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
网站用户
1
我的父亲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凯旋归来后，被安排在鄂南山区的一个小镇上从事行政工作，任岳麓公社人武部长，他是安徽人，长得威武雄壮，满脸坚硬的络腮胡子，声如黄钟，是一条铮铮作响的汉子。我的母亲是湖南人，师范学校毕业后来岳麓支教，是一位水灵灵的多情湘女。自古美人爱英雄，朝鲜战场上归来的战斗英雄，自然让当时无数少女充满崇敬之情。显而易见，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就很自然顺利地结合了，英雄配美女，一度传为当地佳话。
婚后，父亲发扬了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六年间，一口气让我妈生了六个孩子，按此进度发展下去，很快要组成一个班了。父亲看到一排依次递高的孩子，还乐呵呵地要我们兄弟姐妹列队训练，高喊立正、稍息、向前看！让我们从小就接受到正规的军事训练。可最苦的是我母亲，她既要照顾六个孩子的吃喝拉撒，还要兼顾学校里的教学，整天忙得后脚跟不着地，晚上整理好家务、安顿好孩子们睡觉后，备课、批改学生作业到凌晨一二点，早上天没亮又要起床，洗完一大盆衣服，然后去筹备全家人一天的日食，再做一锅早餐，伺候大的小的吃了，刚刚收拾好碗筷，学校上课铃声响起，她腋下夹着教材便又匆匆去教室上课了。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弄得我的母亲形神憔悴，苦不堪言。
母亲实在忍受不了这样劳累的生活，现在的处境已是她承受的极限了，害怕再生下孩子更添负担，便独自去医院做了结扎绝育手术。父母都是外乡人，没有奶奶外婆帮把手。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子，父母也许都有怀乡之意，便将我起名：皖湘。听父母说，我小时候嘴刁挑食，特别闹腾，是六个孩子中最不好伺候的一个。
父亲粗中偶尔也有细，特别是母亲主动去做绝育手术后，对他的触动很大，觉得妻子确实太不容易了，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将二哥送安徽老家让爷爷奶奶照管，将三姐送湖南让外婆外公照管，将我送父亲蹲点的住户黄四娘家照管。这样一来，母亲的重担减轻了一半，她一直负重前行，突然间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心身为之一振，活络多了，她的休息时间也相应多了一点，脸上似乎又泛起了往日的鲜润气色。
2
我父亲蹲点的地方是岳麓公社易畈大队岳家屋生产队，村庄是一座古老的江南建筑，青砖黛瓦，庭院抱厦，马头墙矗立，共有六扇大门，三重进堂屋，六栋房屋栋栋相连，里面走廊户户相通。据老人讲，以前村子前面有楼牌，供骑马下马之用的石墩和石桩各有十八个，足见其当年规模之宏大。据传，宋高宗绍兴元年，洞庭湖畔杨幺叛乱，岳飞奉命前往平幺，后来岳飞风波亭遇难，部分岳姓后人便隐居在湘鄂交界的下隽河边星散隐居，此处岳家屋便为岳飞后人所建。年长日久，朝代更迭，千年房屋八百主，如今岳家屋场已无岳姓后人，居住者皆为五湖四海的贫下中农。
岳家屋依山傍水，门前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远处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美丽的村庄住队，住在黄四娘家，同村子的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黄四娘的男人叫许铁牛，五短身材，光头，赤脚，爱说话，不爱穿鞋子，脚底磨成了厚厚的黑褐色老茧。铁牛是岳家屋生产队队长，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大壮，可大壮身体不壮，生得十分羸弱，出工做活抵不上一般的妇女。娶了个媳妇叫龙珍，人特老实本份，结婚多年也未能生下个一男半女。由于家庭成员少，生活相对宽裕一些，加上黄四娘会弄吃食，又待人热忱，历来过往的住队干部，都是驻扎在她家，我的父亲也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住进了黄四娘家。
我三四岁了还在吃母亲的奶，对所有的食物都讨厌，母亲的奶水起来越少了，我也越来越瘦了，母亲终于下狠心给我断了奶。
我刚刚断奶，脑海里想的仍是母亲甜美的乳汁。父亲抱着我来到了黄四娘家，她家里比我家的房子宽敞整洁，来到这新鲜而陌生的地方，我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屋里四处张望。黄四娘，我家小湘子一直揪着她娘的奶头不放，实在没办法了，我想把她放在你家里帮忙照顾一段时间，一则让孩子彻底断奶，二是让她娘也减轻一下负担。给你添麻烦了，不知你老愿不愿意？父亲几乎是用乞求的口气说。邹部长啊，你看得起我，才把小湘子给我带，我不是日夜都在盼有个孙女吗？你给了我带孙女的机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愿意呢？黄四娘笑盈盈地说着。那就好，我也不会让你白带，我每月会给你一定的补偿。父亲见黄四娘答应了又接着说。看你说的那门子话，什么补偿不补偿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住我家也快一年了吧，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从今以后，小湘子就是我的亲孙女，你和梅老师安心工作吧，我一定会为你带好小湘子。
当父亲把我交到黄四娘的手上准备离开时，我便开始歇斯底里地啼哭起来，黄四娘抱着我不停地哄，变着花样逗我开心，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大声地叫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妈妈，我要吃奶奶！我越哭越厉害，越哭越伤心，我的双脚在黄四娘的小肚子上乱踢，双手在黄四娘的脸上乱舞乱打，我哭叫挣扎得浑身汗水，像一条跳进了盐罐里的小泥鳅，我的小身子不停地扭动翻转，黄四娘都抱捉不住我了，几次险些掉到地上，父亲没有走远，看到我闹腾的样子，几度有些踌躇，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邹部长，你放心走吧，孩子开始是这样子，慢慢就会好起来的。黄四娘一边使劲地搂着我，一边对我的父亲大声地说。最后，父亲的背影在我的泪眼朦胧中消失。
3
我按捺不住要先把黄四娘细细介绍一下，黄四娘生于民国十二年秋月，正是菊花飘香季节，故起名菊香，因在姐妹中排行第四，小名又唤作四丫。自小生得聪颖伶俐，因是医药世家，家庭倒也殷实，还读过两年私塾，也算一个初通文墨的女子，四丫还跟其母学过替妇女接生之技法。后悉女红，挑花绣朵、纺棉织布、穿针走线都十分娴熟，更兼种槡养蚕、烧茶做饭、饲猪养狗都是一把好手。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婀娜动人。十八岁嫁给岳家屋财主刘业广第四个儿子刘晚秋，晚秋少年得志，二十多岁就任国民党82师少校连长，在湖南岳阳驻防。他人也生得英俊威猛，风流倜傥。婚后男欢女爱，伉俪情深。晚秋侄辈们称呼婶娘按排行来唤，侄辈皆称菊香为四娘，乡邻也都称菊香为四娘，自此便叫开了，远亲近邻都喊四娘，真名倒被人忘记了。
