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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光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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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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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

风声

九月的风越来越狂妄,无端地发出“呜呜”的叫声。“呜——呜!”这叫声让郝裔先生后背阵阵发凉,让他的心越发烦燥,无法将心思放在书本上。郝先生明知这风声是从掼入窗子的罅隙里发出来了,可这股尖利声还是让他心里发疹,仿佛这声音就是奔着他来的,就是在向他发出某种严正的警告。

郝裔先生在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是古典文学研究办公室的研究员。搞研究的嘛,都比较注重细节。郝裔先生面目清癯,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子清秀气息,最让人难以忘却的要数他嘴角上那撇精致的八字胡了。他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么的清高、严谨,比如他走路总是那么的有型,不快也不慢,每一个跨步也总是那样匀称,不多也不少,身板挺直,一副黑框眼镜下总是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和蔼的笑容。跟他年龄相仿的同事大都喜好打趣地称他一声“郝先生”,年轻后辈则大概是出于一种敬仰——顺带说明一点,该先生在工作方面可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可谓是工作上的一把好手——也跟着“先生,先生”地叫着。这样,日子久了,郝先生究竟大名叫什么,渐渐地人们也就淡忘了,似乎“先生”二字就是他本人的真实名姓。

“这几日的风声真是怪呀!”每当午夜梦回,郝先生在呜呜的风声中醒来时,他总是自言自语地发出这么一句感慨。迷迷糊糊中,郝先生总是想起他与自己的顶头上任连胜主任的“交锋”。

事情的发端是再常见不过的,他与连胜主任——哦,现在是连副所长——对于山水派诗人孟浩然的认识相左。连主任以为孟浩然是位地道的隐逸诗人,“返朴归真,”连主任闭上眼睛,优雅地说道,“这是多么恢宏的非凡气度呀。”

不过,我们的郝先生却不敢苟同。

“可是,事情还有不同的可能。”很多时候,郝先生都是这样开始自己的观点的。他认为孟浩然只是表面上把一切都看得云淡风轻,很有可能他并未真正的达到淡泊的程度,并未真正地皈依自然(孟浩然的平静只是出于对现状的无奈)。

郝先生的言论一出,古典文学办公室里可是一片哗然。

“郝先生,咱们做古典研究得讲究证据,咱们可不能不负责任的狂想。”主任连胜涨红了脸,对于郝裔的这种态度颇为不满。

连胜虽说是这文学所古典办公室的主任,但也就比郝裔长两岁而已。多年来,二人在老主任王富祥的带领下,共同开展了多个课题的研究。老主任对于研究也是持开放态度的,他常说的话就是,“古籍不会自己说话,所以我们得多方查阅,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让这些古典文献发出本真的声音”。郝裔的能力连胜是见识过的,每到关键时刻,郝裔总能找到突破口,他敢于提出大胆的设想,但绝没有妄为的意思。可以说,基本全部有见解性的发现都是出自郝裔之手;若依连胜的意思,干脆从前人的研究中摘抄一些得了。就如同他在发言会上经常说“众所周知”一样,仿佛附庸古人就是对前辈的尊重。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本来就是研究人的态度,可是自从三年前连胜出任主任以来,这种宽松的研究气氛就渐渐消失了。三年来,在连主任的带领下,古典文学研究办公室出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只是,这些所谓的成果照郝裔先生看来,只是粗浅地整理了前人的见解,很多成果并没有详实地研究文献,这就成了拾人牙慧了。譬如,二人对于孟浩然的生平评价方面,连主任就只是根据大家喜闻乐见的纪录认定孟浩然是位地道的隐逸山水田园派诗人。在二人争论时,他还随手掸去自己案上那本《唐诗三百首》的封面积压的灰尘,从目录中找到孟浩然,又从孟浩然的介绍中找到,“孟浩然生当盛唐,早年有志用世,在仕途困顿、痛苦失望后,尚能自重,不媚俗世,以隐士终身”。连主任的意思是,这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还有必要去费尽心思去开辟新局面吗?还有必要去钻牛角尖吗?说实话,郝先生总是觉得连胜主任的做派不仅随性,还有些逼仄。

