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要记住的,即使年代久远只能记个大概便也是欣慰了。可能有点怀旧,但也并非完全是怀旧。过去的事再怎么卑微,在有的人心中就是有意义的历史,就看你是否珍重它。我对记忆里的东西向来是不会抛弃的,以长期积淀的生活感悟看待过去的事,就会有一种心灵上满满的收获。
譬如老家的豆腐坊,曾经滋养了我少年的心智和身体。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苏北里下河平原上的盐城西乡基本是原生态。老家林庄没有制造业,更无商业化的菜市场,几条土路通向集镇,相当闭塞和难堪。庄子上家家户户吃菜就靠自己旱方里长的蔬菜,肉案子有一个,但消费不多。倒是每天早上邻村的豆腐担子会如约而至,“拾豆腐——拾豆腐啊——”的哟喝声在庄子的上空回荡。即使下雨天,有一个“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卖豆芽菜老头也会风一样飘过谁家的门口,小村庄一下子便像七月秧田里的田鸡活跃起来。
不知何年何月,庄子南头往5队农场的河边上办起了一爿豆腐坊,这也是我们村集体唯一的手工作坊。经营豆腐坊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二嗲嗲(因他姓名最后一个字是“杨”,人们都叫他“杨二爷”或“杨二嗲嗲”),另一个是人称“小猫子”的王么祥(人们常常把他名字中的“祥”省去,叫作“王么”,按照我们本地的方言习惯则喊做“王某”了)。其时杨二嗲嗲50多岁,王某近50岁的样子吧,正值他们的壮年。
杨二嗲嗲五短身材,阔嘴唇,虽然话不多,一旦情绪不好的时候会呵斥谁,但并不是恶意。他除了视力不好、眼睛老是淌水,胃也不是太好,常听到他欬(kài)气的声音。闲下来他就眯缝着混浊的眼睛坐着,从对面襟子褂子口袋里掏出嘴子似玉非玉的烟袋子,尽情地抽旱烟,呛人的烟雾在他眼前升腾飘忽,很是享受。
小猫子王某黑瘦得真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猫,眼珠骨碌骨碌的,同样不善言辞,比起杨二嗲嗲更为木讷。他遇见人仅用犀利的眼神善意地轻轻一笑,可以说是忽略不计的笑,就又恢复到原先的高冷状态。印象中小猫子也抽烟,但不厉害,抽的是几角钱一包的盒装烟,他总是边做活计边抽烟,可能是在打发无聊的时光吧。
豆腐坊里制作工具一应俱全,浸泡黄豆的大陶缸,磨黄豆的石磨,压榨豆腐的木架,挂在屋梁垂下的吊浆袋,砖头支起的灶台上有一口甑子锅,用来煮豆浆。杨二嗲嗲专门烧火,烧的柴禾来自生产队的几个大草堆,还有别处运来的锯木屑。
每天早上五更头,像冬季天还没亮,黑隆隆的,视力不好的杨二嗲嗲就抄起棉袄袖子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豆腐坊。几乎是同时,小猫子也顶着寒风、戴着放开耳焐子的棉军帽来了。他俩点起照明的马灯,把昨天下午就浸泡在缸里的黄豆捞起,开始推磨。二人双推磨,配合默契,步调一致,丢一把黄豆磨眼里,一会儿磨口就吐出雪花般的豆浆。约莫个把时辰,10多斤干黄豆浸泡成的潮黄豆就磨完了。此刻,两人已浑身是汗,一开始的寒冷早就消除殆尽。小猫子把磨好的豆浆连同豆渣舀入吊浆袋,上下摇动,滗下来的豆浆渗入缸中,吊浆袋里则是剩下的豆腐渣。用大铜勺把豆浆舀进甑子锅,杨二嗲嗲随即添草烧火……渐渐地,豆腐坊里有了从甑子锅里冒出来的热汽,整个屋子弥漫着豆香,温暖如春。豆浆煮沸后,天也放亮,陆续有人拿着茶瓶或搪瓷缸来戥豆浆吃,也有前一天傍晚就有人送来茶瓶。一般戥豆浆固定的就那么一些人,家庭条件稍好些的,还有大病初愈需要补补的,总的来说不是太多。豆腐坊卖豆浆只是顺代,有固定的时间段,来迟了的人当然是吃不到豆浆的。
到了时间,小猫子就把豆浆从锅里舀入缸中,开始用滴卤点豆腐了——豆浆慢慢凝固成豆腐花。小猫子麻利地把专用的白棉布摊在木架子的格子板上,一勺一勺地舀上豆腐花,然后把布包裹好,放上木块,和杨二嗲嗲一起用木棒压榨,榨去黄锅水。另一边,又用一卷白棉布在一屉小格子里一层复一层地摊上豆腐花,做成卜页,同样压榨。卜页里的黄锅水榨干后,小猫子就把箱格板拿下,尺把二尺高的层层棉布里裹着卜页,四周是压渗出的卜页边子,用刀剔下来,相当的好吃,有劲道。这时,掀开裹着豆腐的棉布,一框豆腐已经成形,用刀划成小块,一块一块的码放进盛有清水的浅沿的木桶里——正宗的老卤豆腐哦!
接下来,开始做生意了。小猫子称秤,杨二嗲嗲收钱。大概到八、九点钟的样子,豆腐卜页就卖完了。
日复一日,杨二嗲嗲和小猫子把小小的豆腐坊经营得红红火火,村里的人改善伙食有了指望和奔头。都说世间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这两个最底层的男人起早贪黑,辛辛苦苦,用原始的工艺做出味道好极了的豆腐卜页,造福乡邻,委实不易。
小小年纪的我也是豆腐坊的老主顾。那段时间,庄子上正疾风一样传染蔓延着流行性黄疸肝炎,我也未能幸免而感染上。病愈后需补充营养,能做到的就是每天早上拿个茶瓶到豆腐坊戥豆浆,回家泡已涨(zhǎng)好的朝(zhāo)饼,有时泡馓子,舍得些就打一只鸡蛋泡豆浆。经过调理,我的治愈系非常圆满,身体倍棒。
及至20岁时,我到北龙港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喝过老家豆腐坊的豆浆,包括豆腐卜页也没吃过。我后来再回家时,5队的豆腐坊自生自灭般偃旗息鼓了,杨二嗲嗲和小猫子均在各自的家中做豆腐卖。因为是一家人,我家基本上是在杨二嗲嗲家拾豆腐,但他家不正常做,小猫子家是正常做的,有时早上喝粥没有咸,就跑到小猫子家拾两块豆腐,淋上酱油,拍几粒蒜瓣,筷子一戳,就是下粥的好咸。好胃口源自本真的家乡味!
岁月匆匆得让人不知所措。小猫子和杨二嗲嗲先后作古,再无透着浓香、令人垂涎的老豆腐可吃。豆腐坊的遗址早已荡然无存,连遗迹都不可辨识,甚至根本没有多少人会提起或想起林家庄曾经有过一爿小小的豆腐坊,就像一颗流星悄无声息地在盐城西乡的天空划过,让人毫无察觉。
或许,仅有一丝碎片式的记忆残留在老家的水土中。那样,便也是欣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