四娘婚后第二年喜得一子，然此子身体孱弱，病怏怏的样子，还特别吵闹，很是让人烦心。毛毛竹子发好笋，森森茂林长歪木。四娘常喟然长叹，但她从没有嫌弃自己的儿子，总是细心照料，百般呵护。1948年，国民党部队兵败如山倒，溃逃台湾，刘晚秋仓惶之中来不及携带黄四娘母子，独自去了台湾，连个信都没有。可怜黄四娘对自己丈夫是死是活全然不知，留给她的只是望眼欲穿的等待。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黄四娘孤儿寡母，生活没有着落，日子过得很艰难。因四娘人情练达，平时会做人，对穷人时有接济。为四里八乡的妇女接生时，从未收人钱财，只是象征性收些鸡蛋糖果之类的东西。加上四娘现在的境况凄凉，当地政府和人民也没有为难四娘，还分给了她两间房子和两亩田地。四娘带着多病的孩子，里里外外靠她一个人去支撑，过着勉强囫囵的日子。可是大壮这孩子三天两头要吃药打针，这个花费就让四娘难以承受，她常常是东借西挪，变着法儿熬日子。邻人看在眼里，都劝四娘找个人帮衬一下，接下如麻的日子长着呢！四娘总是付之一笑，说，慢慢熬吧，熬着熬着就过去了。邻人只好无奈地摇头。
黄四娘就这样苦苦地熬过了十年，生死未卜的晚秋仍是杳无音信，体弱多病的大壮已十二岁了，只能干些体力较轻的活儿，四娘不为自己境况而伤心，只为儿子的将来而担忧。她觉得该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了，为儿子找个后爹，或许能给儿子的未来有所帮助。在媒人的说合下，四娘找了个男人许铁牛，铁牛是五里开外许家庄的单身青年，自幼父母双亡，七岁时便替财主放牛，夏天是光着膀子赤着脚，冬天是破衣烂衫，夜晚睡草洞。也是个苦命儿。现如今三十出头了仍是光棍一头。铁牛虽然贫苦，但人聪明，会说话，也很勤快。只是有点贪吃和做事毛毛糙糙的毛病。
铁牛入赘四娘家后，相互体贴，和睦相处。铁牛年幼时患腮腺炎病影响了生育功能，黄四娘就未能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夫妻身边只有黄四娘前夫留下的大壮。但日子渐渐也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4
我独自一人呆在黄四娘家，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陌生环境中，我特别不适应，但又没法改变，我只能用大声哭叫，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小湘子真乖！小湘子不哭！哭花了脸蛋小湘子就不美美了呀！不管我如何的高声哭喊，黄四娘总是心平气和地在身边哄我、宠我、安慰我。我对四娘的劝哄无动于衷，变本加厉地哭闹。四娘抱着我久了，手有些酸，刚把我按放在椅子上坐下，我便又从椅子上滑到地面上。小湘子，不哭了，奶奶去给煮蛋蛋吃，好么？四娘从地上把我背在她背上，便去了伙房，边洗锅边喊道：大壮，过来帮忙往柴灶时添把火。大壮闻声慢悠地过来了，黄四娘抖动着身子安抚我，从破旧的木柜小抽屉里拿出两个鸡蛋，放在锅里，加上一瓢清水，盖上锅盖。大壮，火不要太旺，锅里冒出热气后，就不要加柴了。四娘吩咐完后，又背着我在院子来回渡步，身子仍旧有节奏地不倦地抖动，嘴里哼着儿歌：
小花鹊，骑水牛
骑过江，吃了婆娘一块秧
婆娘告状，告到和尚
和尚念经，念到观音
观音射箭，射到杨戬
杨戬擂鼓，擂到老虎
......
也许是我长时间的哭闹把自己弄得累了困了，也许是黄四娘的儿歌有催眠的功效，我在四娘的背上渐渐入睡了。睡醒过后，好像再也提不起那份哭闹的劲了，四娘剥好鸡蛋递给我，或许是饿了吧，我大口大口狼咽虎吞般吃着。湘子，慢慢吃，别急，不够，奶奶再给你煮。四娘看着我的样子会心地笑着说。
自刚进四娘家时闹腾之后，我再没有哭过了，但也不爱说话。四娘知道我嘴刁，变着花样弄给我吃，刚开始吃米糊糊，我觉着没味道，四娘就放一点盐，吃了一段时间又觉着味道不好，四娘便放些红糖，放糖的味道确实不错，但红糖当时都是凭票购买，实属不易。四娘在外接生时，主人家赠给礼物时，四娘就说，实在要给就给几两红糖吧，我家小湘子爱吃甜。
这样我吃的红糖就基本得到保障。米糊糊吃了一段时间后，黄四娘觉得我营养不够，又改用小罐子煨饭，里面或放个鸡蛋，或放些瘦肉，或放些红枣莲籽，那个年代这些物质都是十分匮乏的，真不知道黄四娘想的什么法子。
5
我已经习惯生活在黄四娘家，我也很少回家，家里的拥挤和规矩反倒让我不太适应了，我只要一天不见四娘，就心烦意乱，心里面就没有踏实的依赖感，就像当初依恋母亲一样。这小妮子在外面呆大半年就野了，连家里都呆不住。母亲似嗔非嗔似喜非喜地埋怨道。不管母亲如何说，我只在家住一个晚上，第二就要吵着闹着要去黄四娘家。
黄四娘家屋后有一小片空地，连接山脚，牛爷爷把它开垦出来，两边的豁口用一根根竹枝扎成篱笆拦住，成了一个独立的菜园子，牛爷爷和四娘对菜园子都很上心，你锄䓍来我浇水，我种瓜来你搭棚，夫妻二人把菜园子打理得很精细。萝卜、白菜、茄子、辣椒、西红柿、韭菜、生姜、大蒜都有种过，牛爷爷爱抽烟，种了一小片烟叶，四娘爱美，种了五六株向日葵。我爱吃紫苏、藿香，也专为我种了半厢地。这算是各自的私留地吧。我喜欢黄四娘的向日葵，更喜欢菜园子里的瓜棚，牛爷爷在靠近山脚的那排地上种上南瓜、冬瓜、丝瓜，等瓜秧长起来的时候，便就依着山势，用竹杆架起个瓜棚，棚下面就有了一块小小的空地，当瓜蔓爬满瓜棚的时候，瓜棚就成了一个绿色房子，阳光洒在瓜棚顶上，透过密密麻麻蔓叶的缝隙，星星点点的五彩光亮在棚顶闪烁，不时二三只蝴蝶在其间翩翩飞舞，五六只蜜蜂在花蕊上来回探索。一阵清风吹来，一袭清香沁入脏腑。
我常和村子里的同龄小伙伴在瓜棚下玩耍，兰花、金娥、小燕、红桃，还有猪婆、仙海和狗娃，我们玩丢手绢、过家家、跳房、打珠子等游戏，疯得起劲的时候就忘乎所以，把菜园子里的菜都践踏坏了，黄四娘从不责备我们，总是笑呵呵地说，顽皮的崽伢仔，悠着点，小心伤到自己的身子。
黄四娘家的斜对面是个油榨铺，每逢秋末冬初，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此处榨油，有榨菜籽油的、有榨茶籽油的、有榨花生芝麻油的，还有榨桐籽油的。这个油榨铺原是岳家屋刘财主所有，后来充了公，作为生产队集体作坊了。榨铺纯手工制作，有炒、碾、蒸、榨压四道工序，灶房负责蒸、炒，圆形碾槽磨盘承担碾压，约半个篮球场大的圆形碾槽上，有三架弧形木车，木车下面是滚动的铁轮，木车的动力靠牛拉，为了增加碾压的强度，木车上要加坐一二个小孩，我最喜欢坐榨铺的木车了，坐在上面打圈圈，闻着油籽的香气夹杂着牛粪的臭味，感觉特别风光和好玩。我想比现在儿童在游乐园坐过山车更有意思。
榨油的设备是一个用巨木做成的长方形架子，经过炒、碾、蒸过后的油籽，用铁圈固定成一张张圆形的油饼，然后放在榨床中间，再用硬木楔子固定，人力打击楔子，挤压油饼使之榨出油来，撞击楔子的是一根直径约一尺左右长度约两丈的坚硬圆木，圆木用钢丝悬于梁上，四五个粗壮大汉分段抱住圆木，站在圆木最前端是榨油铺的老把式，相当于船长、舰长、机长之类的角色。他要负责圆木撞击的一端稳稳的落在被撞击的楔子的正面，不可跑偏。汉子们喊着号子，用号子的节奏来协调撞击的力度和频率。一般是先撞击两下轻的，第三下汉子们把圆木后端翘起老高，然后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重重的撞击过去。