“呜——呜!”,窗外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房子带走似的。郝先生瑟缩在被子里,头脑越发地清醒起来。

所里盛传,多年来连、郝的不和是从二人的主任之争开始的。那时所长向即将退休的王富祥主任征求意见时,老主任开启了他一向大胆的创新想法,他说不必在所里或者下级单位里挑选年高望重的同志,我们可以别开生面,可以就从古典研究办公室里挑出合适的人选。所长领会老主任的意思,年轻人精力好,且对专业对口,利于开展工作。的确,那时所里对连胜和郝裔暗中考察了好一阵子。那时古典文学研究办公室的成果并不多,可是每一项成果都浸透了时光与智慧。在难得一见的古典研究报告会上,连胜总是以“众所周知”开头,然后开始了一长段振振有词的汇报,最后在“噼哩啪啦”的掌声中结束报告工作。接着负责补充汇报的郝裔上台时,大伙已经有些疲倦了,对于他的那些“可能”的另辟蹊径已经厌倦了,当然也没怎么听明白。大概因为连胜总是在大会上“众所周知”,最后他接任了古典文学研究办公室的主任一职。

要说,三年前郝裔对于办公室主任一职之事毫无芥蒂,那也真是无稽之谈。他一直以为领导位置应该留给贤能者。共事多年,他明白连胜的能力有几斤几两。连大主任哪,如果用心的话,整理知识没问题,要说研究呀,差的可不是一丝半点啊。这还不是坏的,这连大主任哪,往往拿前人的珠子缀在自己的帽子上当光环呀。照郝先生的理解,这“成果”都已经摆在那里了,还怎么研究呀。所里人事宣传,也一直说择优录用,择优提拔,主任之职还没定下来前,郝裔都想好了怎么发挥这连胜的作用,让他真正贡献自己的价值。这下可好,人家一下子成了顶头上司了,这着实让郝先生懊恼了一段时间。后来,郝先生也曾怀疑自己欲望太盛,以至于价值观发生了扭曲。有时,郝裔先生甚至在心里自嘲,如果说孟浩然一辈子都在追逐功名,那么自己岂不同样的不淡定。不过,有时他又转念一想,自己正当盛年,对于权势与地位的一点追逐也并不是罪过。这时,他还真心为孟浩然也开脱了一下,在那个恢弘气阔的盛世王朝里,一个有识青年追求上进,追逐人生的梦想,那肯定是无可厚非的。

“呜——呜!”窗外风声不断,郝裔的脑袋也在嗡嗡运转。

要说所里的这些传说是流言蜚语吧,那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要说主任就是连胜当了吧,也没有什么。可是如今,连胜都升任研究所的副所长了,这主任一职虽没有明说让他连副所长兼任吧,可事情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愣是没有人提意古典文学办公室主任一事,倒是隔三差五地连副所长下来“关照”同志们呢。于是,传闻又在所里盛传了。说这郝裔太迂了,不谙世情,就是书呆子一个。自己也没有确凿证据的观点还去跟上司执拗。这下子好了,现在领导年轻化已经盛行,你郝裔就是再有本事也无济于事了,古典文学办公室里有能耐的接班人又不止你姓郝的一个。

郝裔的思考游丝般在风声中穿过黑夜,回到了半年前他们争论的日子。连胜当时声情并茂地诵读了孟浩然的《临洞庭赠张丞相》,“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末了,他还闭上眼睛反复将尾联意味深长的吟哦了两遍。“你们仔细品味,孟浩然并非无仕进之意,与盛唐其他诗人一样,他怀有济时用世的强烈愿望。只是诗人禀性孤高狷洁,当他求仕无门,应举落第后,知道抱怨无益,表现出了不卑不亢的气度,不同流俗的高洁。多么的隐逸与洒脱。”

