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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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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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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家湾,我的家

                   阿家湾,我的家

我的老家房子没了,都被推土机铲平了。几年了,村庄里长满了草,找不到一点儿瓦片,也没有一段短垺,什么也没有留下,仅仅留下的是那数不尽的往事。

张红头家也搬走了,他家是移民的,是被迫搬的,听说一家洒了几场泪才跟着大汽车走的。他们一家经常又回去,去祭奠祖先。祁扁头家搬到新疆,在新疆折腾了几个地方,也是很少回来的,不怪他们,他们忙。周扒皮家搬得早,是我刚穿上裆裆裤搬走的。他是我舅家,叫周扒皮有点不敬,因为我二舅还在,不能直呼的,但我表哥们是很愿意听周扒皮的,他说几十年了没人叫过,怪亲切的,我朗笑,不是在小时候叫你一声周扒皮你就搬出我爹的小名子(乳名)怼我吗?为此你还揪住我的耳朵,我撕住你的腮帮子打过架的,我也骂过二舅也是老周扒皮的,表哥听着听着哭了。他说我们回不去了,老家怎么样,你去过吗?一大串的问,我一一回答,特别提到的他家房子,我模棱两可地哼哼哈哈过去了,绝口不提一根毛都没有留下的事实。金大头们从那个地方出来,四零五散,弟兄四个上了新疆,剩下两个弟兄一个在县城,一个在黄羊。

一个庄子就四十多囗人,天南地北的,没有聚过,也许永远也不可能聚在一起,微信群里有,只说几句话就不说了。我们没有话,淡了。

我们都说想家乡,我是唯一去家乡最多的人,有时一个人去,有时带着家人去,现在多数是我一个人,妻说好荒凉的不想去,女儿说,风大,土沉,路徒,没有商店,也不想去,剩下只有我了,我不得不去。去了又一次比一次沉,沉,老沉。那儿有我爹、大伯、二伯、二伯母、爷爷、奶奶、尕爷、太爷、太奶奶长眠于此,他们没有走出那个"荒凉”的地方,永远地和那古老的土地融为一体。

车后的尘土飞扬,一路蜿蜒。从顶到脚不过四千米,从左到右不至六千米,巴掌大的地方在飞扬的尘土里抑扬。我知道这又是一场悲剧的梦,多少次想要拒绝她,但又多少次梦中牵绊,又不得不又一次地离开她。她和我爸们的坟又沉沉地隐在那儿了,任有野草疯长,任有旱獭追逐,任有乌雀嘶叫。我想到大雪封山时走进她,静得只剩下心跳,寂寥到风会把枯萎减弱,任其行状无限地温存,我再走进她,该多好。现在我在这个野草丛生的小沟里躺着,不是这儿一声嘶咬就是那儿一啼长鸣,都在怪罪着我们的逃逸。生命之息昂扬着,繁衍着,表达着。张红头家的那头搭着被面的驴走进了篱笆门,它的后面跟着嘻嘻哈哈的老十哥,大周八拍,二张红头,还有大、二、三扁头。老红头说:买了个驴你们搭个被面子,明说请客不就完了。大扁头说:别,别,别,爷们是搭了礼的,你看那叫驴槓槓的,欢喜地扭着屁股进了圈了,就像你的陇南婆的那性感的屁股,爷们是为了你家槽头兴旺而来,大家哈哈哈哈。老红头说:"老阿奶,烫两壶酒来。”陇南婆说:“天天你的爹爹们请客吃饭。”大家听见了但装着听不见。不用主人让大家自上炕,炕上趄倒睡歪的,谈的事都是如何抗美收台的大学问,简直把国务院咨询委员会搬到高一米八的三十平米的黑魆魆一间泥房了,谈的都是国家大事。

“我敬你一杯,你怎么比我大几岁。”

“再不要敬了,我们从麻婆家的儿媳辈分扯上算的话,你还是我的尕姨夫。”

“我们不算远亲,我们是近邻。不要扯远,你是家里的掌柜,不是人说:家里的掌柜家里大嘛!应该你先喝。”