晚上，和黄四娘睡在床上，听油榨铺远远传来的撞击声，咚、咚、咚—— 非常悦耳，它有节奏、有温度、有情感，我觉得这声响比唐人张继的“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听觉感受更有诗蕴，这种美妙声响常常陪伴童年时的我进入梦乡。这个声响已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让我至今回味不已。
6
我已完全融入了黄四娘这个家，可以说已达到难以割舍的地步。我认为自己就是黄四娘的亲孙女，黄四娘就是我的亲奶奶。小伙伴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而我名义也有，实际上对于我来说却远在天边，我没有体会过他们的宠爱，但我想一定是黄四娘对待我的样子，我感觉黄四娘是这个世界最亲最可依赖的人。不知不觉，我在黄四娘家呆了三年，我快满七岁了。母亲好几次要带我回家准备上学，我极不愿意。小湘子，跟妈妈回去上学吧，你的那些小伙伴小燕、红桃、猪婆、狗娃呀，都要去上学了，学校离奶奶家也只有四五里地远，你要是想奶奶呀，你随时可以和狗娃他们回来。四娘蹲在地上，左手握着我的小手，右手不停地在我头顶上抚摸。
杨树开始落叶，知了心烦意乱地鸣叫，秋季开学的时间到了。我听奶奶的话，她说的总是那般入情入理，我无法抗拒。我就跟母亲回家开始上学读书了。学校只分给母亲两间房子，二哥和三姐也接回家，六兄妹睡在一间房子里的三个床铺上，我和五姐睡一床。六个未成年的孩子在一起也真够热闹的，大哥比较文静，也能主持正义；二哥顽劣异常，对每个人都要主动骚扰，是挑起事端的制造者。三姐和四姐也都是人来疯，只要不顺眼就勇于挑战，而且愈战愈勇。我和五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不主动挑事，遇事也决不言败。我们的睡房经常成为打斗场，被单作战袍，枕头为盾牌，三张床上轮番窜跳，你打我追，时而笑声一片，时而哭声一片，得胜者趾高气扬，失败者哭断肝肠。对于这种场面，父亲和母亲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父亲首先要严厉训斥流泪的失败者，对胜利者只是轻描淡写的走过场。母亲总是不问青红皂白的责备得胜者，好言宽慰失败者。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教语文课兼班主任的就是我母亲。我和狗娃同桌，狗娃的大名叫杨子善，长得胖嘟嘟的，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特别有神。他是我在黄四娘家时的伙伴，很听我的话，叫他往东他决不会往西。因为他是黄四娘的姨孙，偶尔也在四娘家吃住，我俩同吃同住同玩耍的机会多，所以比别的同伴更多了一层亲密。我上学后，狗娃成了我和黄四娘之间的信使，隔三差五，黄四娘让狗娃给我捎好吃的东西，或是一两个茶叶鸡蛋，或是二三个咸鸭蛋，或是四五个野生猕猴桃，或是六七片豆干，或是八九颗花生，有时还给我家里带一些时鲜蔬菜。我每到星期六下午放学，总是要跟狗娃一道回到岳家屋黄四娘家，星期一早上又和狗娃一起上学。
7
江南四五月间，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落个不停的雨水让人好生烦恼。星期六傍晚，我照例和狗娃来到黄四娘家，尽管我打了雨伞，由于雨大，我身上好几处都被淋湿了。进门发现家里气氛与往常不同，一家人都在责备龙珍婶婶，她坐在角落里的小凳子上，满脸愧色，流着眼泪，不时用手擦鼻抹泪。
黄四娘见我回来，忙起身来招呼我，刚才严峻凝重的神色换成了和颜悦色的神态。我家小湘回来了，哎哟，这么大的雨把身上打湿了吧，快来，你还有一些旧衣服在这里，赶紧换了，别着凉感冒了。四娘边说边进厢房帮我找衣服。奶奶，龙珍婶婶做错了什么事吗？我好奇地问。别人的事，你个小孩子家家就不要问了。怎么说是别人呢？她是我们家婶婶呀？黄四娘知道我爱打破沙锅问到底，便一五一十给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一件事要从黄四娘家斜对门那位“奇癞子”说起，“奇癞子”正名号李祖奇，五十多岁，早年在刘晚秋手下当过兵，被俘遣送回乡后，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常常无米下锅，妻子不堪忍受，便带着儿子远走他乡逃命去了，留下他孤身一人。他常年装病不参加生产队劳动，政府无奈，将他定为五保户，队里每月给他发三十斤粮食，他就靠此勉强度日。“奇癞子”是一个怪异的人，白天房门紧闭，从不迈出半步，他养了一条白狗，连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给狗吃呢？原来是他连厕所都懒得去上，吃喝拉撒都在一间房里解决，养狗的目的就是让狗吃他拉的屎。“奇癞子”就像一只令人生厌的老鼠，白天呆在他那臭味熏天的暗屋子里，晚上就像幽灵一样出来四处逛荡。一则是出来活动活动一下筋骨，二则是看看菜园子里谁家的菜长势最好，顺手牵羊一把，预备下几顿之用。不过，“奇癞子”还是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从不贪多，也不糟蹋地里的菜，每次顺带走的菜能够吃两三餐就行。
我那龙珍婶婶是个老实本份，连小孩都能欺负的胆小之人。怪只怪这青黄不接的季节，她娘家人捎信过来，说家里已经好几天断炊了，再过几天说不定老爹老娘会饿死在床上。龙珍婶婶也是个孝道之人，这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心里，她很想接济一下娘家人，但她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身小力微在婆家也没当家，她知道婆家当下也很难，每顿都是能照见影子的稀饭，还要和上好多地瓜或干薯丝。她无法向自己的婆婆开这个口。想了好久仍是无计可施。她越来越急，越急越乱，由于精神压力大，导致这个月的月经提前十多天来了。
龙珍婶婶在一天早上打扫房间卫生时，发现公公（牛队长）的一串钥匙挂在橱柜的角落里，她认得是生产队粮仓的钥匙，也知道这钥匙只有生产队长和粮仓保管员才有。龙珍婶久久地盯着那串钥匙，然后身子一怔，顿时邪从心中起，她快速取下那串钥匙，塞进了衣兜里。
这天晚上，刚好一阵大雨过后，四处雾蒙漆黑一片，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哇声鼓噪。龙珍睡到半夜，一个人悄悄起床，轻手轻脚开门离开屋子，胸前揣着个蛇皮袋子。蹑手蹑脚往村子东头粮仓方向摸行，其间路经村庄门前的池塘，一只大青蛙咚的一声跳进水里，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把龙珍吓出一身冷汗，一个踉跄，险些栽进池塘里。她定了定神，咬紧牙根，继续摸索前行，好不容易才摸到粮仓门口，颤颤惊惊掏出钥匙，慌里慌张换了好几次钥匙，还是未能找到对的那把，在这开锁期间，龙珍似乎听见粮仓转角处有细微的声响，她停下来仔细听了一会，像老鼠的㗭嗦声，又像风吹动树叶声，还像人的脚步声。过了许久，周围没有任何声响了，龙珍又继续开锁，终于粮仓打开了，她连忙闪了进去，掩上门，飞速从胸前抽出蛇皮袋子，双手从谷堆里往口袋疯狂地爬着，一下袋子满了，用绳子扎好口，背起袋子出仓库门，然后上锁。也许是她来时探熟了路，回去时几近是小跑，她尽量克制大口喘气时发出的声响，怕让人听到。不过，她在小跑的过程中，仍旧听到身后有隐隐的脚步声。她顾不了许多了，一门心思地往家跑，到了家里，她把装满稻谷的蛇皮袋子藏在自家猪圈的柴坑上，用稻草遮盖住。然后又悄悄进屋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住队干部杜书记、大队支部书记易支书和岳家屋队吴会计三人进了黄四娘家门。铁牛队长见领导来访，热情客气相迎，黄四娘也连忙去灶房烧茶待客。三位干部先后落座，都表情严肃凝重。牛队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仍是笑脸相陪。杜书记先开了口：今天早晨，据本队五保户李祖奇举报，你家儿媳妇龙珍昨晚下半夜去生产队粮仓开锁偷稻谷，偷完后赃物隐藏在你家猪圈柴坑上，刚才经大队民兵查验属实。