“问题就出在这首干谒诗上。”郝裔一本正经地摊开了自己找到的文献古籍,“关于这首诗有两种说法。一说,这是作于开元五年(公元717年),29岁的孟浩然呈给当时的宰相张说的。另一说,作于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是呈给丞相张九龄的,希望得到张丞相的援引。不管怎么说,这首干谒诗的目的都相当明显,尽管诗人写得那样委婉,极力泯灭那干谒的痕迹,但‘临渊羡鱼’不是‘无心与物竞’,他就是在乞仕。”

“郝先生,您这是不是太武断了?”站着连主任身旁的郑见维嬉笑着用手扶了扶新配的蓝光眼镜,“诗作的具体时间都还没敲定,我们怎么能够判断山水诗作大家的生平呢?”

“是呀,对于古典文学的研究可得细之又细,可不能因自己的疏忽歪曲了事实呀。”郝先生从眼镜盒里掏出他的黑框眼镜,他想起老主任之前说的,‘做研究得讲究真凭实据’,“我这里倒是收集了一点关于孟浩然的资料。”

于是,郝先生将他的古籍文献一一摊了开来。

总述:孟浩然(公元689—740),名浩,字浩然,号孟山人,襄州襄阳(现湖北襄阳)人,世称孟襄阳。因他未曾入仕,又称之为孟山人,是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

一、诗文少年:孟浩然生于一个薄有资产的书香之家,从小学书习剑;40岁以前均隐居于鹿门山。

二、漫游求仕:唐开元二年(公元714年)至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在25岁至35岁之间,孟浩然辞亲远行,漫游长江流域,广交朋友,干谒公卿名流,以求进身之机。

三、隐居山水:玄宗开元十六年(公元728年),四十岁的孟浩然来长安应进士举落第了,心情很苦闷,于是,他只好选择归隐。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孟浩然离开长安,辗转襄阳、洛阳,漫游吴越,穷极山水之乐。

“入京应试到游乐山水这短暂的一年间,发生了对于孟浩然来说影响巨大的事情。”郝先生停止了人物生平的梳理,转而发表了个人对于孟浩然心境的看法。“‘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稀’就作于落第之后。应试的落第让满腹文章的孟浩然耿耿于怀,诗中满是怨悱之气。

“还有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的《留别王维》的‘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这是诗人离开长安的作品,他将自己欲隐的心事告诉好友王维,其实牢骚贯穿全诗,对于现状的不满与落第的不甘,心里一直惦念着功名利禄。”

四、再入长安: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孟浩然入长安,求仕未果,当年返回襄阳。

五、幕府入职: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入张九龄幕府为从事,次年复归故里。

郝先生还说,据文献记载,因仕途不达,孟浩然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病死。“不达而卒”这应该又算是郝先生对于孟浩然的又一“不敬”的论调。

“郝先生,您也不能单凭几句诗就下这么大的定论呀。”郑见维一边乜斜着连主任,一边又愤愤不平地说出自己的态度。

听得出来,郝先生完全反对就这么爽快地附庸前人,他认为就这么简单地认定孟浩然淡泊名利是不负责任的。照郝先生现在掌握的证据来看,他认为孟浩然不仅不算高洁,还有些谀。这种“谀”倒不是说他拍马须溜、曲意逢迎,而是表现在他的反向而谀。为了引起“当路者”的注意,他的自谦之词多为不实,多半是牢骚,责备当权者不识才、不惜才。

别看这郑见维入文学研究所比郝先生晚两年,又在所里打杂了一年,各个办公里溜了一圈后,所里才决定将他的座椅摆到古典文学研究室里。那时,所长向王富祥老主任说出所里的决定时,老主任并没有点头,或者露出一丝笑容。所里的职员还有点奇怪呢,办公室多个人手,手上的活就轻松一点,这可是比什么都强呀。尽管人家少了三年的资历,可权衡利弊的眼力见儿却高出你郝先生一头呀。平日嘛,你郝先生好专研,一肚子的学问,人家对你尊敬,也就希望你说话时吐一点干货出来;现在,又到了表明态度立场的时候了,人家可早就注意到了主任的脸色不好看了,还不得想折调整一下现场的尴尬气氛吗。