“再大也大不过尺儿的帽子。啥都有规矩,喝上,尕——姨——夫——。”

“人家的尕姨夫,你再要矫情了,嘴里的口水打秋千哩,快喝上,人家经常没有叫一声姨夫,现在还是尕姨夫,快快快。腾开家俬(酒杯),人家们在等。”

“幺幺唉!今天的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天天在一块儿没有叫一声尕姨夫,今天叫上了。你们要喝了就痛痛快快地喝,老娘也好伺候,别废话了。”

“快快,今天的肝子比明天的肉香,再不要被大牛牛(乳房大)看不起了。”

馥郁的酒香,淡薄的风,臃肿的太阳,还有我。

旱獭的叫声尖厉,“咕啾啾”“咕啾啾”鸣个不停。那一个个不知从那儿翻起来的旱獭像个胖球滚着,滚到洞门口停下来,短尾巴一翘一翘的打起"咕咕啾啾"的鸣叫,既是宣示又是示威。这儿是它们的家园,我是外来户。它们下山入川了。我哥说国家的下山入川的政策还没有颁布,这些小东西早就知道了,听说它们是上一世是能掐会算的诸葛转世。它们提前下山入川了。车在连绵的山道上扯着一条尘带在飞奔。天快黑了,阿家湾越来越远了,我的泪不知是什么时候流的,我全然不知。

花儿(民歌)在音响里跳着,一股暗流涌动着。她走来了,包着红头巾到井边来饮牛了,每天都是那个时间,不早也不迟。我担着扁担,两只水桶跳着,悠着,摆着,活蹦乱跳的,隐隐约约的红,一步步地从山垭口飘来。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娇嫩嫩的肌肤,到现在我都觉得那肌肤滴着水,是清凉凉的蜜,眉毛如黛,睫毛如刷,扑腾着毛茸茸的大眼睛总是偷望着我,我呆如大鹅,束手无策。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打水,她饮牛;我打水给她饮牛。牛的肚子吃得鼓鼓的,我还在打水,水溢得像花儿一样。她格格地笑,我茫然无措,腿软沓沓的没有一点劲,井里打水的桶左晃右摆,总打不满水,少了少,担起水,又沉又晃,死气白脸的沉,她笑的更大声了,跌跌撞撞的,路高低不平,洒了一路的水,不知而终。那个在我的花儿里经常唱的急抓抓的人儿你在哪儿?风起来了,吹得山林呼腊腊的,这颤音丝丝缕缕的,缠绵悱恻的。我哼起了花儿:心头上的尕妹妹,你在哪个湾湾里等着你的尕心疼哩。花儿幽怨不宁,心绪千头万绪。突然想起来给我教花儿的祁扁头的情景:

“唱,你唱我教,上起个高山着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站起来了唱。”

“不站起来,那个红头巾的笑话我哩。”

“她不认识你,放心,站起来了唱,把你的手捂在耳朵边。”

“你的手上是牛粪。”

“不要管我的手,这个卵子,唱花儿要像上课一样,要严肃认真。”

“你才是卵子,老子不唱了,还不是你引逗那个红头巾,我不唱。”

“金大头,明天你一个人峡口放牛,我到上峡口放,不听话,还跟人说脏话。”

我怕峡的阴风,像无头的冤屈鬼的哭声;我只能选择唱。我傻不愣登地站起来,开口唱起来:“上——起——个——高——山——着……”“这个娃娃唱得真好听!”红头巾笑嘻嘻的说。她着大红上衣,有黑米小方格,裤子短而小,苗苗条条的,乳房胀蓬蓬的。我觑着眼从她的颈滑到隆起的胸部稍稍停留一下,落在了我的脚上,落在大拇指戳穿的球鞋面上,黑而魆的大拇指赫然袒露,幺幺婷婷的,冲我傻笑。它丢尽了我的面子,我真想砍掉它,——只是在当时没有斧头。脸烫得冒火。

不知不觉,路也远了,路边的花长得落裾遗裙的,妖妖冶冶的,不思进取。车里在唱: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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