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入党三年的那个夏天,我只身去了西昌。不是去旅游看风景,而是想去看看父亲说的螺髻山、牦牛山、泥巴山。当兵的父亲曾经在那片土地上奉献过青春,挥洒过热血。他们的壮举一直撞击着我的心扉,催促着我去追寻,去感受那段可歌可泣的战斗经历。
西昌,是名符其实的红色之都。父亲讲起过,仅1950年至1961年期间,包括西昌在内的整个西南地区就有两万余名解放军战士牺牲在了剿匪战斗之中。
螺髻山,曾是土匪盘踞之地。父亲回忆说,在一次剿匪战斗中,他们所在的连队分了两个梯队,第一梯队上去了,打得惨烈。指战员说,第二梯队接着上(父亲在第二梯队)。其时已是半夜,子弹嗖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带着诡异的星火,看着心里都发毛。是啊,生命是宝贵的,谁愿意遇到这要命的战斗呢?但上了战场,就没有一个退缩的。幸好第一梯队成功打掉了目标,父亲所在的部队也就安全地撤了下来。
当我漫步巍巍螺髻山,似乎听到了那洞穿黎明的枪炮声,以及父亲他们追击敌人的脚步声。五年的当兵生涯,父亲多次历险,也多次立功受奖。如今,大山崔嵬,拔地千霄的螺髻山还是那么高,还是像螺髻一样盘旋而上,它已经变成了人间仙境。
当我来到最大的西昌烈士陵园,这里,安葬有烈士235人。那一排排英烈的名字,对我来说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我一个也不认识。熟悉的是,他们身上破旧的军装,闪亮的帽徽领章,以及坚毅无畏的目光。那一刻,我感觉到他们比父亲告诉我的和书本上的英雄更加立体、更加亲近、更感人、更动人心魄!
父亲退伍后,转业到川中蓬莱油矿,开始了他34年的“石油生涯”。他先后“转战”于遂宁、泸州、重庆、成都以及广元、江油、梓潼、剑阁等地。从钻工、井队柴油司机、推土机手、修理工和农场果树工、采气工、通讯值机员,父亲样样都干过,在每个岗位上都干出了可圈可点的成绩,每一样工作他都干得认真出色。
那个岁月,父亲领回印有“奖”字的瓷盅、瓷盆以及毛巾和笔记本,默默见证了这一切。
1988年,在剑阁大山里当采气工的父亲突然被人找上了门。原来是他在井队的大学生徒弟,那时已成长为一个单位的主要负责人,请父亲到一个远离矿区的地方建立通讯微波站并守站。他的徒弟说:“那里需要一个踏实正直的人。”建站一年多时间里,父亲守住几百吨的钢材和其他材料。甚至连一颗螺丝帽都没有掉。从那时起,父亲一个人守站直至退休,从没有因自身原因影响通讯畅通。
1993年,我只身到南充读书,父亲为我专门买了一只行李箱。如今,箱子还在。沉默的箱子像极了父亲,不善言谈,却懂身教。
1996年从油田技校毕业,我分配到矿区成为一名电工。父亲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好好工作,争取早日入党。当时,父母还在远离矿区的地方值守通讯微波站,有时周末和节假日,我都要回到父母那里。
其实,父亲踏踏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工作的一生,已在我心中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工作期间,我认真干好本职工作以外,发挥在学校当过班干部和团干部所长,积极撰写新闻稿件,参加单位组织的文体活动,不断得到领导和同事的认可,先后被选举为团总支委员、团总支书记。看到我带回的优秀团员、优秀团干部、先进生产工作者荣誉证书,父亲脸上绽放出的光彩和笑容,我感觉得到,比他自己得了先进还高兴。
一次,父亲到矿区来出差,办完事后要赶回去。我送父亲走过龙桥村、跨过铁路,一路上,我们话语都不多,但我看到了自己心中帅气伟岸的父亲,一道道皱纹爬上了额头,朴素的衣着下,背也弯曲了。
跨过铁路后,父亲面对我说:“不送了,你回矿里吧,我自己去车站,在单位好好工作。”父亲说完,转身步履蹒跚地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我看见,那个夕阳下的父亲,单薄的背影被无限的拉长,显得寂寞而孤独。那时,我真想去拥抱一下我的父亲,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拥抱过他,但我被自己的怯弱打败。多年以后,突然明白,人的交流,很多时候是不用语言,甚至不用眼神的。在特定的时候,靠空气就足以传递一切。
背影无声,人间有情。有这么一种感情,无惧时间,历久弥新,无惧空间,山海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