“是呀,搞研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与古籍文学相关的学问研究。”郝先生似乎并没有觉察出氛围的变化,“搞研究不能冒进,又不能过于保守,得慎之又慎,要分析文学评价,更要结合古籍纪录。”

郝先生的话语很是肯切,他说他只是对自己的研究作一种可能性的阐述,并不是盖棺定论。他还提议,古典文学研究办公室针对孟浩然的生平,做一个详细的研究,以图全面、公正地对其人作出合理的评价。只不过,他的提议并没有起到任何反响,似乎只有他还纠结于孟浩然的曲折幽深的内心世界。

“呜——呜!”直到窗外的风声咆哮得越发的张狂,郝先生才真正感到后怕起来。“唉,我真是糊涂!”他望着窗外黢黑的夜空,这话语在风声迸了出来。

窗外的风声真正让他感到了害怕,黑夜让他真正看清了平日里晃荡、模糊的脸庞。在黑夜里,他觉得所里流传的风声是那么的刺耳,甚至比这天苍里吹来的强劲风声更让人胆颤。

“姓郑的小子阴着呢。”郝先生的头脑里迅速地滑过了那张笑眯眯的圆脸。每次连胜到办公室来关照时,郑见维都眯着眼睛给副所长倒茶——这事原本是新来的实习生路敏思的活。他脑袋里还回想起了那件一直在脑子打转的大事,上周一,连所长在“嗞嗞”地品了两口茶后,盯着那张笑意盎然的圆脸说,“小郑,经所里研究,下周由你代表办公室参加全省的文学交流会。”郑见维的表情呀,甚是复杂,有惊讶,有紧张,有高兴,有凝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圆脸上歉着的小眼睛眯得更紧了。也听到他表达自己的困惑与感激,但始终没有听到婉拒。“小郑,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呀。”连副所长站起身,拍了拍郑见维的肩膀,“年轻人应该勇于担当。在走出办公室门前,连副所长还特意扭过头来,“还有,准备好在所里交流汇报的《关于盛唐诗歌之山水田园派的研究》的发言稿。”

尽管风还在怒吼,但郝先生已经被太多的懊恼充塞了头脑,顾不上害怕了,他倒是有些气愤起来。迷迷糊糊中,只听得风声在耳畔呼啸,神思不宁中柔阳已经钻出了东方的地平线,放射出了万道光芒。他囫囵地洗了把脸,他发现自己的眼圈有些发黑,还好他的镜框能够将微微泛紫的眼圈遮住。让他真正焦虑还是他的身体状况,近期来,他显得越发的清瘦了,颧骨越发地突出了起来。同事们都劝告他注意休息,不能将全部心思都扑在研究上,工作和生活得相互谐调呀。可是,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心病。那句“连副所长也不能长期辖制古典文学研究室呀,看着吧,新任主任呼之欲出。”让他忧心忡忡。要说吧,他也不是那种追名逐利的家伙,但是不刻意追求并不等于不稀罕,谁能够对于名利天生地具备免疫力呢?再者说了,现在的古典文学研究室里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出任主任呢,无论是论资排辈,还是讲学术修养,他都当数第一人。如果此时,他还没心没肺地客套,那同事该不仅说他迂了,还会嘲笑他腐呢。可是,现在的风头是,姓郑的小子与连所长关系甚密,眼看就要爬到自己的头上去了。当初,这姓郑对自己可是崇拜有加,凡遇问题都主动向自己讨教,可自从主任一职空出来后,他就主动接近连胜了。讨论、研究发现的问题,这不用多说,也无可指责;让人生疑的是,私下里二人的勾当频繁了起来。

