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可以嫁接、整合,甚至虚构,但它的内核是实在的。
——题记
1
一个男孩,趿拉着一双已经破旧了的凉鞋,埋着头,畏畏缩缩地向那个座落在新劈出来的山间的农产品加工厂挪去。刚开始,男孩走得非常的快,可是渐渐地就慢了下来,他几乎是蹭着地面前进的。当他抬起头来,看到蜷缩在气派的大门旁边的保卫室时,他几乎是不敢前进了。他一想到门卫室里面那位魁梧的保安,就有些莫名的哆嗦起来。这位坚于职守的保安,他是见过的,每回与散工的妈妈一起回家,都是他摁开铝合金大门,微笑着与大伙告别。他注意到这个身材高大的保安不止语气和悦,还有就是他的下巴也十分的漂亮,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男孩总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厉害的人都是胡子拉碴,一副不拘小节的模样。男孩心想,这么讲究、阴柔的人能够做保安,能够保卫工厂的财产安全吗?不过这种疑虑每次都在男孩的偷瞄后消除得一干二净。男孩觉得,不,是肯定,他的眉宇自带一股英武气息,那是一种潜藏的勇毅。
不过,他想或许就是这个看上去一丝不苟,甚至有些严厉的大人能够给予他安全感。是的,他亟需得到外来力量的呵护,这一需求迅速地压倒了他的畏惧感。“就当碰碰运气好了。”他在心里默念着,并且快速几步迈到了铝合金伸缩门的外面。他深埋着头,立着一动不动;时而又抬起头来,偷偷地瞄一眼明亮的保卫室,眼神里写满了企盼与怯懦。
“喏,你不是颜大嫂的儿子吗?”那个身材高大的保安走了出来,“是不是来找妈妈呀?”
保安朝他走近来,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似乎要将整个脑袋都埋进胸腔里面去。虽然他没有看到保安的样子,但是他能够想象得到面前的保安英武的模样。一身飒爽的深色制服,腰束黑皮带,一双光可照人的黑漆皮鞋,头戴一顶大沿帽;最为威武的是,保安斜挎着皮带的架式,男孩觉得像极了电视里的斜挎手枪,骑高头大马的英雄,只不过面前的保安腰间挎的不是枪,而是警棍。
“小朋友,你找妈妈对不对?”很难相信这温和的声音来自这么雄壮的躯体,“你跟我进去等一等吧,一会儿妈妈就下班了。”
“你可以做我的叔叔吗?”声音有些忐忑,同时也十分地坚定。
“嚯,小朋友,你当然可以叫我叔叔呀。”保安有些摸不着北。
“你可以做我的叔叔吗?”男孩仍旧垂着头,呆呆地立着。
“孩子,你怎么了?”保安低下头,努力地瞧着男孩的脸。以军人的嗅觉,保安敏锐地察觉到这孩子遇到了麻烦。
保安轻轻地抚着男孩的后背,并且时不时地用手掌摩着男孩杂乱的头发。男孩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睛睁得溜圆,明亮的大眼睛里明显地噙着泪水。“我要你只做我一个人的叔叔。”
保安明白了,男孩要求他做亲叔叔,就是那种与他的爸爸是同胞兄弟,或者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兄弟。
后来,男孩随着保安进入了门卫室,在那张桐油漆已经剥落了的斑驳的木椅上,他向他的“叔叔”交待了一切,倾诉了他的苦恼。
“你给我滚开,可恶的小子。”在离校园十米远的绿地旁,那个穿着一双赭色的简易足球鞋,一身黄色秋季运动装的小个子男生,猛地推了一把瘦小的蒙立。
一个十岁的男孩,立马跟上刚刚这个蛮横的男孩步子,蹿入了绿地,“刁洋,你就不怕脏了自已的手。”这个比他们高一个年级的男生一边说,一边朝身后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你们说的就是那个令人生厌的小坏蛋吗?”后面立马跟上两个精明的同学。
几人拢着头,肩抵着肩。
“你们知道吗?就是这个叫蒙立的男孩,他……嗯哼……”那个叫凌新的十岁男孩弯着腰,低着头,在同伴们耳边窃窃私语,同时用一种挑逗的眼神不时看着一旁垂头丧气的蒙立,“他可是江洋大盗的儿子。”
“什么?”后面加入的当中一位同伴,伪装出一副惊讶而惧怖的神情,“那岂不是飞檐走壁、杀人越货的大侠。”
“嘘!”刚才那个发难的叫刁洋的臭小子,故作震惊地将食指放到了唇上,“你们就不怕他那个厉害的爸爸来揪耳朵吗?”