杜书记说话期间，黄四娘刚好端来沏好的茶汤，听到杜书记说完后，四娘端茶盘的双手无意识软瘫下来，茶盘连同几碗茶水咣当一声同时落地，溅起一片水花。铁牛队长和黄四娘说啥也不相信儿媳妇干出这等傻事，两人几乎僵在那里。杜书记接着说：这件事性质十分严重，情节十分恶劣，偷盗国家和集体财产，很有可能会受到刑事处罚，公社党委对这一事件高度重视，先让我来调查了解具体情况，然后再作出严肃处理。铁牛同志，你那粮仓钥匙是如何到你儿媳妇手里的？你们是否有串通作案的嫌疑？这两个问题，你要老实向组织交待。牛队长哪见过这种阵势呀，一激动便昏倒过去了，杜书记见状连忙安排人手抬去医院。
杜书记通过走村串户深入调查，认定铁牛队长没有串通作案的行为，龙珍平时也确实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老实农村妇女，她的偷盗行为纯属事出有因，加上偷盗集体财产数额较小，公社党委决定：龙珍免于移交司法机关处理，作为人民内部矛盾批评教育。
我听黄四娘讲完事情的前后经过后，对龙珍婶婶的态度是既同情也鄙视。就在我来到黄四娘家的当晚，杜书记主持召开了批斗龙珍偷盗集体粮食的生产队大会，我也跟着黄四娘参加了会议，会场设在岳家屋正门的大堂屋，大堂四角悬挂四盏“满天红”煤油灯，堂屋里坐满了革命群众。龙珍用绳索绑着，站在会场前面的高板凳上，低着头，泪流不止。杜书记走到台前就拉开了嗓门：社员同志们，经大队支部决定，今晚召开针对龙珍偷盗生产队粮食的批斗大会，龙珍的偷盗行为是典型的挖社会主义墙角，是往革命群众脸上抹黑，是大干快上社会主义进程中的拌脚石。我们对这种行为要狼狼（狠狠）地斗，斗得偷盗分子浑身发斜（抖）！谁是我们敌人？谁是我们的月月发（朋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龙珍这次作案，被革命群众发现并举报就是一个明证，我们要以龙珍为鉴，不做半点有损集体利益的行为。当前社会主义农村形势一片大好，我们要用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杜书记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配合做了一个强有力的手势，把讲台上的一只开水瓶扫到了地下，嘭的一声瓶胆炸裂了，碎碴和开水溅了一地，地上顿时冒起腾腾热气。这时会场一片嘻笑、惊诧的骚乱声浪，杜书记定了定神，接着说，岳家屋生产队长许铁牛，在这次事件中，虽然没发现串通作案的迹象，但也负有管教不严和失职责任，要在大会上向广大群众作检讨。
牛队长面带愧色缓缓走上前台，向台下深躹一躬，说：我家儿媳妇偷盗队里的稻谷，这是一个可耻的行为，是一个缺德缺良心的行为，队里就那么点粮食，你偷走了，大伙儿怎么活？伤天害理啊，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都缺吃，我家也一样，说出来不怕乡亲们笑话，这段时间，我都是在外面挖野菜，摘椿树叶子、捡薯皮拿回家吃。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家人口少都吃不饱，大伙儿一定好不到哪儿去。龙珍这次做出的傻事，确实让我痛心，是我平时教育不严，也是我工作上的严重失职。在此，我真心真意的向乡亲赔理道歉！我家媳妇大伙都清楚，她确实是一时糊涂做出了错事，请各位乡亲原谅她这一次吧，你们要骂就骂我这老骨头吧，是我平时关心她太少了，她的孝心可鉴，但做出的事不合道理。再次向各位赔不是了，对不住了！
铁牛边说边向下面的群众不停地拱手作揖躬身致歉，声调哽咽，老泪纵横。他的真诚道歉博得全场社员群众的掌声。这次批斗大会，也给我幼小的心灵以深深的震撼，我每次来黄四娘家都是给我做好吃的，我有时甚至嫌弃四娘家米饭里的红薯丝太多，现在想来，黄四娘一家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8
我渐渐地长大，也渐渐很少去黄四娘家了，不是不想去，有时也好想好想重温黄四娘百般宠我的感觉，但是怕去了又给黄四娘添负担。黄四娘好几次托狗娃捎信让我去她家，我都推脱说学习紧张没有时间去。母亲眼见我不再三天两头往黄四娘家去，夸我长大懂事了。可母亲哪知道我内心深处的歉疚和渴盼呢？不过，母亲每逢春节或黄四娘的生日，总是要备一些礼物，让我去四娘家住上一宿。
星转斗移，时光荏苒。转眼我和狗娃都从咸宁师范专科学院毕业了，我们那时的大学比现在的要稀罕得多，能考取的都是凤毛麟角，记得我考上大学去读书的时候，黄四娘亲自把我送到车站，湘子呀，你中了状元，奶奶高兴得几个晚上睡不着，我没白痛你啊，你为奶奶脸上贴金了，你呀，要好好念书，你将来是能办大事的。黄四娘不停地抚摸我的手，眼里闪着幸福的泪花。当客车离开后，黄四娘不时双手撩起衣摆，擦拭双眼，还站在那里深情地望着离去的我。
我和狗娃从小在一起玩，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我俩都一直在一起，只是大学他读的是中文系，我读的是政史系。像这样的缘分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周边的人都喜欢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金童玉女、天作之合这些成语来形容我们。但狗娃在我内心里激不起那种浪花，他事事让着我，体贴入微的照顾我，我只觉得他是我的兄弟，我的亲人。
大学毕业后，狗娃去了县二中教书，我因为不喜欢当老师，父亲凭几十年从事行政工作的人脉资源，帮我安排在岳麓镇当团委书记，自此我便踏上了仕途生涯。
改革开放不久的1987年，台湾开放了老兵回乡探亲政策，我被镇政府临时抽调负责台胞回乡接待工作，我在县台办发来的一份文件中，发现有一个叫刘晚秋的台胞他的探亲地址是岳麓乡岳家屋场，我先一怔，记得黄四娘说过她的前夫1948年可能去了台湾，这个刘晚秋会不会就是黄四娘的前夫呢？我骑自行车飞速去了黄四娘家，刚进家门，听到黄四娘正在数落大壮叔叔：看你那德性，整天游手好闲的，只知道喝酒打牌，自家的责任田你没去过，都是你老婆辛辛苦苦耕种，你有事没事还要打她，你像人吗？两个女儿你没管过，你嫌她没给你生儿子，生儿生女她自己能做主吗？混帐东西！
我在门口摇响自行车铃铛，黄四娘忙出门，见是我来了，脸上笑得像朵花。我把黄四娘拉一边，悄悄地问：你的前夫叫什么名字？黄四娘脸上掠过一丝羞涩，说：你问这个干嘛？——叫刘晚秋。我又问：他是哪年出生的？黄四娘略顿了会，说：民国十二年。我心中大喜，完全对上了。我又拉着黄四娘的手进了她的卧室，掩上门。你这丫头今天怎么啦？神神叨叨的。我一把把四娘按坐在椅子上，说：奶奶，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你的前夫刘晚秋马上就要回来探亲了。我刚说完，黄四娘就怔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我原以为她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的，却不知她是这样的反应。黄四娘突然长叹一声，眼泪汩汩流淌出来。我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四娘。镇上还有好多事要办，我只得离开了黄四娘家。