郝先生想起了,自己认为现实中的孟浩然极有可能是一个“谀”人。自己又何尝不谀呢?自己不是正在为头顶上那莫名其妙的光环而黯然神伤吗?他再次捧起清水敷在面宠上,想将这令人恶心的想法洗到脸盆里。可是,无济于事,当他提着办公包走出家门时,他的脑袋里运转的还是个人的前程。

一路上,郝先生都发现零乱地躺着绿叶。他又想起了昨夜的风声是多么的残酷呀,硬生生地将盎然的叶子从枝头上扯落了下来。现在是上午8时整,他得在8:30前赶到办公室。公共汽车准点抵站、出发。郝先生在公共汽车上找到了座位,看看表,又长舒出一口气——他以前总是提前到研究所,今天因为昨夜睡不踏实,起迟了些——还好,总算不会迟到。他用眼睛扫视了一遍车厢,人倒是不多,偌大的车厢里也就勉强把座位坐满。可这一扫问题出来了。在车厢的尾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郑见维?”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他再次从车厢中部的坐椅上扭过头去,蓝光镜片,眯眼,圆头圆脸——虽然几乎整张脸都裹在蓝色口罩里,但那圆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真是姓郑这小子。”他在心里默念。郝先生与郑见维住的东城,还是同一个小区,这样他俩经常一同上下班,往常都是一路讨论着某个文学问题,就某个文学事件交换意见,实在没话题时,郑见维还会挑出一些热点话题来聊聊。郝先生再次下意识地扭转头,他确认无误,这神态非郑见维不可。这小子此刻正与左右两位交谈着,看样子还很愉快的样子。哦!一位现代文学办公室的研究员,另一位是民族文学办公室主任。没错,三张被口罩兜住的脸笼在了一起,似乎能够听到嗡嗡嘤嘤的声音,但是具体内容旁人却不得而知,看起来十分机密的样子。这时,中间那张圆溜溜的脸突然抬了起来,笑眯眯地左右看着二人,刚才那个令他们愉快的话题也告一段落了。郝先生的脸迅速地抽了回来,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回忆他与郑见维以往的行为了,他满脑子都是郑见维与二人密而不宣的交谈。他想是在作竞选演讲呢,还是在作当选演说呢?反正无论是哪种情况,对他都是威胁,都是蔑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就这样骑在自己头上,让自己情何以堪?以后自己还怎么在所里生存?这不,事情还没个确切的定论呢,车上的同事们已经对自己视而不见了。短暂的怨怒之后,伤颓的阴云渐渐把他覆盖了起来。

下了公交,在走入研究所大院时,郝先生极力告诫自己那是自己认错人了,否则车上的三位同事怎么就当他不存在呢?他们在后排是一定能够将自己认出来的。可是这种暗示一点用处都没有,他知道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而事实是,郑见维成了连所长的红人,成了古典文学办公室主任的热门人选。怨悱已经占据了他的心智,他有些恍惚地往办公室走去。

室友已经到齐,都开始了工作。

“郝先生,我们都在等您呢。”看到郝裔消瘦的脑袋从门框里钻了进来,郑见维立马站了起来。

“等我?等我来向你郑大主任领取研究任务吗?”这话在他鼻腔转了两转,没有出来,代替出来的成了,“各位,早呀。”

“郝先生,您一直都是咱办公室第一个到的,我们郑老师担心您生病了。”副研究员石禄放下了手中的资料,“毕竟昨夜的风声多野呀。”

