语地起身了,腰板随着年龄增大,越来越不灵活,很难直起来,看着就像趴着在翻箱子一样。
"奶奶,您找什么呢? "赵丽丽进门来了,"父亲让我给您送吃的,说是希望—— 年前您能搬 去老家的小屋里住,家里添了小弟弟,人太多了,总归不好的。”她边说边拿出篮子里的碗筷,戏弄似地放在椅子上,明明知道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朽已经直不起来腰。
“好!好!一个个的都是好儿孙!" 赵奶奶气得脸色青块,紫一块的,"要赶我走可以,给我把怀表找着咯!找到了,我就搬回去!” 她用尽力气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敲在桌子上,“人,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桌子它还是这么一张烂桌子!”
赵丽丽没听懂,只觉得和祖母有嫌隙是无比正常的一件事情。按现在的想法来说,这就是代沟!
祖母大自己那么多岁,这隔的可不是沟,是海啊!。本来就没什么情感,她不以为然地看了看,扭头走了。
二
赵奶奶有块怀表,纯金的!不知怎的,消息不胫而走。
赵家的子女突然殷勤起来,为了展示自己的孝顺,都变着法地让赵奶奶住一块儿。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赵家还专门开了个会议!
"丢哪儿了呢?!"首先开口的是赵大娘,“娘亲,您可得好好想一想咯,一块纯金的表,怎么着也不能丢了这么多年没瞅见啊!"
“就是啊,娘,您看看刚刚出生五个月的孙子。"二娘抱着儿子硬生生挤到前面,生怕大娘抢了她什么似的,“他不知道多么欢喜祖母呢!想来,母亲肯定会在过年的时候,给孩子看看这块怀表,当是沾沾祖上福气的!”
赵奶奶笑而不语,脸色苍白,神情写满了别扭。赵二娘自知无趣,便给她女儿使了个眼色。赵丽丽立马上前握住她祖母的手,“奶奶,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有一块纯金的怀表,我们都没见过,所以羡慕得很,您好好想想在哪里,我们将来一定好好孝敬您!"
赵大娘听了就不大乐意了,冷嘲热讽到,“小闺女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也该二八了吧,你奶奶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可都很懂事体贴的。孝不孝敬呢,你奶也就这两年的事情....
“诶,怎么说话的呢! "赵大爷赶紧拦住他媳妇,白了她一眼,生怕她一开口就得罪母亲。
今时不同往日,这可是个有金怀表的娘啊!
仿佛得到了暗示一样,赵大娘果然收敛了很多,笑着补上了一句,“害,怪我嘴笨,母亲身子硬朗,当然能长命百岁。”
当场没有人接她的话口,赵大娘自讨没趣,也便闭了嘴。
过了半晌,赵奶奶突然开口了,“想起来了,我虽然不知道怀表丢哪里去了,但是啊,你舅爷爷也有一块模一样的!"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眼里冒光似的,个个都争着说——今年让赵奶奶去家里过年。
分家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孩子们主动提出来陪赵奶奶守岁。
三
离除夕还有一个星期,舅老爷家最近频繁有赵家的人出入。
舅老爷是个瞎子,据说年轻时赌博,还不起债,便让那些混子戳瞎了眼。
那是一个没政府管的年代,自打五四运动起,国民才逐渐开了智。
舅老爷时常嘟囔的——便是领袖毛主席。他今年已经69岁了,比起他那个身子骨薄的阿姐来说,还算是挺硬朗的一具身子
"怀表?什么怀表啊? !没有啊!都说了没有了! "这已经是他第23次用同样的口吻赶走了赵家的孩子。
痴人说梦呢,不是? 舅老爷心想:“我要是有一块纯金的表啊,这眼睛,我能瞎吗?愣了半晌,他重复到,可它还是瞎了,还是瞎了。”
想起了伤心事,他不由得敲了敲拐杖,咒到,“啐,万恶的旧社会。人啊,是一年年地老去了,这个眼神啊,它还是一如既往不好使。看得见的和看不见人,个个都像瞎子一 样。就像有思想的,没思想的人,个个都装傻子一样!"他的嗓门故意提得很高,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可惜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晓得他一急, 就会胡说八道。
很快啊,赵奶奶就病了。
那天下了一场雨,她颤巍巍地跨门槛的时候,滑了一跤。
来了个赤脚医生给看了看,说是不大行了。
怀表没找着,人是死活不能让离开的!