说罢,四人一边捂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用狡黠的目光看着蒙立,他们正为这个不谋而合的恶作剧的成功而洋洋得意。
男孩坐在木椅上,支支吾吾地说着放学时的遭遇,后来声音渐渐地变得哽咽了起来,整个人儿也发出一阵一阵的颤抖。当男孩抬起头来,委屈的泪光已经布满整个懊丧的脸颊。
“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叔叔吗?”男孩的眼里发着一种祈求的光。
男孩的叙述,让保安脸上显出了有趣的表情,惊恐却并未见到些许讶异,仿佛这事在他是早有预料。
“那么,我现在可以叫你叔叔了吗?”男孩晶莹的泪光后面的眸子里仿佛伸出了一双手,紧紧地搂住了眼前的这位高大威武的保安。
“唔。”
保安的语气有些不置可否,他还在沉思着男孩的际遇,似乎想从中刨出一些根源。
为了保险起见,男孩弯起右手的食指,示意让保安也弯起食指,然后男孩认真地套住了保安的食指,用力地拉了两下。这就是表示保安是他的叔叔了,而他也就成了保安的侄儿。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不能反悔。
这位从部队退役归来的军人,脑际一直在翻卷,映照着一张张可怕的变形的脸宠。他立马发现了其中的蛛丝马迹,孩子们的这种糟糕的表现只不过是受母亲的影响,他们的德行只不过是得到了母亲的教诲。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上工或下工时,总是落在人后的颜大嫂,她总是一副蔫蔫的神情。他注意到了,厂子里的同事们,尤其是女工对待颜大嫂的态度。这些女人们表面上对她嘘寒问暖,一副深感同情的模样,实际上眼神流露出的是轻蔑,她们对于这样一个家庭里的成员是不屑一顾的。
他想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非要这样的相互倾轧,但这就是他所感受到的生活——生活中残酷的那一面。他曾经多次听到这些女人们对这对可怜的母子的评论:
“尖嘴猴腮的,一看便知跟他那歹徒父亲是一路货色。”
“就是,你看他贼眉鼠眼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看呀,我们还是远离这对母子点好,免得玷污我们的名声。”
……
因为男孩的父亲做了恶,人们便无端对这对母子任意挞伐,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证明他们的正派。一时间,关于这孩子的恶言恶语铺天盖地,人们都对他们母子俩敬而远之,都愿意相信“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想到这个叫蒙立的孩子在这样的屈辱的环境中成长,会是何等的艰难。这一切都是他那个可恶的爸爸带给他们母子的礼物。
事情已经在村子里传开了。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夜里,蒙立的爸爸,那个叫蒙大力的男人,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利用秘密盗取的钥匙,偷走了一辆进口的轿车。刚开始,蒙大力可并没有这样的坏心眼,他只想着努力工作,挣钱让家里的老婆、孩子过上光彩的日子。因为工作认真负责,忙于业务时,老板便时常带上他出去应酬,让他做自已的临时司机。可是,蒙大力终究只是个干实事的人,一些拐弯曲里的表面文章,他实在是做不来,这让他时常受到那财大气粗的老板的凌辱,有时讥讽他没有眼力见,有时甚至直接嘲讽他为“乡巴佬”。他的赚钱梦想没能实现,还时常遭到这样的非人道的打压,一怒之下,他趁夜开走了老板的爱车。他心想,凭什么你们老板整天吃吃喝喝、指手划脚,就能够衣食无忧,而他这样的打工人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没能过上光鲜的日子,还得受这窝囊气。他驾着车不急不缓地往郊区开去,一开始他就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这部车,或许他只是想气气老板,开出去玩玩两天就会物归原主,让你堂堂大老板也尝尝心焦的味道。可是就在他刚拐上高速的时候,他发现了警察的踪迹,警笛长鸣,警车似乎从是四面八方合围了过来。他脑子嗡的响了一下,加足油门,直接冲过了高速收费站。不过,不出意外地,蒙大力最终落网,事后调查,他在此次的逃逸中造成了多起交通事故,影响恶劣。
每每听到那些女人们的主观而歹毒的议论,他就想着上去辩解一番,劝她们不能这样诋毁了人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的道理,只要稍微有一丝怜悯之心的人都能够懂得。可是,话语几经涌上喉咙,他都咽了回去。他想,或许时间能够证明一切,岁月能够洗涮这对母子的污点。