这石禄在这古典文学研究办公室里算是新人,刚入职两年。刚来那会,凭着一腔热血,对于领到的任务都做到了认真研究,不厌其烦烦地查阅资料,做到有理有据。那会,石禄经常来向郝先生请教,当然按照郝先生的说法,二人是交换意见,交流成果。虽然二人年龄相差二十岁,但二人的工作态度高度统一,因此颇有忘年交的味道。“有你二位敢啃硬骨头的一老一少,可真是咱古典文学研究办公室的幸运呀。”当时还是主任的连胜就经常发出这种不无羡慕地感慨。可就在半年前,这少的开始疏远这老的了,渐渐地石禄与郑见维亲近了起来。有什么见解,他也不屁颠屁颠地跑来郝先生长郝先生短地请教了,而是伏到郑见维的桌上,听取郑见维的认同或者鼓励。有时,连副所长进来关照时,他还主动一本正经地汇报了他和郑见维从某堆古籍中“搜刮”的知识。

说实话,现在姓石的小子的声音就是不中听。他在心里暗骂这小子就是娘娘腔,他那柔和的平易近人的语言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发自肺腑里的嗲,他的话语就跟他本人一样,没主心骨。身在其中,郝先生自然意识到连副所长有意培养郑见维,这不,这姓石的小子不就作了墙头草了吗,往姓郑那边倒了。

“郝先生,您请坐。”郑见维用手捂了捂郝先生的茶杯,“呀,都凉了,我重新给您泡一杯。”

就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郝先生的思想也在高速运转。刚开始是嗔怨,责备这些同事们怎么变得这么势力了。接着是恍惚,这郑见维怎么这么快,刚刚还在车上悄悄摸摸地与人说着话,这会儿怎么就已经一切准备就绪了,难道刚才是他认错人了,误会了?最后是自责,你看在心里已经把大伙都诅咒个遍了,亏得大家还记着你,那位叫人恨得牙痒痒的郑见维还对他嘘寒问暖;看来他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呀。

冷静下来后,他重新整理了一遍盛唐时期山水田园派诗人的诗作。他领会了孟浩然的恬淡,知道孟浩然对于农家恬静闲适的生活有着极大的向往,但就他现在掌握文献资料却怎么也不能让孟浩然摆脱对于权位的依恋,始终没能洗刷孟浩然思想里的谀。诗歌造诣如此之高,生活意境如此俊朗之人,却穷极一生都在追逐功名。如此高雅的灵魂中却混杂如此低俗的谀,这让他无法释怀。现在苦恼着他的还有一样,他认为自己也一直摆脱不了内心的谀。他极力说服自己,对于职位看淡一些,顺其自然,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才是自己的职责。但是对于权势的欲望似乎是一只无形的手,无时无刻不在撅着他的心,他稍微平静,那只手便在他心里捏一下,提醒他怎么这么没有追求。这让正值盛年的郝先生重新点燃了争权夺势的念头。这样,每当郝先生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时,他又开始将自己武装起来,时刻准备保卫属于自己的荣耀。

下午五点,研究所的铝合金伸缩门轱辘辘地滑开。紧张专注地工作了一天后,同事们三三两两地拖着长长的身影和慵懒的身躯走出了大院。

“呜——呜!”向晚,秋风在阵阵加急。宽阔的院子里偶尔躺着一两匹树叶,一阵风时而让它们攒集,时而又让它们分散。

近日的焦虑让郝先生变得格外的敏感。同事们的的低语交谈,有时在他看来就成了交换机密,甚至成了某位同事在人事上升迁的前照。在前面门卫室旁边两个人在热情地作着告别寒暄。夕阳中两人的笑脸显得十分的灿烂,认出来了,是石禄与郑见维。郝先生远远地跟在后面,这俩人一直在交谈着,直到分别了还抛不下话题。“墙头草!”本能地,他认为石禄是在祝贺对方,而郑见维正以主任的口吻在训导着下属或者许以什么好处。在阳光中,二人的笑脸越是灿烂,他越是觉得笑脸中暗藏玄机,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他带着哀怨的心情走出大门,往公交站台走去。该死的,公交车刚出发。如果他没有在院子里发嗔那么一两分钟,他是完全是有时间赶上这趟公交的。他知道,郑见维就在刚过去的这趟公交上,他还可以佯作无事一样与他谈论,以便从他的态度中估量主任一事的安置问题。他在站牌处等了一会儿,他发现这真是一个生动的丰富多彩的世界。他发现有的人正洋溢着喜悦的神色,他想这些阳光的脸宠大概是得到了上司的褒奖,在仕途上有了前进的方向的幸运儿。而那些沮丧着脸的人,则多半是与上司发生了抵牾,导致前程受了深重的影响的倒霉蛋。另外的大多是一些没有明显表情的脸颊,他觉得这些人的神情有些茫然,或许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对生活失去的目标的流浪者。他觉得此刻,每个人的命运都写在了脸上。