赵家人又开始急了,他们无数次怀疑是赵奶奶藏了表,觉得她故意扯谎——为的是惩罚他们对她的不孝敬。
“不能再拖了,得说道说道去。”赵大娘首先动了这个心思,她趁所有人不在,搁赵奶奶床前就吐露心声,“娘亲啊,您就快不行了。按理说,人去楼空,钱财是带不进土里的。您得给长房长孙留点什么啊。土地革命那一会儿,什么东西都充公了,这要是政府拿了去,我们是没话说的。但是如果您还留着用来纪念的那块怀表啊,务必交出来……
可惜任凭她哭天喊地,赵奶奶那晚愣是没能睁开眼。
隔夜,赵奶奶将自己的小儿子招了进去。
她的小儿子是个泼皮,三十好几的岁数,媳妇没捞到,大字不识一个,做生意更是没得天分,是个十足的懒人。
"肯定给了小的了。"赵二娘眼尖这几日小叔子的变化,斗胆有了猜测。
又一夜,赵奶奶胸闷,咳得厉害,却没什么人搭理。怡逢除夕还有两天,她的大孙子回来了。
赵申是这一生唯一一 个孝 顺她的孩子,他当晚瞪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城里请了正规大夫。
医生说,赵奶奶是心肌梗塞。
能活,但是得花点钱吃药。要按时吃药。
下半夜,吃了药的赵奶奶睡了一觉,很沉。
四
舅老爷的那块表找到了,可惜不是什么金的。
那是块铜表,早在五年前就生了锈,被扔进了不知道哪里的垃圾堆里了。
他来看她姐姐了。
那一天,赵奶奶莫名起得早,距离除夕还有一天,她敞亮地梳了个光滑的头,姐弟俩开始叙旧起来。
“假的?你的那块是假的?那不可能是假的啊!”赵奶奶听到这个消息有点意外,气急败坏地说,"不能啊,小时候,父亲给了两块,一人一块,说是纯金的。过年的时候给的,我记得,还是辛丑年的时候。爹爹不能是骗我们的!"
"真的是假的,父亲当年也没挣多少钱。他去做生意的路上啊,还被合伙的人骗了钱,卷跑了。"舅老爷手中的拐杖握得更紧了,“姐姐这是忘了啊,当年母亲经常跟父亲吵架,那就是因为父亲没有钱呐。
这话一出, 便被赵家的子女听到了。
一瞬间没了什么情趣和盼头,赵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凶神恶煞。
却只有赵奶奶仍不相信弟弟的说法。
五
终于,他们还是提出来了。
“娘,这不,明天就是除夕了。按照这个传统,家里添了新娃,老人在家里住是不太好的,您看看,您回去?”没怎么吭声的赵二爷最后还是被妻子撺掇着说了出来。
赵奶奶终于也无话可说了,那天她喝了一碗粥,吃了最后几颗药,在床上便不想动了。
下午的时候,风有点大,那是赵奶奶活了这么久,觉得最冷的一次。她迷迷糊糊地听到好似有人在喊。
“奶奶,您的怀表找着了。”那是孙子赵申。
他从城里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拎着那块怀表,"明天,我们一起回家过年吧。"
“娟儿,又一岁啦,爹爹送你一块怀表吧!”朦胧中,赵奶奶似乎也听到父亲在唤她。两种声音交汇在一起,很不真切。
除夕那天,赵奶奶挂上了她的那块怀表,和赵家人围坐在一起。
没有人提及她脖子上挂的那块表是真的还是假的。
就像没有人敢责怪赵申让赵奶奶回家过年一样。可就在鞭炮声中,赵奶奶长长地舒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她那个不在身旁还没有娶妻的小儿子,想起她那晚的叮嘱,“人, 还是得有一个家!"
他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了小时候偷过来玩耍的怀表——原来,那是块干净的怀表,同时也是赵奶奶寻了半辈子的怀表。
这是在1960年,赵奶奶活了71年,她也终于活过了71岁。
在她71岁这年,她和小时候过年一样, 戴着一块怀表,过完了一个有年味的“年"。
屋外的风还继续吹着,或许,只有什么都看不见的舅老爷知道——辛丑年,它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