男孩蒙立已经拭去了心上的阴霾,因为他心中的英雄已经答应做他的叔叔,他开始在保卫室有了活动,从架子上取下了报纸翻看,一会又从书包拿出课本,与他的叔叔兴致勃勃地交流着。
后来,下班了,他与他的叔叔一同站在保卫室的门口开心地迎接着他的妈妈。他远远地看到妈妈孤零零地走来,脸上似乎有股茫然若失的表情。
“妈妈。”蒙立用足了力气,声音明亮得一如他眸子里射出的光。他的手被另一只大手——保安的手——牢牢地牵着。
她愣住了,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足足有一分钟,神情除了惊讶,似乎还有别的,喜悦,抑或感激。
“颜大嫂,小立来接你下班了。”说着,保安便稍微俯下身,轻轻地将男孩的手递给了妈妈。
蒙立在走出几步后,撅着嘴巴凑近妈妈的耳朵兴奋地说,他有了叔叔了,他敬畏的保安愿意做他的叔叔。
“叔叔,再见!”蒙立扭过头,一脸阳光地高声喊。
“小立,再见!”保安华平也挥着手,大声地回应。
蒙立与他的叔叔的举动,引起了前面的三三两两的工人的注目。
2
蒙立已经九岁,上三年级了,他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地失去了童年的玩伴。
伙伴们对蒙立变得冷淡了起来,他们总是做着各种古怪而有趣的游戏,蒙立很想参与,总是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们,等待着伙伴们的召应,可是没有,他们总是兴奋地又蹦又跳,又喊又叫,然后渐渐地远离了蒙立,到另一处地方游戏了。这时,蒙立也会煞有介事地拍着手掌,一蹦一跳地拢过去,可是伙伴们的动作突然又停止了,呼喊也停止了,只是相互之间看一眼,又“呼啦”一声回到原先那个地方,只留下蒙立杵在原地,尴尬地搓着手。
有时,伙伴们玩得正起劲,蒙立实在忍不住要混入这些孩子当中,便怯生生地走上前去,正当他犹豫不决,仿佛怀疑自已有没有参加的资格的时候,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妈妈、姑姑或是姐姐,快速地冲过来,撕碎了蒙立的幻想。她们拉起自己家里的小孩的手,朝蒙立瞥去冷漠的目光,然后迅速地离开了。
不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学校,蒙立都受到了这种不公的待遇,但是他渐渐地习惯了,他己经学会了坚强,学会了独立。虽然他渴望友情,但是他懂得别人的假兮兮的怜惜也许并没有那么的重要。更何况,他现在有了叔叔了,他也就更加不在乎旁人的鄙弃了。他明白他的叔叔能够给予他保护。
自从认了叔叔后,蒙立每天下午一放学就背起书包往农产品加工厂的保卫室跑。他兴高采烈地向叔叔报告着今天学到的新知识,他还坐在那张剥落了油漆的椅子上绘声绘色地给叔叔读课文。有时到了周末,蒙立也会到保卫室看望他的叔叔,在那里呆上半天,与叔叔漫无边际地谈天。蒙立时常给叔叔带去一些菊花,有时会是几枝粉嫩的木芙蓉或是鲜艳的月季。最令他高兴的是,叔叔会与他一起用茅草折蚱蜢,编织小篮子;有时叔叔还会教他用废弃的纸张叠飞机、叠轮船。
蒙立把飞机叠又快又好。“你见过真正的大飞机吗?”他天真地看着自已的英雄。叔叔告诉他,自已不仅见过飞机,还坐过飞机。“在飞机上看天空是不是又大又蓝?”他问他的叔叔。他羡慕极了,他说,长大了,他也要坐真正的大飞机,翱翔在蔚蓝的天空里。秋天的天空特别的蓝,晴空一碧,他极目远眺,上面飘着几片薄纱似的云彩,此外就是几个小小的黑点,那是自由穿飞的鸟。他还在努力地望着天空,努力地寻找着,希翼着发现一架大飞机从他们的头顶飞过。他告诉叔叔,他热爱蓝天,热爱它的浩大、包容与自由。
有了叔叔的日子总是快乐的,他忘记了生活的苦恼。渐渐地,不知从什么候开始,童年的伙伴不再那么的排斥他了。他想,或许就是从他经常与保安叔叔交往,从妈妈厂子里出来的女工偶尔跟妈妈说话开始,他的那些同伴偶尔就跟他打招呼了吧。他差点相信岁月就是这样的美好,生活就是这样的平静,直到那件令人愤怒的事故撕掉了人们虚伪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狰狞的面目。
那是一节美术课后,刁洋画好了图画,正准备利用课余时间给天空涂上深蓝色。可是,他突然发现那支蓝色的彩笔不翼而飞了。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笔筒,还是没有发现那支蓝色的。
“蒙立,是不是你拿了我的水彩笔?”刁洋哭伤着鼻子。
“没有,我没拿。”饱胀的泪水挤破了眼皮,扑簌簌地往下落。
不过,刁洋认定是蒙立偷偷地摸走了他的那支蓝色水彩笔。首先,蒙立就坐在他的后面,离得近;第二呢,凭直觉,除了蒙立他绝对想不起还有谁会有这样的癖好。再者说了,蒙立不是说过他喜欢蓝色,喜欢蔚蓝的天空吗。这不是他,还能有谁呢?