郝先生决定不等下一趟车了,他决定走回去。风越来越急,吹得道行树哗啦哗啦地乱响。当他经过一些转角或者两栋房子的间隙时,熟悉的风声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了。“呜——呜!”这嚣张的尖叫声,将他重新卷回那个令他后怕不已的梦魇中。他注意到道旁也有人在低声的交谈着,他们还凑近另一个人的耳朵,然后是捂着嘴笑。而且,每当他有意靠近这些诡异的人时,还隔着足足三尺的空气呢,他们立马收敛了刚才的神秘,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以为人们也偷窥了他的心理,就如同他在站台处窥窃别人的秘密一样。他认定人们是在讽刺他的庸俗,要不然怎么会凑在别人耳朵里神神叨叨呢?同样的,他认定人们是在挖苦他的无能,要不然怎么都捂着嘴以避开他人的目光呢?

“呜——呜!”风声越发的吓人。郝先生加急了步伐,踉踉跄跄地从勾肩搭背地人群中穿过了。

一晃,郑见维都出席了全省的文学交流会,回来又在所里作了报告,但是提拔郑见维为古典文学研究办公室主任的决定还没下来。这又出乎了人们的预料,大伙搞不明白所里这是出于什么目的。按说,这姓郑的都抛头露面了,这主任之争也该见个高低了。对于郝先生来说,这也该到了他彻底死心的时候了。虽然他有意掌管古典文学办公室,但他终究不会激烈到去向所长干谒,抱怨什么才与不才,也不会哀叹有没有知音赏识。他觉得他至少还没到去“乞”的程度。有时他转而一想,主任一职也并不能完全反应自己的格调、能力,不做也罢。

不过,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古典文学研究办公室里却愣是没有多出一位主任来。

有人认为,所里事务繁忙,目前还没能抽出手来打理这事。

啥呀,这明明就是连副所长舍不得丢掉主任一职,他得同时把持着。

也不准确啦,连副所长提的都啥人,那姓郑只会照本宣科,提他,所里能不慎重考量吗?

另外一位,说得更是有板有眼,所里领导班子会议决定暂由我们现代文学办公室的华主任兼任古典文学办公室的主任,但是我们主任以“才疏学浅,恐难胜任”为由,反倒向所里建议古典组有能人,还是仿照当年王富祥老主任的做法,就在组内择优选拔。

这话在理,风闻所里是在考验两位接班人。只是所里觉得一人业务能力拔尖可管理能力稍欠,另一位管理协调能力所里甚为认可,只是嘛,这业务能力实在不敢恭维,上任恐怕难以服众。

……

一个小小的主任,竟然引发这么多的猜测、风波,并且每条都似乎有理有据。这些猜测在如同树叶一样,在“呜——呜!”的秋风中漫天窜飞,搅得郝先生惶惶不安。

一个月来,郝先生备受煎熬,他的面目更加的清癯,颧骨更加的突出,神情也愈发的颓唐。后来,在“呜——呜!”的秋风吹落泛黄的叶子的一个下午,郝先生迷迷糊糊地打开了家里的大门,飘飘悠悠地飘到了沙发前,惝恍地躺在沙发上,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

啊!古典文学办公室的主任一职还是没有落实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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