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面山墙让村庄温暖和安详。早晨的阳光最先照射到山墙上,那些土坯的山墙在微红的晨光里愈显土质的柔润和温和,一座老宅就有了母亲衣衫上的亲切和慈爱。在山墙尖下的雀眼里栖息着的鸟儿,沐着晨曦欢快地醒来,叽叽喳喳地呼唤着这所老宅里还在做梦的孩子。女人磨开挡着鸡窝门的石板,憋了一夜的鸡们争抢着钻出窝门,扑腾着翅膀在院子里扇出阵阵屎臭,女人从瓢里抓一把玉米,甩开胳膊,扬在天井里,让鸡们争抢着去啄,返身拿了长柄的钩子,从鸡窝里掏出一枚沾着鸡粪的蛋,搁在磨顶上,留待给男人和孩娃做早饭。
在鸟叫里醒来的孩子用手背搓一搓眼睛,背起书包唤着邻伴去了学堂。男人早就扛一把锄头出坡了,东岭的地瓜眼见着铺秧了,耪过的第二遍草也紧跟着钻出来,要紧着再耪三遍地了。孩子们不回头,他们要急着去学堂里和同伴玩耍,而在东岭的父亲则会有意无意地向村里望一望,一望,就望见了自家的山墙,一缕炊烟正从山墙下的宅子里枭枭娜娜地升起来,心里就有烟一样柔软的东西暧起来,照着掌心“噗”地一声喷出一口唾沫,攥紧了锄把,探出双臂,甩开锄头,拉开架势,狠狠地向怀里拉过来长长的一锄。
每家的床大都靠着山墙安放,仿佛有那面山一样的墙,一家人的日子就有了靠山。一对对新人就偎着山墙上那个大大的红双喜字,慢慢变成了父母,又变成了爷爷奶奶,再变成了老爷爷老奶奶。一路走来的酸甜苦辣,山墙最为清楚,或喜或悲的日子,山墙听到了床上那幸福的呢喃或是幽长的哀叹,但它从未祝贺亦不抚慰,只默默地挺着它坚实的肩膀,和房梁一同扛着檩条,让檩条们牢牢地驮着秫秸结成的扒柴和扎进厚泥的麦秸,为一家人撑起一片能挡风遮雨的天空,也让一家人的苦乐日子有了盛放的地儿。它曾看见那对新人没日没夜地在床上干着那些让人羞于启齿的事儿,也曾看见熟睡的婴儿醒来时,望向自己的那双澄澈可爱的黑眼睛,也曾看见母亲隔着棉被打他屁股的那个小懒蛋,一骨碌撞在自己的身上,企图躲过母亲的责打。年年岁岁,山墙看见懒蛋娶了媳妇,终是搬离了老宅,去靠了另一堵山墙,打过他的母亲也便一日日老去,终于有一天,连上床也颇费了力气,终于就天天躺在了床上,终于山墙就和她有了长久的凝望,山墙看见老人无奈地望着自己,发出深深的叹息,一双浑浊的眼睛常常在没有悲哀的时候,也会流出浑浊的泪水,终于有一天,山墙发现了老人眼里的不舍,老人舍不得离开那堵她相依为命的山墙,她使劲地呼吸着人世间的气息,想和山墙再多留些时辰,可她那不肖的儿女啊,终是听信了愚昧的谗言,将气若游丝的母亲搬离了和山墙相偎了大半生的老床。山墙知道,这一搬,将是永离,将是阴阳相隔的永离,从此,这个女人将再也不能和自己相依相伴了。它看见被搬离的老人被横陈在冲着屋门的后墙下,艰难地吞吐着人世间最后的气息,也许倾刻,也许要一头半晌,老人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无论再怎么不舍,山墙最终还是听到了老人的儿女们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它知道,这个女人将是要被永久地抬离这座老宅了,这个终于斯而非生于斯的女人,将要被永久地埋进这个村子的土地里了,在那一阵又一阵送终的唢呐声里,山墙一次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身着红衣,坐在婚床上的羞涩的新娘。
曾见到一个村庄,村前已是整齐划一的小区房,二层小楼的别墅有序排列,水电暧设施齐备,楼顶成排的太阳能在初春的日光里泛着黑亮的光泽。村后的老宅却依然幸存,只是年久失修,房草腐烂,房梁落架,两端的山墙便是更加突兀地显现,沿向山墙尖攀沿排列的青石板,完好地遮盖着山墙,只因了岁月里的风吹雨打,石板早已失却新鲜的黛青色,但攀沿而上的排列状,强烈地生发着庄重的仪式感,让一面山墙更加威严,仿佛守护了一个家的至高点,就永远捍卫了一个家的尊严,即使人已他迁,房梁落架,只要山墙依存,一个家的精神就永远不会消失。那片片失却了黛青色的石板,如片片历尽沧桑的嘴唇,倔强地向世人诉说着一个家的婚丧嫁娶和生老病死,以及那些不忘的荣与辱。也许,不知有多少个黄昏,这所房子的老主人曾佝偻着脊背,和他的拐杖在落日的余晖里,一同望着那依然挺立的山墙,嚅动着他石板色的苍老双唇,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在这所老宅里曾经的苦乐和悲欢。
没有山墙的村庄就像没有祖辈呵护的子孙,多少是有些落寞甚至是荒凉的。那些在乡村新建的平房或是二层三层的楼房,像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外乡人,在冷雨冻雪里缩着脖子,让一个村庄缺少了祖辈延续的模样,使村庄无奈又憋屈地缄默着。
总是无端地觉得,再高的楼房也是乡村的子嗣。我居住的楼房11层,顶层却是起脊的屋顶,只是矮了些,那山墙也便矮了去,但总比那些平顶的楼房让人心里舒服了许多,它毕竟延续了房屋的模样,如一位不曾忘本的乡村子嗣,让人心里感到亲切和欣慰,更有着对它不曾忘本的敬重和热爱。
山墙挑起的屋脊是父辈们弯下的脊梁,为一个个家无声地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使子子孙孙得以世代延续,使一日三餐的烟火有所归依,那一面面山墙就成了村庄的一面面旗帜,一块集聚了人间烟火的土地就真正变成了一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