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50年前的“退伍军人证”和“石油工作证”。
红彤彤的证上,标准的戎装照和中山装工作照映衬得本就英俊的父亲一脸的意气风发,青春正好。
几十年来,不擅言谈的父亲很少详细谈及他的过往。这次,我要写写我的父亲。
1960年,那还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国出现粮食短缺和饥荒。身在农村的父亲,更是过上了苦日子。
3月的一天,还在生产队“挣工分”的父亲得知县上正在村里招兵,饿得不行的他丢下锄头报了名,他的父亲担心他年纪小不让去。父亲说,当兵还有一口饭吃,总比在家饿死好。
他的父亲想想同意了。
父亲俊朗的外表,招人喜欢,连接兵的干部都说,是块好料。这样,父亲穿上军装,被分配到了西昌军分区,当了一名迫击炮兵,随部队在凉山剿匪。
5年的剿匪生涯中,父亲多次历险,也多次获得部队嘉奖。
还记得10年前吧,在一次饭桌上,父亲说起他在部队上深受连长的喜爱,喜欢喊他“小鬼”。连长抽烟、喝茶都要叫父亲到连长的帐篷里去拿。“钱、手表这些贵重东西都在帐篷里,”父亲像是对自己更是对我们五兄弟说,“不该吃的千万不要吃,不该拿的千万不要拿啊。”
1965年2月,父亲转业到川中蓬莱油矿,开始了他34年的“石油生涯”。
四四方方一座城,里面坐着八个人,说的是四川的“四”。父亲的江湖从未离开过四川,先后“转战”于遂宁、泸州、重庆、成都以及广元、江油、梓潼、剑阁等地。钻工、井队柴油司机、推土机手、修理工和农场果树工、采气工、通讯值机员,父亲样样干过,每一样工作他都干得认真出色。
那个岁月,父亲领回印有“奖”字的瓷盅、瓷盆以及毛巾和笔记本默默见证了这一切。
1993年,我只身到南充读书,父亲专门为我买了一只箱子装行李。如今,箱子依然还在,每当看见箱子,我就会想起父亲。
沉默的箱子像极了父亲,不擅言传,却懂身教。
诚实的父亲每到哪里都受人尊重、招人喜欢。
1988年,在剑阁大山里当采气工的父亲突然被人找上了门。原来是他在井队的大学生徒弟(那时已是一个单位的主要负责人),他请父亲到一个远离矿区的地方建站和守站。他的徒弟说,那里需要一个踏实正直的人。
建通讯微波站一年多时间里,父亲守住几百吨的钢材和其他材料,甚至连一颗螺丝帽都没有掉。父亲一个人守站直至退休,他从没有因自身工作原因影响通讯畅通。
两年前,在一个温暖的冬日,我出差回家,看到父亲在小区的那头走到这头,又从这头走到那头,戴着整个冬天不曾摘下的咖啡色呢帽,黑色的中长呢大衣批在身上,父亲挺拔的背影变得佝偻起来,没有了以前的硬朗。不知为什么,就在看着他走远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阵心悸,觉得无所不能的父亲老了,他的蓬勃年华其实都在为我们兄弟的生存而战。他年轻的血脉已经流到我们身上,我产生了冲动,想挽起他一块儿走走,那一刻我被自己的怯懦打败,看见父亲走回来,我的心加速地跳了几下,说:“老爸,你坐下。”
我看见那个温暖冬日的夕阳西下,父亲在他的夕阳里排解他的孤独。江湖儿女,父亲早早地被束缚在生活的现实之中,他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家里的生计需要年轻的父亲来承担。他有了牵挂,有了责任,有了不得不面临的一个又一个问题,但父亲在对待儿女上却毫无怨言。早年,他都对我们五兄弟说过:“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你们读书,你们读到哪里我就供到哪里。”
如今,我们都过上了虽不富足但却安稳的生活。感谢父亲!平凡的父亲认真对待着平凡的生活,他以侠者的善意认真对待生命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他以自己最真实的坦荡面对生活的坎坷和波折。今天,掀开这些尘封之页, 黑白照片里,他望向远方的身影,那么真实、挺拔。父亲一生苦苦追寻,一定隐含我们所不知的星辰,浩瀚,那属于一个人的跋山涉水,所有柔软,咬紧牙关与信念,他将自己的江湖掩藏锋芒,以包容一切的姿态在苦难中修行,那是父亲一生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