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时节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瓜果的馨香味。若是在乡下,地里的黄瓜、西瓜、地瓜赶集似的,攒堆儿成熟;李子、梨子及架上的葡萄也凑热闹赶着趟儿成熟。如今,随着交通运输地发达,异地水果的交流日益频繁,水果店里的果品可谓满目琳琅、应有尽有。面对这些肉质鲜美的水果,我的思绪便穿过时间的隧道,寻着来时的路,飘降在那个梦幻般的童年的“果园”里。
果园里,记忆最为犹新的当数梨子。我家旧宅后院里有两棵高大的梨树,是爷爷年轻时移植的,每年洁白的梨花落尽,叶子由嫩黄变成嫩绿,枝头便缀满了指头大小的草色的果子。此时我每天都会抬头看看这绿叶丛中的幼果,一日看三回,每次都细细点数,看看昨天的那枚今天是否还安稳地挂在原处。渐渐地,梨儿长大了,变成青果大小,再渐渐长成小孩拳头大小。直到有一天,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些果子变得圆润了起来,盛夏的骄阳中偶起的风也仿佛带来的一丝丝香甜的味道,于是我们便开始打这梨子的主意了。儿时的我们爬树从来不用梯子,而是直接靠手和脚的攀爬力量,这有点像树蛙爬树的样子,很轻松,三两下便抵达了槎桠处。满含期待地挑选一个大的,还来不及咬上一口,因为对于久违的梨的香甜味饱含了思忆,一股清爽的唾液已溢满口腔。及至你真的咬上一口,你却要大失所望,根本没有想象中的滋味,只有满嘴的酸涩。但过不了几天,我们又光顾梨树了,并且好像习惯了梨的涩味,无论如何总是要挑三两颗大点儿的慢慢地啃掉。从此,这两棵梨子成了童年的不可或缺的伴侣。原本布满生翠的青苔、皲裂的树皮被我们弄得日渐光滑。后来梨子渐渐地变得甜了起来,涩味渐渐减少,可是树上的梨子也在渐渐减少……
大概每个小孩的童年都有一棵梨树,上面挂满了密集的果实,树叶有多少,树上的梨子就有多少。但是我固执的以为,几乎没有小孩能够尝到熟透了梨的清香味。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真正自然成熟的梨究竟是个怎样的鲜甜香脆。
第二就是黄瓜,其实它不是水果,而是属于蔬菜的果实瓜类。提起黄瓜大都认为它与豆类一样与饭桌才有莫大的联系,尤其在那些落后的穷乡僻壤。其实不然,它是很美味的“水果”,有解暑热的作用,刚从藤架上摘来的黄瓜,你若咬上一口,满嘴生津。黄瓜也难逃梨子的命运,总是一边长大,就一边被我们小孩吃掉。黄瓜的品种也有多样,我们小孩最喜欢吃的一种是有大人手腕般粗细,皮薄,似乎吹弹可破,成熟后表面泛出片片的乳白色。现在市面上多见细长深绿的黄瓜,人们也常常洗净后生吃,但看着那木棍似的皱皱巴巴的样子,我确定它们一定比童年的黄瓜逊色多了。
黄瓜幼时一律的绿色,周身长满尖刺,身子蜷缩着,好似一枚豌豆角,瓜的顶端盛开着一朵黄色的五瓣小花,满架的黄花绿果,微风拂来,喇叭状的花也在随风舞动,好像一把把小号正欢快地演奏着,那些毛茸茸的上下左右翻动摩挲的叶则恰似一群欢呼雀跃的小孩。我们小孩几乎整天围着黄瓜地打转,观察它的样子,看着它一天天抽长变粗,好像草原上时刻窥觊着羊羔的狮子。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它的表面变得有些光滑,阳光下闪出几丝明媚的光亮,我们知道此时该出手了,虽然它们只是圈在圈里的羊。小心翼翼地从瓜架上摘下果实,用手搓去身上的毛刺,轻轻地咬上一口,一股子涩中微苦的味道充满口腔。其实这并没有让我们感到意外,这瓜分明正处于长身体的青春期,它还长着满脸的“痘痘”呢。黄瓜的长势生猛,我们破坏的速度远远低于它们增长的速度,瓜架下总是累累硕果。后来,我们惊奇地发现,尽管我们偷吃了很多它们的幼仔,但妈妈仍是从地里打回成筐的黄瓜,它们后来变着花样成了饭桌上的食物。