9
金秋，天高云淡，凉风送爽。昨天晚上我接县台办电话，说明天上午台胞刘晚秋先生将要来岳麓探亲。我便一早就在政府门口等候。一会，一辆灰白色面包车在镇政府门前戛然而止，车上陆续下来了四个人，其中有一位身材挺拔，头发斑白的老人我从没见过，其他三个是我认识的县台办工作人员。进政府办公室小坐一会，互相简单介绍之后，我便随车带路去易畈村岳家屋。
岳家屋村口聚满了人，刘晚秋的三个兄弟和儿子大壮穿着一新，早在那里等候。车刚停稳，刘晚秋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第一个抢着下车，等我们下车时，只见他轮番抱着他的三个兄弟、儿子，失声嚎哭得死去活来，三十八年啊，骨肉分离，怎能叫人不痛心？！看到这样的场面，让人揪心，同时也让人感到温暖和欣慰。
我忽然发现人群中没有黄四娘，问龙珍婶婶，她说她娘早几天就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对黄四娘的行为有些纳闷，为什么三十八年未见的前夫来了不能见上一面呢？眼前的事多，我来不及想这些问题。我随着人流进屋了，由于台胞回乡探亲接待工作繁忙，下面还有好几拔对接工作，我也不便在这里逗留。看到刘晚秋和兄弟、儿子有说不完的话，我只匆匆给他们打个招呼便去镇上了。
过了几天，大壮叔叔来镇上找我，我见大壮西装革履、左手腕上还戴了一块金表，咋一下我都认不出来了。大壮说他爸很想见见他娘，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说四娘跟我亲，问我知不知他娘的去处。我问大壮：你们都找了哪些地方？大壮说：基本上所有的亲戚都问遍了，就崇阳林源洞三姨家太远没去问。我又问，你知道你三姨家的具体地址吗？大壮说：三姨就住在林源洞镇上，临湖路98号，我三姨叫桂香，姨夫叫张城根，在镇上打豆腐卖。我对大壮说：我有一师专的同学在林源洞镇政府上班，我马上打电话联系让她帮忙找找，你回家等消息吧。大壮听后喜形于色，说：我先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等你的信。面对大壮的执拗，我只好笑着在办公室用手摇电话机要林源洞镇政府，凑巧也顺利找到了我那位师专的同学，我将情况说清楚后，对方答应马上帮我去问并将情况马上电话回复我。打完电话，见大壮乐滋滋地在那里坐等，正好手头上也没多少事，便和大壮随便聊起：你爸爸在台湾结婚了吗？大壮有些不好意思说，结婚了，还生了四个孩子呢！不过，他老婆前两年得乳腺癌死了。
啊，是这样呀！那你突然间多了这么多兄弟，你不孤单了啊
反正也没见过，也不知道长啥样子
你爸爸在台湾是干什么的？
他说在台湾开了个鞋厂，有一千多员工。
那你爸爸是个大老板啊，这下你也跟着沾光了。
我爸要我多学习，给了我好多企业管理方面的书，要我认真去读，我才初中毕业，哪读得懂啊！
这是好事啊，你要好好读，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嘛。
那敢情好，到时我真的要来请教你。
你爸爸这次来，给了你一些什么东西呀？
现在只给我三千元钱，他答应帮我建所新房子。
这么多啊，我一月工资才七十多元呀！大叔，你发财了！
我爸爸要我先好好学习，等条件成熟了，要在咱们岳麓办个工厂，让我来管理。
真的太好了，大叔，好好努力！
我正和大壮聊着，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是我那师专同学打回来的，她说找到了，城根豆腐店来了一个外地婆婆，听说是张城根老板的姨姐。好！好！我连忙称谢。我刚放下电话，大壮便起身要走，我说还没告诉你情况呢，大壮说，从你打电话的神情判断，我娘就在我三姨家。谢了！说完，就拱手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10
台湾老兵赴大陆探亲接待工作告一段落，我将这段时间的工作向镇长作了详细汇报，说到刘晚秋时，我特意重点讲了刘晚秋想去崇阳林源洞看望前妻一事，说交通不便，建议镇政府能提供一点帮助。镇长听后大手一挥，说：台胞探亲接待工作上级都非常重视，刘晚秋很有实力，是我们将来招商引资的重点对象，一定要服务好。小邹啊，我明天把那辆吉普车给你用一天，你带刘先生去崇阳吧。谢谢镇长！我马上去和刘晚秋先生联系。我心花怒放地对镇长说。
岳麓离崇阳林源洞有一百里地，且大多数是盘旋曲折的山道，徒步需赶早走上一天。吉普车在山道上颠簸疾行，车后扬起翻滚的灰尘。我偶尔转身看看坐在后排座位的刘晚秋，适时和他交谈几句，他一直望着车窗外，贪婪地品味着沿路的景色，脸上布满了欣喜和期待的神情。
吉普车在二个多小时后就到了城根豆腐店门口，望见城根和桂香老夫妻俩正在店里忙碌，刘晚秋匆匆下车，直奔前去，他们好像是互相对视了好一阵。三哥、三姐，我是晚秋呀！城根和桂香连忙走到晚秋跟前，两人各扯着晚秋的一只手，在晚秋的脸上盯了半天，真是晚秋呀，还不老，还有当年的模样，城根激动地说。晚秋啊，三十八年了，一个人的大半辈子呀，你回来得太迟了啊！桂香痛心惋惜地说。三个老人缠缚在一起，老泪双流。
我和司机进门后，三个老人才醒过来，请我们入座喝茶。我问黄四娘去哪儿了？桂香说，她来我这里住十多天了，一直心情不好，茶饭也吃得少，唉！人都瘦了一圈。早上我劝她去外面走走，散散心，——我马上让孙女去喊她回来。
不知是什么原因，此时此刻，我也很想见到黄四娘，便说，要不，我和你的小孙女去找黄四娘吧，我小时候是她带大的，可亲啦！我先去劝劝她。桂香听后笑咪咪地说，我听四妹说起过你，夸你人好不错，去吧，让我孙女带你去找吧。
林源洞是一个世外桃源的去处，四面青山奇俊秀美，溪流曲折蜿蜒，清冽的溪水可见河床里鹅卵石和上下来回游动的鱼儿。高林肥田，村舍俨然。小女孩在溪岸小道上活蹦乱跳地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小女孩用小手往前面一指说：诺！前面堤坝上站着的就是我的四姨奶。我循着小女孩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黄四娘那熟悉的身影，我拉着小女孩的手，飞奔上去。四娘见我来了，脸上掠过一丝惊喜，然后抱着我失声地哭起来了。喃喃自语道：他真还活着，为什么不早给个信啊？三十多年，恍若隔世，叫我如何面对他呀？我不停地抚摸四娘的后背，安慰道：是啊，相隔得太久了，但这不是你和他能想到的，这是历史造成的原因，或许他没有给你捎信，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奶奶，我十分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晚秋先生毕竟是大壮的爸爸，你俩也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恋，人家大老远回来了，奶奶你应该和他见见面，说说话，现在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可以了却多少年来埋藏在心里的那份情结。我缓缓地跟黄四娘说着。随后，我也把从大壮嘴里了解到关于刘晚秋的情况告诉了黄四娘。湘子，你对奶奶真贴心，善解人意，也会说话，你知道奶奶心里既想见那个人又怕见那个人。好了，奶奶听你的，回去见他一面。黄四娘收敛了刚才的情绪，平静地对我说。