“是你,就拿出来呗。”一位与刁洋交好的同学也淡淡地说道,那口气也笃定就是蒙立拐走了。这位同学还信誓旦旦地说,中午的时候就看到蒙立一个人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样子鬼鬼崇崇的。
“不是我。”蒙立委屈极了,他在抽泣,胸脯一起一落地鼓动着。他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刁洋与两位同学将他的书包翻个底朝天,将里面的书和笔全部抖搂了出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蒙立背起书包,埋头就往叔叔的保卫室方向走去。可是,忽然几个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为首的就是那高一个年级的叫凌新的男生。“小浑蛋,手段不错哟,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嘛。”
蒙立并没有打算与他们一般见识,他埋着头,绕开了他们。
“喂,站位!”刁洋一摇一晃地靠了近来,“你爸是大盗,你是他的种,你就是小偷。”
“我没有!”蒙立胀红了脸,手握成了拳头。
“哟嗬,脾气还不小呀。”其中一位同学显出一副不屑的模样,“你不会真叫你那位保安叔叔一起来收拾我们吧?”
“那不是他叔叔。”另一个男生说道。
“就是,他就是我的叔叔。”蒙立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都拉过勾了。”
哈哈哈,几人笑得前仰后俯。
“他姓华,而你姓蒙,他怎么就成了你的叔叔?”高个子凌新目光伶俐地盯着蒙立。
“对呀。”刁洋立马将话头接了过去,“你可以叫他叔叔,我们也可以叫他叔叔呀。”
“他就是我的叔叔。”蒙立大声嘶喊着,可是声量并不高,声线还显出了不自信的抖动。
蒙立刚刚还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现在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刚刚奓煞着的羽毛一下子跌落了下去,失去了斗志。他深埋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要是你的那位保安叔叔知道了你传承了你爸爸的做派,你说他会不会也将你抓起来交给警察呀?”凌新用双手做成扩音筒的样子,大声地朝蒙立奔去的方向喊道。接下来,就是几人肆无忌惮地狂笑,仿佛他们破了一起值得夸耀的悬案一般。此时,他们都感到大人们对待这对母子那份莫名的轻蔑,正在他们的心中茁壮成长,最终壮大成肆虐弱小的一股力量。
蒙立站在了农产品工厂的合金门外面,目光呆滞地望着蜷缩在一旁的保卫室。
“小立,怎么不进来呀?”华叔叔亲切地上来招呼他。
可是,蒙立丝毫没有反应,跟个木桩似的。
“哎哟,这是怎么了,小立?”这时,华平才发现蒙立的眼睛哭肿了,胸脯还不时在轻微的起伏,蒙立还在抽泣。
华平轻轻地拉着蒙立的左手,想把他叫进保卫室里去。可是,蒙立仍旧定定地立着,跟个木桩子似的。
“你还不是我叔叔。”这么说时,两颗泪珠从红肿的眼皮里涌了出来,“有人说,你不是我的叔叔。”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姓华,而我姓蒙。”
哦,华平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近日来的那些做了母亲的女工成了刺探,她们对蒙立母子态度的好转,主动地显出平易的态度让颜大嫂接近,主要就是为了确认他们蒙家与华平究竟是不是亲戚,查明华平怎么就成了蒙立的叔叔。这不,在她们的努力下,曲里拐弯的敲击下,从七大姑八大姨的层面算起,她们也没能发现哪条理由显示,邻村的华平家与他们蒙家的关系甚于华平家与自家的关系。
邻村的华平可是刚从部队退役回来的军人,当年可是他们村子可是张灯结彩,鸣锣放炮送他入伍的,他可是四邻八寨的光荣呀。现在实行振兴乡村政策,发展农村经济,于是县里决定将政府直接管辖的农产品加工厂搬进这山村里。而人家华平也是主动放弃县城的工作,决心为乡村的发展贡献一份力量。因此,华平的形象在人们心中一直都是这么的高大,这么的有威信。
“你真的希望我成为你真正的叔叔吗?”
