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从未养过猫、狗之类的小动物,只是七年之前养过一只猫——它作为不速之客,闯入了我们的世界。
爷爷说,那时入秋已经很久了,寒露已重,寒霜已深。一天早上,爷爷去后院(实则是一个猪棚)草垛里翻些干稻草给猪做被子。凭了多年从事农事的经验,爷爷轻而易举地察觉到草垛里有东西,因为沿着垛子外围引到里面有着一条路子。不像是老鼠弄的,没那么滑溜,有点像是兔子出没踩出来的。扒开草垛后,爷爷看到了三只小小的动物蜷缩着,眼睛骨碌着,没有什么声响,大概也就刚出生七八天的样子。它们的妈妈不在,大概是出去找吃去了。
到了傍晚,爷爷再次去了那儿,还是没见到大猫,三只小东西在窝里眯着眼,小小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爷爷说,可能它们的妈妈再也不回来了。当然,对于爷爷的这种看法,当时我不能理解,只是也觉得这三只小东西太可怜了。接下来,爷爷叫来了邻近的两户人家,三人商量着领养了它们吧。我猜想,她们的看法也跟爷爷的差不离——如若不这样,这小东西就完蛋了。“实在是太娇小了。”爷爷说他让两位大娘先抱,她们都拣了其中稍大一点儿的,只留下那只最弱小的给爷爷。
接下来的事,我就都知道了。因为那年大学寒假归来,我看到它安静地呆在它的“温床”里——一个废弃的鸡窝,只是里面多出了好些棉絮和精心摘选的干草,它就在爷爷家厨房边上那个黑黢黢的耳房里。
“刚开始,我以为是只老鼠。”上小学的弟弟这么告诉我。
乍一看,全身灰乎乎的,畏首畏尾,确定像一只趴着不动的大灰鼠。
火塘里,煨着一个瓷缸,小妹妹在照看着。弟弟告诉我,这是在给小猫做糊糊,刚开始它只喝些大米熬煮出来的浆,现在能够吃些米粒了。开饭了,妹妹端着温了的食物放到它嘴边,它只“吱吱”地叫唤两声,接着吐着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食物。
爷爷说,“等及明年开春就好了。”在爷爷一声声的爱怜的叹息中,寒冰退去,树木发芽,天气日复一日地暖和了起来。果真如爷爷所说,春阳拂照之时,它常常爬出它的小窝,迈着小小的碎步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地走上几步,不大工夫又缩回了它原来的住处。“呀!它这么大了!”过来串门的邻居惊讶地叫道。她们说它的两的同胞都熬不过冬天的严寒,死了。她们还说,看它小巧玲珑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哩。其实它真的还很小,还是一只成年大老鼠的模样,它也仍旧只是叽叽吱吱地轻声叫唤着。又过十来日,弟弟拎着它的后颈,来到门前空地上,它立于空旷的境地里,抖了抖身上的毛,“喵”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时我们才确定它确实是“活”了过来。不过,此时的它实在是丑陋得很,身上的皮毛斑斑驳驳的,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灰色的皮肤,跟裹着一张有了污点的破棉絮似的。
此后,只要是有阳光从窗板里透射进来,它都会迅急地趴出它的小窝,在厨房里绕着火堂转上两圈,不住地在你脚边磨蹭着,“喵喵”地轻声叫着。这时,弟弟就会打开门,像上次那样拎着它出去晒太阳。
第二年暑期,再见它时,它已大了许多,身上毛发蓬松着,换上了一身花白的外衣,它的住地也已搬到了院子的棚子里。有时,它会跑到花阴架下就着停落上面的蝴蝶蹦蹦跳跳,撒欢;有时,你从外面回来,它会从某个隐蔽的地方蹿出来,在你脚边蹭来蹭去,“喵喵”地闹腾着;有时,月色娇好,它会“嗖”地一声不知打哪蹦出来,又“呼”地一声打你身后蹿逃开去。
照例地,我们吃饭时,它总喜欢从门的缝隙中钻进来,在你板凳下面,缠着你的腿绕来绕去,有时它讨厌地用前爪爬上你的膝头,并且亲昵地用嘴对你呼着气。它的样子着实可爱,我和弟弟妹妹,有时忍不住便也盯着它,嘴对嘴。这时,一旁的爷爷总会立马阻止,并且用力拍打着它的前膀,厉声呵斥它离开厨房。这可是我不能理解的,因为爷爷向来喜欢它,对它很好。不过,我知道,它来厨房只是因为喜欢我们,像我们爱它那样,它只是想来与主人撒撒娇——不是因为饿。这时,它吃饭的地也早已搬到了屋外,它的食盆就摆在门前那块空地上。它吃的也决不比主人的差,在开饭前,妹妹常会特地给它挑两块肥肉。