第三呢,则要数地瓜了。这地瓜最是讨小孩的喜欢,仲夏时节,口舌焦燥,我们小孩也打地瓜的主意,因为长在地下,我们无法判断“果实”的大小。我们便只好求助于奶奶,奶奶经不住再三哀求,只好带着我们去地里刨了三五颗出来。可是,随后一边赶紧用锄头将土堆重新封上,一边絮叨着“还没有长成呢,现在挖了怪可惜的。”接着还一本正经地添了句,“你们不准偷吃啊。”好吃的老鼠哪能不窥探的?口头唯唯诺诺,可隔三差五地,我们就要对这些地瓜下手。为了防止家人发现,只是随地捡根棍子便蹑手蹑脚地往地里钻了。后来,妈妈说地里有好些“老鼠洞”,好些藤下都没了果子。我们听了妈妈和奶奶的对话只觉得暗自好笑,但又不好意思也不大敢主动承认,只好佯佯地走开。其实,她们也都明白偷吃的不是老鼠。
这地瓜胖墩墩的,从上面看像极了缩小版的南瓜,只是它还有往地下钻的根,因此从正面看,更像一颗胖陀螺。它外裹一层黄皮,剥去外皮,便露出那诱人的嫩白的肉身了,真正的“外焦里嫩”。地瓜其实不是果实,它是长在地下的根块。不过因为它太过美味,它的那份甘凉至今我也找不出什么东西能够与之媲美。大概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乡下人家都称之为“实”。这里也就只好牵强附会地妄称其为“果实”了。
第四则是番薯,它跟地瓜一样,也是长在地下,我们吃的也是块根。番薯在家是最常见的农作物之一,因此我们小孩也最易得到。几乎同所有的果实一样,番薯并未到成熟期便遭到了嘴馋的小孩的破坏。如同偷地瓜那样,只要一根棍子便能从地里将它们刨出来。只是去刨地瓜时是鬼鬼崇崇地去偷,而刨番薯是光明正大地去取。因为是取,也就有了堂堂正正的气派,有了选择的权力,我们时常蹲在地里半天还没能刨出一个来,因为都要找那些瘦长的,肤色泛白的,只有这种外表难看的才水分充足、肉脆而松软。小孩大都爱吃甜,但唯独番薯例外,我们都爱它的“淡”。
番薯在乡下总是大片种植,它本是乡下人家用来喂猪的食粮,当然也可以作为入冬后供家人食用的储粮。秋收过后,家人用箩筐将它们放入储物房里,后来也变着法儿,蒸煮呀,煎炸呀,让它们尽显其味,但我们小孩是很少再去触碰它的了。
第五呢,地果。它则是实实在的水果了,地果俗称“地枇杷”。这是一种匍匐木质藤本植物,常生长于阴湿的荒地、草坡中。阴历六月上下,你若留连于田间地角,被一股馥郁的酒糟般的浓香所迷惑,这就是来自草丛深处的地果的味道。地果成对或簇生于匍匐茎上,常埋于土中,果实如指尖大小,呈球状,表面多圆形瘤点,成熟时显赭色。儿时,三五孩童常结伴外出寻找地果,真的,我们如同猎人的狗一般,四处嗅着,希图发现我们的目标。我们经常匍匐于地,蹶着屁股,在草堆里翻地果。地果味道香甜,十分耐闻,其实果实干巴,食味并未能与气味相匹配。
如今,市面上兜售的都是枇杷,没有看到地枇杷。但每次我都只走近嗅嗅,从不买。一个长在树上,一个长在土里,但着实如同它们的名字那般,香味倒也有几分的相似。我想,回味童年的味道也就够了,何必再去体会它干瘪的食味呢。
第六种我要回忆的,也是名副其实的水果——桃。桃树并不如梨树那般高大,而是枝柯交错横斜,甚而整树都常是斜逸的,颇有几分梅的几分孤傲卓绝的气质。桃子表面裹着一层厚厚的绒毛,打小就呈“心”形,但尚未成熟的桃是绝不会有一丝爱心的,你若咬上一口,如同舔了胆汗,苦涩的味道简直难以言说。这是我们小孩从不打它的主意的原因,看着它们缀满枝头,只能望而兴叹。其次呢,桃树多析出桃胶,这半透明的黏性软胶会招来蜂蝶飞蚁,大人可是不准小孩胡作非为。因此,桃子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得以幸免于难的水果,大都熟透了,大人才领了我们一同去摘,倒也真有几分“寿终正寝”的味道。成熟的桃子表面仍是毛茸茸的,表面泛水红色,全身透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用凉水冲净,咬上一口,倒也真是芳香四溢。