我一手牵着小女孩，一手搀扶着黄四娘，徐徐往三姨家走去，快至门前时，只见刘晚秋像一条发疯的公牛横冲过来，边跑连喊：菊香，菊香、菊香啊—— 晚秋跑到黄四娘跟前，呆呆地把黄四娘上下打量了一阵，然后，双膝跪在四娘面前，抱起黄四娘的大腿，把头埋进四娘小肚子里，像一个久受委屈的孩子，号啕大哭起来。黄四娘像一根木桩立在那里，她仰起头，闭着眼睛，泪水却似山泉一般涌出，串串泪珠滴落在晚秋的头顶上。四娘扒在晚秋肩上的双手不断地在用力揪扯，似乎要将晚秋的肩膀连衣带皮的拧下来。
11
我在岳麓镇政府工作的第三年，正巧碰上上级号召干部年轻化、专业化，我被提拔为岳麓镇党委书记，我当年才满25岁，是当时全县最年轻的乡镇书记。三年来基层工作的磨练，我对农村工作有了深入的了解，基层工作虽然千条万绪，但只要抓好乡镇企业发展、农林牧基础设施建设、社会治安综合管理，财贸计生工作的兼顾和统筹这四大版块，各项工作也就能顺利铺开，作为领导，关键在于知人善任，能驾驭好各种类型的人才，整个局面就会风生水起。我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我的父亲干了一辈也未能混到我现在的位置，他去年在乡政协联络员的位置上退休，母亲也在县二中退休了。大哥二哥皆是退伍军人，都安排在公安局上班，三姐高中毕业后去了供销社当营业员，四姐初中没毕业就去了蒲祁织布厂成了织布女工，五姐大坪师范毕业后当了人民老师，此五子者，皆已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小窝。父亲母亲退休后住在县二中的教师职工楼里，只有我这个打单的么女，偶尔去看看他们，哥姐们各忙各的，来得更加稀少。好在狗娃和父母住在同一栋楼，时常帮忙换煤气、扛大米之类的力气活，三天两头往那里跑，嘘寒问暖的，体贴入微，比我们六兄妹中任何一个都要勤。我本想多抽出时间来陪二老，可是他们老是催问我找对象的事，并有意无意地叨唠狗娃如何照顾他们的点点滴滴，夸赞狗娃的为人如何的好。我都厌倦了，以致我逐渐也很少回家。
镇文化站新调来了一位文化干事，湖北音乐学院刚毕业。文化站武站长带他来我的办公室见个面，恭敬地对我说：邹书记，这是咱们站里新来的文化干事黎新雨，第一天上班我带他来拜见您，请您多多指导！我抬头瞥了一眼，见站在办公桌前的青年长长的头发梳得干脆整齐，在脑后还扎了个马尾巴，五官有棱有角，眼神充满狡黠的自信，没有半丝拘谨和恭维。这和大多数在我面前极尽谄媚之色的人大不相同，我望着眼前这个不一样的青年，心里一颤，故作平静地说：你为什么要选择到乡镇来工作呀？听说岳麓风景秀美，人文荟萃，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一定会给我的音乐创作带来灵感。新雨滔滔不绝地说。乡村文化工作非常重要，同时也很艰苦，工作不是游山玩水，也不仅仅局限于你的音乐创作。它需要扎根进去，挖掘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产品，宣传社会主旋律、正能量，为乡村的发展与振兴去服务去发声。我略带官腔侃侃而谈。新雨没有回声了，武站长在旁连忙接话：邹书记高屋建瓴，见解深刻，我们站今后一定按照邹书记的指示精神开展工作，您先忙，我们就不打扰您了。武站长说完便带着新雨离开了。望着新雨的背影，我似乎有些怦然心动。
自此，新雨的身影老在我脑子里浮晃，我忍不隹隔三差五去文化站，借了解工作之名，行与新雨聊天之实，慢慢地我俩便熟络起来，我有时甚至带他一起下村工作 。镇政府里的人都在私下说我俩在谈恋爱，对这个初来乍到的青年人也敬重起来了，武站长对他更是唯唯诺诺，站里的大小事情反倒要听新雨的，这种情况是我始料未及，但我认为无伤大体，也就不管不顾的尽量能多和新雨在一起，共度甜蜜时光。
那年，湘鄂赣三省周边七县一市举办青年歌手大赛，黎新雨经过层层角逐，进入了决赛前十名，成为通临县唯一的决赛选手。金秋时节，菊桂溢香。歌手决赛在中华桂花之乡咸宁温泉大酒店举行。新雨邀我去决赛现场为他助威加油，当时，正值全镇掀起秋播生产大种油菜的重要时期，我得披挂上阵亲自督阵，好在大赛是在晚上进行，下午我提前一个小时下班，让司机加大油门开往温泉大酒店，赶到时，决赛刚刚开始，见到新雨，他化了个淡妆，俨然一副明星大腕的派头，他也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同学朋友去了，对我的到来，只是挥手致意一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新雨的参赛歌曲是《一无所有》，他台风娴熟，声调中略带些沙哑，深情处，一膝跪地，一手高擎，双眼紧闭，仰天长嘶。我当时的感觉是他非常投入，歌唱得还不错，可当我再看旁边的人，他们高举荧光棒不停地挥舞不停地呼喊，有的还泪光闪闪激动不已。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新雨在决赛中未能拿到名次，情绪有些低落。我回到酒店不久，新雨便来了，我看他脸上少了几份傲气，多了几份愧色。能参加决赛就很不容易了，你至少还算是咱们通临县的歌唱冠军。我笑着安慰他说。没发挥好，下次有机会，我会给你摘来一顶桂冠的。新雨又充满自信地说。我不在乎什么桂冠，我只在乎你这个人。不知为何，我竟说出如此肉麻的话。新雨好似有些感动，他抱起我疯狂地亲着我，一会，我推开新雨，说，你回你的房间吧，我奔波了一天，累了，想洗个澡早点休息。和你在一起很踏实，我想和你多呆一会，你洗澡吧，我又不会偷看你。他扮作鬼脸嬉笑地说。
当我从洗手间洗完澡，披着浴巾出来时，发现新雨的眼睛呆呆的直了，他呼着粗气，猛一下把我按在床上，一边在我的脸上乱啃，一边麻利地褪去他自己身上的衣服，这突其而来的举动让我懞了，我双手推他，并厉声说：新雨，不能这样，我们还没有登记，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新雨脱光衣服后，鲁莽地扯开包裹着我的浴巾，我瞬间只感觉到一根硬物野蛮地插进了我的下体，伴随着一阵阵隐隐的刺痛，我眼里涨满了悔恨的泪水。我平时见新雨文质彬彬而又不失高傲冷峻的样子，所以从没对他设防，想不到他今晚有这如狼似虎的另一面，我一时大意失荆州啊！
12
刘大壮自从有了个台湾爸爸，人生轨迹就有了很大的改变，刘晚秋替他建了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楼，还给了他许多钱，让他做些买卖经营，大壮成了当地有名的富人。他本性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如今有钱了，整日不是呼朋唤友，就是翻着花样吃喝嫖赌，在村人面前趾高气扬。他爸留给他的书籍，让他好好学习，他不知翻动过几页。黄四娘经常劝导儿子要务正业，不要一夜暴富之后忘乎所以。大壮对他娘的劝诫置之不理，仍旧我行我素。一天，我去岳家屋看望黄四娘，她在我面前哀叹说：湘子呀，大壮他爸从天而降，突然一下就给大壮那么多钱，我不知道今后是祸还是福？我原来担心的是大壮体弱多病，老大无所依靠，我现在担心的是他胡作非为，将会遭遇牢狱之灾。你帮我劝劝他，你是当官的，或许他怕你。我觉得四娘有点杞人忧天，现在时代不同了，有钱生活好点也在情理之中。但我得开导黄四娘说：有机会我会提醒他的，不过你也不要太操心，大壮叔都快四十的人了，世事轻重他会掂量的。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狗娃打来的，说我父亲突然昏倒在地，他连忙送去了县医院，现在正在抢救室抢救治疗，让我快些赶过去。我来不及和四娘招呼，就立刻往县城里赶，当我赶到县医院急诊室门外走廊时，母亲和大哥、三姐、狗娃四人坐走廊的木椅上，狗娃满头大汗，焦急之情甚于大哥和三姐，母亲见了我，便诉说起来，你老爸一直有高血压的病，我老劝他不要喝酒了，他总不听，昨晚高兴，一个人喝了半瓶通城大粬，今早去卫生间洗漱，倒在地上，我拉也拉不动他，便叫了杨子善过来，才将他背到医院来。