蒙立缓缓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先是点点头;可是观察了一下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样子似乎很是无奈。
“真的希望吗?”
“可是,”蒙立避开了华平坚定的目光,“可是,你姓华我姓蒙。”
“傻瓜,叔叔有办法。”华平将蒙立扶到了那张油漆剥落了的木椅上。
就在蒙立的期盼与怀疑中,华平迅速地播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华平乐滋滋地告诉蒙立过一会儿先与妈妈回家,稍微迟一些的时候,他一定会到蒙立家,告诉邻居们,从今天起他就是蒙立真正的叔叔了。
华平没有食言,就在太阳熄灭在西边的林子里,天空的鳞云渐渐地由殷红变得暗淡的时候,蒙立家的院落响起了鞭炮声,随着火炮的升起,也咋响了夜空。乡邻都渐渐地拢了来,刚开始他们还不相信这声音来自蒙立家院子,自从蒙大力入狱以来,蒙家可是宾客稀疏呀。
一辆白色的轿车停靠距蒙立家不远处的村头,这是华平的战友从镇上开来的,接到华平的电话后,便马不停蹄的按着吩咐行动了起来。这不,此刻蒙立身上那套气派的军装迷彩服就是蒙立的战友打镇上带来的。还有一位年纪与华平相仿,相貌也有几分相似的大人。此人正是华平的堂哥,刚从邻村赶来,他得做堂弟认大嫂、认侄子的见证人。
颜大嫂在厨房里忙着准备饭菜,蒙立端着他的华叔叔刚带来的糖果敬拢来的乡邻,华平三人则大方地与乡亲交流着。后来,华平当着乡邻的面,郑重宣布,从此刻起,他就是蒙立真正的叔叔,蒙立就是他真正的侄儿。他说,男子汉顶天立地,说话就得作数,请众乡亲作证,他华某人绝不食言。华平还说,大家都是乡亲,理应行事礼让,相互关照,他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跟大家和睦相处。
仪式十分的简捷,军人就是直爽,绝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也绝没有半分繁文缛节,但华平的话语掷地有声。所谓话到礼成,人们不仅夸赞华平的善举,也知道他成了蒙立真正的叔叔了。
3
又逢天气晴和爽朗的秋季,华平的保卫室里,茶香袅袅,那是新焙的菊花茶特有的香味。此刻,蒙立正与他的叔叔华平似有若无的搭着话,回味着从前的种种。蒙立仍旧坐在那把剥落了油漆的木椅上,桌子上放着一大捧金灿灿的野菊花,这是蒙立在来保卫室的路上,从山坡草地、田边打的。
二十年了,一晃的工夫,时光已经飞过了二十载,宿命般地,蒙立也回到了这生他养他的山村里,现在他也积极响应发展农村经济的政策,在这山村里成立了一家废料加工厂。
那天,华平当着众乡邻的面,宣告他就是蒙立真正的叔叔后,华平就时常出现在蒙立的生活里。那个时候,工厂已经又雇佣了一个年轻人来协助华平的保卫工作,因此华叔叔也能够留有一点空余的时间。那时,叔叔常常带着蒙立在村子里溜达,在商店里给他买粮和水果,逢人便说,这是他的侄子。有时,还会带着蒙立到隔壁的华家庄,也让庄子里的人认识他的侄子蒙立。从那个时候起,叔叔还会隔三差五地到学校接蒙立放学,也就是从那时起,凌新、刁洋等人再也不敢讥讽蒙立,不敢挑蒙立的刺。最令人难忘的是,有一年叔叔还特意到学校陪蒙立过了“六•一”节。那天叔叔穿着笔挺的制服,头顶轩昂的大沿帽,虽然腰间没有挂着警棍,但叔叔仍旧显得格外的飒爽、威武。
蒙立抬起头来了,再也没有人说他是“强盗种”“小偷胚”了。不但如此,夕日那些对他嗤之以鼻的人们还会主动跟他搭腔。面对乡邻的姑嫂、同龄伙伴的热情,蒙立竟有些不知所措,生活的戏剧性的转变,有些让他触不及防。他吧,心中原本对于邻里的乡亲有所芥蒂,他想如今也不能轻意原谅了那些个刁民,他筹划着如何给凌新、刁洋之流一些难看。不过,他的这种欲念并没能长大,只是刚刚在心中萌芽,就被叔叔华平给扼杀了。
“将加人,先问己,己不欲,则速已。恩欲报,怨欲忘,抱怨短,报恩长。”