“你爷爷再这样喂它,它可要成了肥猫懒猫了。”邻居的大娘常常对妹妹这样讲。
真的,它精壮了许多,胆子也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令人可恶的小东西了。它常会大胆地挑逗主人,有时你在院落里歇凉,它会慢慢腾腾地挪到你脚边,肆无忌惮地抓挠着你的鞋子,扒拉着你的裤脚。一次,它蹲在我面前,我用手指给它梳理毛发,它便舒服地低下了头,“咕咕”地轻唤,眼睛也慢慢地眯上了,它竟打起了盹来。由于好奇,我伸手拭弄了它的尾巴,可是,让我意想不到的,它立马清醒过来,扭转头,朝我张开大口。它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嘴角两边的髭须奓起,简单如同一只缩小版的老虎。说实话,那一刻我真的被吓到了,想不到娇小如它,一旦触犯它的禁忌,也会暴怒至此。一旁的弟弟,立即伸手在它的脑袋上狠狠地拍打了两下,大概是弄疼了它,它“喵喵”地叫了两声,逃到花阴下,呆呆地立着,那模样像极了被家长斥责的小孩,看起来还怪可怜的。它只轻声地“喵喵”地唤着。
那个夏天我常常看到爷爷用滚烫的开水浸泡猫的食盆,而绝不让我们触碰,搞得其中有什么秘密似的。那个时候,这对我来说也是不能理解的。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寒冬重又降临。我在院子里没有发现猫的踪迹,只是我们吃饭时,门“吱”地一声开了个缝,一个毛茸茸的躯体缩了进来。是它!它在我身边趴了下来,脸朝着火堂,嘴里发着“呼哧呼哧”的声音,身上肉和毛发随着呼吸在颤颤地上下抖动。它一声不响地在火堂旁打起盹,没人理会它。
“猫,天生的肺功能不全,每只猫都会有肺病,它们呼出来的气体都带有一种病原体,对人体也不好。”爷爷吃了口饭,“入秋以后,天气转寒,湿气很重,很容易让它患上肺炎,这就容易让它们死掉。”弟弟接了爷爷的话头,“现在它又住回了房间。”弟弟所指的房间就是厨房边上的那个小屋子。在那个黑黢黢的小屋子里,重新用破棉絮和干草给它准备了一张温暖舒适的床。
冬去春来,它的家又被弟弄到了温煦的太阳底下。它对于这安排也是满足得很,喜欢得很。又如往常那样,在它的主人撒欢,在花架下闹腾、逗蜂蝶。整整一个春夏,房前屋后都成了它的乐园。只是到了秋冬,它又被弄回那间幽暗的黑屋子。可是爷爷却告诉我,它很少呆在那里面,它两岁了,大了,那间黑屋子关不住它了。夜里,屋子顶楼的阁板上常有窸窸窣窣的碎声,像是夜里出没的老鼠。爷爷却说,那是它发出的声响,不是老鼠在作祟。弟弟也说,不止一次地看到它在顶楼里逃蹿的身影。
它仍旧是那样肥嘟嘟的,皮毛也很亮丽。邻居总会对我和弟妹说,你们爷爷将它养得这么好,它都懒得抓老鼠了。只是,紧挨爷爷家的邻居常会说,今年夜里很少听到老鼠闹腾的声响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猫也一天天地成长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大理会主人了,我们越来越少见到它的身影。只是,偶尔地,白天它会不知从哪个角落溜出来,“喵喵”地唤上两声,抬起眼睛温柔地看看你,这就算是打招呼了——它很少在你身边转悠了。有时夜里你也会听到它“喵”地一声打你身旁蹿过,可是速度极快,像是追着什么东西似的。
第四年入冬,爷爷告诉我,很久没有见过它的身影了。爷爷说,之前它也会“消失”,可是过不了几天,它又会出现,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在你身旁撒撒欢。可是,这次不一样,秋天以来就没见过,已经半个多月了。许是发病,死了;再或许被那些青年浪子给祸害了……
越年春天,也没有它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