我深情地瞄了狗娃一眼，他总那样一脸谦和的微笑，我心里一酸，眼里闪出泪花来，我搞不清是为父亲的病重而难过，还是内心深处对狗娃的感激和歉疚。我和黎新雨的公开或半公开的恋情关系在岳麓传得沸沸扬扬，想必狗娃一定也有所耳闻吧，可他一如既往关心和帮助我的父亲和母亲，对我也是一如往常的顺从和呵护。狗娃啊狗娃，你真的像狗那样无限忠诚吗？你这样做既能让我感动，也是我厌恶你的原因。你胸无丘壑，缺少主见，你心中满满只是忠诚和善良，你如何叫我心中能激起火花、泛起波澜？你又如何能驾驭得住杀伐决断、运筹帷幄的我呢？
二哥、四姐、五姐都相继赶来的时候，穿白大褂的医生也从急诊室走出来了，全家一哄上去询问，医生平静地说，人暂时抢救过来了，如果迟来5分钟的话，可能就没有救了。现在情况也很危险，下步马上要做开颅手术，请你们作好思想准备。听医生说完后，全家人缓缓舒了一口气。趁家人舒缓的空档，我拨通了院长电话，说明情况。不一会，金院长亲自来到急诊室，了解了我父亲的病情，并重新安排了手术医生。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但出院后四肢活动僵硬，走路只能一步一步的探行，每走一步，两手要跟着滑动，母亲取笑他，说他是一个“手舞足蹈”的文化老艺人。因为母亲身材娇小，无法照应牛高马大的父亲。这时，狗娃来我家更勤了，家里大小事情都争着干，我看在眼里，一番滋味涌上心头，在我和狗娃单独相处时，我问狗娃：我谈恋爱了，你知道吗？早听说了，我听过那个男孩在银城广场上唱过歌，人长得好，歌也唱得好。狗娃平淡微笑地说着。我见他对这事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些惊异，也有些生气，说：你知道我找对象了，为什么还要常常来我家？狗娃听我这样问，有些不解和为难的样子，不过一下便又笑着说：我和你是从小长大的朋友，一直在你家里走动，为什么突然要停下来呢？再说，邹部长和梅老师一直对我好，记得我高考落榜那年，我家庭困难，无法继续上学，梅老师来到我家，鼓励我，帮我垫交复读学费，还时常把我叫到家里给我做好吃的。这些恩情让我永世难忘。可以说，没有邹部长和梅老师对我的鼓励和帮助，我就没有今天当老师的资格。狗娃坦荡心迹的表白，真诚朴素的言语，让我为之动容，也让我一时无语。
13
通临县政府拟在县直和各乡镇正科级女干部中，选拔一名干部任副县长，我在全县正科级女干部中，算是最年轻，但原始学历只是个大专，有好几个有本科学历，还一个研究生学历的。县里几位主要领导，对我的工作都赞赏有加，我想我被选拔上去还是有几份胜算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得抓住这次机会，给自己一个提升，我巧妙地艺术性地进行了一些操作，也在这时，岳麓镇正处在农田改造和山地开发的攻坚阶段，许多问题都堆满了我的案头，我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深恨分身乏术。
一天大清早起床，我在洗漱间忽然呕吐不止，我心中一惊，估计十有八九是中招了。我一下痛恨起黎新雨这家伙来，自有了温泉那一夜之后，新雨老粘着我干那事，我也像吸毒上瘾一样，每回都是刚开始拒绝，最后顺从。慢慢新雨胆子越来越大，连午休时间他都要潜入我的房间，将我蹂躏践踏一回。平时，我们都采取了避孕措施，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出现了漏网之鱼。在这个关键节点，是不应该出现这样的问题的，这可能会影响到我的前程和发展。我不敢小觑这件事情，我给镇里的几位副书记安排好两天的工作后，为了避人耳目，我立马自己驾车去了隔壁修水县医院进行检查，妇科检查告诉我说，已经怀孕快两个月了。结果出来后，我气得咬牙切齿，但生气于事无补，我马上冷静下来，当机立断，让医生给我做了人流手术，手术让我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大声喊叫，手术医生忿忿地说：喊什么喊？只顾当初快活，咎由自取，下回看你还吸不吸取教训。听了医生的责备，我又一次痛恨起新雨，他也快活了，他为什么就不承受半点痛苦呢？我决定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教训那虐我千百遍的坏小子！我术后在修水医院躺了两天，没一个人知道我的去向，连新雨也都没告诉。
我两天后回到镇政府，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炼狱，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受，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处理事情的果敢和决绝。在乡镇基层工作，基本没有星期天的概念，确实感觉累了，或者有重要私事，一个月可以请两三天假。我回来的第二天也正好是星期天，我像往日一样照常上班，临近中午快下班的时候，狗娃提着两袋东西进来我的办公室里，我心里一惊，我在岳麓工作四五年来，狗娃一直没来看过我，今天这位不速之客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狗娃把东西放在茶几上，温文尔雅中有几分羞涩，说：皖湘，你在咱们家乡做父母官好多年了，一直没有来看望过你，正好这个星期天回老家，姨奶（黄四娘）让我给你捎来一些吃的。狗娃说着打开了一个袋子，里面是一个瓦罐，接着说：这是姨奶大早起来为你熬的鸡汤，让你趁热吃了。我走到狗娃近前，说：我身体好好的，要喝什么鸡汤呀？狗娃说：姨奶说你管那么多人，操了太多的心，身子骨比从前瘦了许多。狗娃揭开罐盖，一股浓浓的清香扑鼻而来，这是我久违和熟悉的气味，顷刻勾起了我口中的馋虫。狗娃见我对鸡汤表现出兴趣，他的脸上也浮起满足和亲切的神情，说：我上个礼拜去外县参加教学研讨会，给你带了一些吃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好了，我就不久留了，家里人还等我回去吃饭。狗娃边说边往外后退着走，最后退到门口转身的时候还说了句：鸡汤一定记得趁热喝了啊！
狗娃刚一离开，我便拿碗舀了大半碗鸡汤，细品慢嚼起来，喝了几口，感觉特别香甜可口，里面有枸杞、莲子、桂圆的滋味，还有藿香的香味儿，这汤太珍贵了，也来得很及时，我的身体好像也非常渴盼这样的靓汤，而这样的汤只有我亲亲的奶奶黄四娘才能熬出来。我像干枯的禾苗对雨露的渴望那样，一碗接一碗吃，直到罐子里空空如也。意犹未尽的我接下翻开狗娃带来的另一个袋子，一包蜜汁红枣、一包新鲜桂圆、十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两盒红桃K补血口服液。我的肚子已七八分饱了，看到这些东西，我又每样挑了一些，放到办公桌子上，慵懒地躺在靠背椅子上，慢慢品尝着，突然，我心一惊，从靠背椅里弹了起来，心想：狗娃今天送的这些东西不同寻常，他为什么恰恰在这个时候给我送东西，而且如神医一样对症下药。我去修水做人流无一认识我的人知晓，为何狗娃所送之物这般巧遇暗合于我呢？
