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在光秃秃的树枝中间呼啸着,一团团云块在低矮阴暗的天空里急匆匆地掠过去,也不知要飞向何方。
一对因穿着太多,而显得圆滚滚的夫妇瑟缩着走向这家“荒郊野外”的饭馆。女的头上围着一块绣有荷花的头巾,尽管围着绒线围脖,但她的脖子还是拼命地往衣领里钻,仿佛要将整个头缩进去似的。她身边的男人本来身材有些粗壮,但身上的衣服并不比他的女人少,一件一件的搭在他身上,里面第二件也许是第三件衣崩了线,以致于他的裤腰处吊着几根丝线,他略微躬着身子,手考究的插在大衣袖子里。
女的伸手推开粘有“欢迎光临”四个大字的钢化玻璃门,脑袋先往里探了探,然后整个身子缩了进去。屋里充满着从饭菜里飘出来的热气,男的双手从袖子里抽了出来,闷声闷气地说:“老板,可以吃饭了吗?”显然,他们今天来得早了。
“几位?”柜台里的男侍员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机,这么回一句似乎只是出于职业习惯罢了。
“两个人。”女的走近前去,语气缓和地说。
男侍员乜斜了她一眼。随口吐出了句冷冷的“那边”。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一个角落紧贴墙壁的方桌。男侍员慢悠悠地走过来,“你们吃点什么?”
女的报了菜名,脸上略显尴尬。其实他们来过这里好几回了,尤其是像这样的大冷天。男侍员旋即走开了,这么问一下,对于他来说只不过一个过场而已,或者说是职业习惯而已,这些老实巴焦的农民工的需求总是那么的低端——填饱肚子。男的忙不迭地加了句,“加二两烧酒。”男侍员迈开步子向厨房的方向走去,脑后飘来个淡淡的“好”。
不断地有圆滚滚的身子缩进来。他们也都被“热情”地安置在一个个角落里。他们大都是工地上干苦活的,见了面,互相寒暄一会,就坐回自己的位置,等待着能够让自己变得暖和一些,舒服一些的东西,大概天气的冷也冻缩了他们的热情。
这时,随着手动玻璃门的推开以及一股冷空气的袭来,几个黑影移了进来。“小二!”当头一个提着他那公鸭嗓子嘶喊着。
“王老板。”刚才的那位侍员笑嘻嘻地躬迎了上来,“您这边请。”一边请这几位贵客到中间那张红漆大圆桌就座,一边示意女侍员上茶。
这王老板——其实就是工地上的工头,在座的好些人都认出他来了——可真有特色:圆滚滚的身材,圆头圆脸圆眼睛,加上一个鼻尖冻得通红的大圆鼻子。他旁边的几位朋友,则略显笔挺,或许是收入丰厚,又或许是为了显示出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他们总是在昂贵的衣服外面披一件讲究的呢绒风衣。这几位讲话也不像工头老王那样粗声粗气,一副无法无天花的模样,而是显得斯文多了,怎么形容呢?大抵就是那类大热天里也要在衬衣外面加一件合身的西式外套的讲究人,这一点可是从架在他们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看得出来——不过别误会,我们并不能断定他们没有眼瞎。
菜上来了,几杯水酒下肚后,老王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连那几位讲究的朋友也放开了,他们的斯文开始飞上了天空,当然也有可能是跌落到了地面。反正很轻易地,王老板的朋友就露出了粗俗的本来面貌,就如同他们脱掉身上的风衣一样。随着一缕缕烟雾喷薄而出的是那些毫无来由的迭闻趣事,抑或某个英雄人物的丰功伟绩。这些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道听途说而来,然后又经过怎样的自我加工,最后倒也成了有着前因后果的完整故事,并且看上去他们并没有要用这些故事来打发无聊的时间的意思,他们说话的底气十足,仿佛这些个成功的人物曾经与自己称兄道弟,此刻他们只是在赞美自己的老兄一样。偶尔他们也会相互奉承,相互吹捧一番。有时,他们又会压低声音故作矜持地交谈着,似乎在密谋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高谈阔论。烟气,饭菜里蒸发出来的热气,连同爽朗的笑声一起弥漫了整个饭馆。
“服务员!”老王朝柜台里招了招手。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王老板。”男侍员一副谄媚的脸孔。
这男侍员也很意思,对有钱有势的人总是像狗一样摇头摆尾,百般逢迎,低着头乐呵呵地听候指令;对屋子里的劳苦人则摆出一副狼一般的凶恶面目,总喜欢用冷俊的目光盯着他们,要么就是视而不见。
角落里的这对夫妇,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可是他们还没有马上要离开的打算。他们和来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除了用胃里的食物暖和身子之外,还想获取一点额外的福利——免费的“暖气”。此刻,这对夫妇正认真地听着——其他角落里的农民工大概也都如此——从中央圆桌里发出的高一声低一声的谈论。毕竟这些伟大人物的事迹挺能激发人们的幻想天赋,让人产生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上好日子的激情。尽管他们终究只是借着酒劲狂吐豪言,只是酒后的狂言乱语,可关于幸福以及与幸福有关的话题,谁不爱听呢?谁不想找到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呢?正当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时,冷不丁地,那个女人感到一束寒光刺入自己的双眸,她感到自己有如不速之客一般,羞愧地低下了头,男的则极不自然拿起筷子往所剩无几的锅里掏了掏。
客人断断续续地涌入这家小饭馆,柜台那边也不间断地射来寒剑似的冷光。这对夫妇再也坐不住了,就如刚来一样,女的走在前面,男的跟在她的后面。他们走到柜台前结帐。接着,女的推开了那扇粘有“欢迎光临”四个大字的钢化玻璃门,走进了呼啸的寒风中——女的重新将脑袋拼命地往衣领里钻,男的还是考究地将手放回大衣袖子里。
在他们身后,玻璃门上贴的“顾客至上”四个大字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