儿时的生活无忧无虑,除了玩,大概另一个目标就只是吃。桃子汁水甜美,只是给我们小孩设了太多的限,这样它在我们童趣里大约是没有贡献的。也正因为如此,而今再去回忆童年的生活时,桃子是没有多少东西可以玩味的。
第七,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水果了,它与果实拉不上半点关系,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它就是高粱。高粱不是吃它的种子吗?我说的不是北方用来酿酒的高粱,它是农村专门种植以供人们食用它的茎的一种高粱,叫甜高粱。这种高粱的杆壮硕,几倍于产米的高粱,高可达两至三米。又有些形似玉米,只是它更挺拔苍劲,杆上外敷茸茸的白皮,其躯干分节呈竹节状,倒真有几分竹子的味道。家人多将其杂种于番薯地,也有单独成片栽种的,我们只要看到它顶上抽出穗,便提着镰刀去割砍,然后将叶、穗和稚嫩的茎拿去喂牛,自己留着那杆慢慢啃。这真是一含糖量十分丰富的食物,残留在杆上的汁液将我们的手都弄得粘糊糊的,而圈里的牛也正慢斯理享受着它的美味。后来,牛又将我们吐出的残渣一一拾掇了,一并吞入了它的功能强大的胃里。当然,这时家人大都是要出来阻止的,奶奶总是说等它的穗子红了再砍。若凡再三不听,总会遭来些责骂的。其实这种穗头根本没有什么籽粒,人们也只是收集它的穗来做扫帚。但我想这只是他们责备小孩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等到穗熟后,高粱的鲜甜味才更浓烈,我们能吃到的节数才更多,达到“物尽其用”的效果。这在那个相对落后的年代是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的。
年齿渐长,后来又尝到了一种儿童时当地没有的吃茎的“水果”——甘蔗。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童年时的高粱杆吗?可是无论甘蔗,还是甜高粱都无法与果实攀上关系呀。只是它陪伴了我们的童年,抚慰了那饥渴的孩童的嘴,所以也只好蛮横无理地牵强附会了。后来,尝到了新鲜甘蔗榨的汁,我脑海里又十分滑稽地冒出一个念头,我觉得这甜高粱因为汁多而甜,它应该算是儿时的饮料。只是那时“饮料”这个极具生活气息的名词在乡下农村没有普及,要不然我想我们儿童对于甜高粱的幻想还会更多的。
时光荏苒,时隔多年,对于乡野的“水果”大都淡忘了,虽然明白吃过的远不及这些,只是上述几种是经常能够得到的,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如果童年是游乐园、芭比娃娃和棒棒糖,那么,20世纪80、90年代众多的乡村儿童都没有童年。我们的童年有的只是这些形形色色的“水果”,童年的我们几乎什么都吃,植物的叶、花、果、根、茎,我常想若是将这些曾经抚慰过我们稚嫩心灵的植物器官组合起来会成为怎样一种新的物种呢?这个问题我当然是不能回答的,但是我明白这些各式各样供我们吃的“水果”,最终凝成了我们浪漫的梦一般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