这是那天下午在保卫室里,叔叔给蒙立的教益。蒙立惊愕于叔叔学识的渊博,他不知道叔叔这么了解《弟子规》,叔叔的解释与学校老师的相去无几。私下里,叔叔常常给蒙立念叨这些传统道德文化里的孝悌仁爱语句,蒙立似乎也渐渐地被融化其中,他有时甚至觉得叔叔的解释比老师在课堂上强调的要好得多。虽然叔叔教的有些零碎,但是叔叔的身体力行,让蒙立获益匪浅。
蒙立不再是那个埋着头,目光里写满委屈,表情阴翳的孩子,渐渐长成了一个活脱开朗的少年。叔叔教给了他文明礼仪,在村巷里遇见长辈主动打招呼;遇到同龄伙伴则显出温厚、恭顺的态度,决不与人发生龃龉;遇见他人有需要帮助的,急时搭把手。渐渐地,人们不仅忘了蒙立家的不光彩,甚至觉得蒙立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能够成为他们孩子的榜样。村子里那些上了岁数的老爷爷、老奶奶首先打破了人们惯常的认知,“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蒙立,别整天干浑事!”面对他们的混账孙子时,往往这样用手杖敲打着地面,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
“勿谄富,勿骄贫。”蒙立一边喝茶,一边有板有眼地吐出了这么一句。
“你还记得呀。”叔叔显得衰老了许多,眼角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但还是那样英姿飒爽。
对于叔叔的教诲,蒙立是没齿难忘的。叔叔告诫他,做人不能谄媚权贵,讨好富人,而蹂躏、轻贱贫苦人民。在蒙立后面的人生中,这句话与其他的教诲都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儿时的经历,让他明白,人不可有所依恃而肆意凌虐弱小;而应该做雪中送炭的事情,给予他人温度。不做压垮他人的冰冷的雪花,宁做提携他人的一根稻草。走过岁月,蒙立渐渐明白了叔叔当年的苦心孤诣,让他渐渐地消弥了心中的怨怒,以一种像蓝天一样包容、阳光的心态对待人生。
蒙立告诉叔叔,就在他决定回乡创业的初始,旧时的玩伴,曾经的邻里,纷纷出力,给予了他莫大的鼓励。当年的恶作剧与白眼早已流进了岁月的深渊,有的只是淳朴的问候。他说,叔叔当年在孩子们心田里种下的善良的种子发了芽、开了花,结出了善良和仁爱的果实,而这善良的力量还在蔓延,仁爱的火炬还在传递。“叔叔,这大概就是‘善相劝,德皆建’吧。”
“唔。”华平叔叔依旧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蒙立还告诉叔叔,现在村子里的一些年轻人都带着知识和技术加入了他的工厂,参与废料的加工处理,支持他的梦想。他说,现在工厂正处于上升期,需要科技,需要人才,他甚至计划提拔刁洋做自已的助手,也有重用凌新的考量。
“唔,祝你事业蒸蒸日上。”华平举起了泡着菊花的杯子。
蒙立推开玻璃窗,举头望着深远的天空。天高云淡,一片湛蓝,辽远的天幕不时划过几个黑点,他知道那是鸟儿自由的身影。这片广阔的天空根本就是一个乐园。
“看什么呢?”
“我在找飞过天空的大飞机。”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什么都不用说,也就明了了对方的心思。
太阳已经挂在发西山的肩头,天空中少有的几片云显得分外的清晰,边缘都给镶上了耀眼的银边。这时,四外的虫声渐渐腾起,倦鸟归林,月亮也将慢慢爬上东山。一个安静祥和的夜晚渐渐拉开了大幕。
“……刻薄语,秽污词,市井气,切戒之……见人善,即思齐,纵去远,以渐跻……无心非,名为错,有心非,名为恶……能亲仁,无限好,德日进,过日少……”
那天从叔叔的保卫室归来,踏着夕阳,蒙立心头一直萦绕着叔叔教他念的零零散散的有关生活规范的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