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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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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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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花生地

父亲肩上搭着长长的皮鞭在田地里悠然地飘飞,那是白尾巴和红毛在刚刚翻耕过的田地里,拉着站在耙上的父亲。父亲威武又潇洒,叉腿站在耙的前后横梁上,运足内力左右调节着身躯,以控制宽大的耙身尽量能够保持直线前行。父亲背后垂在地上的鞭梢像一条游动的小蛇,沿着耙齿犁出的划痕紧紧地尾随在父亲身后。

这是开春后的第一次春耕,牛儿积蓄了一冬的力量,父亲积蓄了一冬的期盼,土地积蓄了一冬的生机就在这初春的翻耕里开始蓬勃起来。

风里飘散着母亲挥锨扬起的土粪味和新翻泥土的清新味,也飘散着父亲吆喝牛的声音和孩子们的欢叫吵闹声,这些气息和声音都被耕牛那一声雄浑悠长的哞叫飞扬在整个初春的田野里。

在田地里飘飞的父亲让我惊叹不已,那个大声吆喝着甩鞭唬牛的大侠,与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的父亲判若两人。春风招展着父亲的衣袂,身后是柔软的土地,那条条流畅的耙齿划痕使土地看上去如轻风吹皱的缎面,尽显着土地的柔软和细腻。父亲手里牵一条栓着牛耳朵的绳子以调整牛儿的方向,让它们走出笔直的步伐以便在田地里耙出笔直的线条,以备在种花生时用做标线。

沿着耙齿划出的划痕,一把特制的小铁锨在父亲的手里鸡啄米似的铲着地面,随着快速铲地的动作,父亲横着身子迈着恰到好处的步伐,横行在他飘飞过的田地里。那是包产到户的第一年,我们家六口人分到了大片大片的土地,父亲终于可以随意支配那些土地了,他自然感觉自己成了土地的主人,自然也就有了那些“飘飞”和“横行”时的洒脱与恣意吧。

我们紧随横行的父亲,弯腰在他铲出的土坑里点种(在土坑里放入花生米)施肥、点种施肥、点种施肥、点种施肥·····如此不停歇地反复反复又反反复复,那一大片土地就大得让我们生出了恐惧和厌烦,可我们又特别喜爱赤脚踩在松软的沙土里,让脚肆无忌惮地享受沙土吮吸了春雨和阳光的湿润与温热。

我们的脚无论享受了多少温润却从不曾生根发芽,而种下的花生就不知在哪一天突然钻出了地面,白白胖胖的胚芽顶着脱去红衣的花生瓣儿,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在田地里相互打量和探询。过不了几日,白胖的胚芽就生出了绿绿的嫩叶和黄黄的小花,并从挺出地面的根部争先恐后地伸出青白的根须向土里钻去。

春天很快过去,万物疯长的夏季,花生秧蓬蓬勃勃地铺满了整个田地。父亲的锄头再也伸不进田垄,只得弯腰用手去薅那些从锄头下逃生的野草,顺便也就带出了几个水嫩白胖的花生纽儿。母亲从野草里捡出那些纽儿用水洗了,纽儿就近似透明的模样更加水灵起来。送进嘴里,甜和脆带着清鲜的土香在被牙齿咬破的瞬间,随迸射的汁液在口腔里清清爽爽地泼撒开来。

那一地的青葱经了夏秋的催促,拼命从地里汲取着养分,终于在一个秋天的早晨,青绿的叶子上便稀稀拉拉地生出了灰褐色的老年斑。父亲来到地头,倒背着双手,与那片他曾耕过、耙过、种过、锄过、薅过的花生地,深情地对望一番,然后,下到地里拔起一墩花生。春天里那些向土里伸去的青白根须已成为木质般坚硬的花生把儿,在把儿的末端就大大小小地挂满了成熟的花生。

几天后,我家的暖壶、茶碗、撅头、抓钩、木推车、筐和我们都统统拥到了地头。我们的脚再一次享受种花生时与土地那毫无芥蒂的亲热,脚底的酥痒和温热让我们喜爱着土地的柔软和亲切,但依旧厌烦着田地里那些永无休止的劳作。那一地的花生哟,要怎样一撅一撅地刨、一墩一墩地抖、一把一把地晾啊。可父亲好像从不去想那些“永无休止”的事情,不知有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催促着的父亲,不知疲倦地将镢头不厌其烦地举起又落下。在薄暮的余晖里,我们身后的花生棵就躺成了蜿蜒的长龙。它们是要等晾晒到半干以后才运离田地的。

半干的花生最适宜运输,即减轻了重量,也不至于揉碎了秧子。装好一木推车花生,父亲却不着急走,就蹲在车旁“嘭嘭”地捏花生。父亲的吃法很特别,一墩花生吃完,地上竟不见一片花生皮,那些白花花的花生皮原是依旧挂在花生秧上,咋一看去,仿佛结了更多的花生。

父亲捏花生的“嘭嘭”声和细碎的咀嚼声,让那些因劳作而让我生出了厌烦的花生,看起来是那样的有嗞有味。也许,父亲一同咀嚼的还有那些能收获一地花生的喜悦和自豪吧。如若不然,一墩普通的花生何以让父亲吃得那般风生水起,父亲的嘴角竟溢出乳汁般的白色汁液,我恍然顿悟,将大地喻为母亲是何其玄妙。土地挤不出乳汁,她便将自己的愿望通过对稼穑日日夜夜的供养,一点一滴地传送过来。鲜嫩的麦粒、高粱、谷子、玉米、大豆甚至地里的地瓜,都曾饱含着那些乳汁般的汁液。大地依托五谷杂粮养活着一代又一代的我们,如何不是那供养给我们一日三餐的母亲呢?父亲会不会是如依赖母亲一般地热爱着他的土地呢?

我用这些浅薄的文字怀念着家乡的土地,而父亲是用一犁一耙一镢一锨深情地耕耘着那片他所依恋的土地。于此,我感到羞愧和不安,但父亲喜欢我的文字就像喜欢他的土地一样,但凡我写过的东西他都会一字不落地看过,就像他从不舍得落掉地里的每一颗花生,用手从土里翻找出每一颗落果那般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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