我连忙拨通大壮的“大哥大”：大叔，我是皖湘，请奶奶接个电话。一会儿，黄四娘接上电话了：喂，是湘子吗？我赶忙笑道：奶奶，是我啊！你今天熬的鸡汤太好喝了！把我都吃撑了，谢谢您啊，奶奶！你这孩子跟奶奶客气啥？不过，这鸡是狗娃买来的，汤是奶奶熬的。狗娃说你人这段时间瘦多了，湘子呀，要注意身体啊！听到奶奶的话，内心涌动一股温暖，我尽量抑制自己的情绪，说：我知道了，奶奶你也要多保重身体。湘子，你和狗娃从小要好，狗娃这孩子特实诚，你呢？心大一些，论婚配的话，说合适也合适，说不合适也不合适，但不管如何，你能有这样的好朋友，是你一生中难得的，你要珍惜。听说他上星期去修水办事，都不忘给你带好吃的东西。听到奶奶说出“修水”二字，我犹如听到惊雷炸响，整个人一下都懵了，我迅速结束同奶奶的电话：奶奶，我现在有事，下次再说。我扔下手机，羞愧、内疚、愤怒、同情、温暖以及各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14
春色如许，岳麓山花烂漫开放，姹紫艳红。
市委组织的领导找我谈话后不久，县政府红头文件出来了，我被正式任命为通临县副县长，待下届县人民代表大会选举通过。我当时刚满28周岁，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我仿佛看到无限美好的未来正在向我招手。黎新雨好几次来找我，要我把他调到县文化局工作，这对我来说一个电话的事，可我现在职位不一样了，我不想和他粘得太紧，怕影响自己的工作和声誉。便对他说：工作调动要经过组织考察研究，不是随便说调就能调的，你要安心在岳麓工作，到时我会帮你争取的。新雨不买账，白了我一眼，说：刚当上县长就在人民群众面前打官腔了，谁不知道是你一个招呼就能解决的事呀，我被他呛得无奈，故作一副严肃表情：我现在很忙，你以后要少来这里，去吧，好好工作，等待组织安排。新雨只好怏怏地离开了。
新官上任，我确实有些忙，我主管全县工业和乡镇企业，目前，招商引资项目是工作中的重中之重。今天上午，大壮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爸爸想在通临县城办个鞋厂，问我有哪些优惠政策，我满心欢喜地给大壮列举了一系列优惠条件，大壮说他听不太懂，也记不住，他告诉了他爸爸的联系方式，让我亲自打电话同他爸爸谈。这是个好机会，我趁热打铁和刘晚秋先生联系上，给他详细阐述了我县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并让工作人员给他传真了相关招商的宣传资料和文件资料。
事隔不久，刘晚秋先生重回大陆，和我面对面就某些具体事宜交换了意见，双方完全达成共识，随后，我和晚秋先生签订了来通临投资三千万兴建鞋厂的合作协议。按照县政府当时出台的招商引资文件规定，牵线介绍外商来通临投资办厂的，可以享受其投资总额1%的提存奖励，也就是说，刘晚秋来通临投资办厂的款项到位后，我便能获得30万的奖励，我工作五六年，存款还不到3万，30万对我来说太具诱惑力了。可我没有领取一分钱的奖励，我觉得这是我的分内之事，这是一位领导干部应具有的胸怀。
刘晚秋办事雷厉风行，签了协议便开始动工建厂了，不出半年，一座标准化厂房拔地而起，晚秋从台湾运来一整套生产设备，还带一批管理和技术人员，当年就投产了。工厂名为：通临县大壮鞋业有限公司，刘大壮成了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是请的职业经理人。我的四姐在蒲纺厂因效益不好下岗了，便去了大壮鞋厂上班。
人处在怎样的环境就会塑造出什么样子来。大壮摇身一变成为公司董事长，脖子上圈着粗大的金项链，手指上套上诺大的金戒子，头发油抹水光，度着方步，让人一看就觉得很有财气，很像个董事长。不过，大壮的脑袋瓜好使，场面上的话信口拈来，滔滔不绝的，人家也难知其深浅。公司的大小事务他喜欢一一过问，慢慢从中也摸出了一些门道，懂得了一点经营之道。
在台商刘晚秋来通临投资办厂的带动下，先后有七八家港台商人也纷纷来通临投资，全县招商引资工作开创了新的局面，接下来，我对本县重点企业和乡镇企业进行深入走访调研，出台了相应的改革措施，对于国营县办企业，强力推行企业改制和改造升级措施，着重扶持科技含量高有活力的企业，一些污染环境效益低下的企业实行关停并转，推广工厂配套污水处理系统，企业效益和生态环境得到了有效改善。至于乡镇企业，毫不手软地关闭那些对环境造成严重污染的小煤窑、小造纸厂、小砖窑等作坊小厂，引导和培植一批具有本地特色的可持续发展的绿色企业。我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得红红火火，我的工作成果得到县委熊书记的高度认可。
15
我住县政府宿舍大楼，三室一厅的套房，刚开始一个人住感到有些空荡，慢慢也习惯起来了，每天晚上我喜欢将白天的事情过滤一遍，再将第二天要办的事按轻重缓急排列。然后再看看书听听音乐，便洗洗睡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书，母亲打来电话：湘子，你忙吗？老想给你打电话，又怕影响你的工作。不管忙不忙，你不是已经打来了吗？有什么事吗？我没好声气地回道。湘子呀，我和你爸的身体状况都不太好，也不知能活多久，我们唯一牵挂的是你的终身大事，你都快三十的人了，也该成个家了啊！母亲类似的话我都听起茧了，我赶忙尽快结束电话说：你们就别瞎操心了，好好保重自己身体就是了，我有事，先挂了。
放下手机，我突然想起了黎新雨，这个坏小子已经好几个月没来找我了，想起咱俩在一起的情景，我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现在好像心里有点想他了，我又拿起手机，点了一下常用联系人菜单中标注为“我之心雨”的子栏，电话铃声响了好一阵才接通，那边感觉特别安静。我说：小坏蛋，你睡了吗？好久不见，你真的不来找我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那头好一阵才说：嗯，我正睡觉，被你吵醒了，你有什么事吗？我发现新雨的情绪不高，莫非真生我气，我想提振一下他的兴趣，便说：你调动的事，我问过文化局蔡局长了，他说尽快会给你办理。那头仍旧没有热情，平静又急促地说：这个事情你看着办吧！我发现新雨完全不是平时的状况，往常那甜言蜜语百般讨好我的调调完全消失殆尽。既然你表现冷淡，我也不会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便就草草结束了通话。母亲的叨唠在我脑子萦绕，新雨的态度让我疑窦丛生，一想到结婚生子的事我的脑袋就大，我真没有功夫考虑这些事情，我明天还要随熊书记去广东考察学习，我必须要好好休息，保障有良好的精神状态。
通临县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上，我高票当选为副县长，接下来是副县长的分工安排。外界盛传我将担任常务副县长，是不是空穴来风我心里也没底，我想只有熊书记心里清楚。这次去广东沿海考察学习都是新当选的政府领导，由熊书记带队，他说，新班子新气象，要以新的思维和观念服务和造福通临人民，借他山之石，攻通临之玉。
考察团从广州开始，一路从佛山、珠海、东莞、深圳，参观学习了五个城市的发展概况，通过亲身感受沿海城市高速发展现状，思想上产生了很大的震撼，观念也发生了根本转变。
深圳是我们考察学习的最后一站，第二天便结束所有行程将要打马回府，晚上考察团一行住宿在深圳花园酒店，今晚属自由活动，最后一个晚上，大家都离开酒店出去购物或观赏夜景，几天来的奔波让我感到有些疲惫，我一人留在酒店，在我住宿的房间旁边，有一个空阔的平台，奇花异草将平台装点得错落有致，一座假山之侧有一小型浴池，池水清亮见底，水面有点点飘动的玫瑰花瓣，在迷离的月色和柔和的灯光映衬下，池中不时还升腾缕缕青烟，有一股淡淡的暗香沁入我脏腑，让我心旷神怡有飘飘欲仙之感。我情不自禁褪去身上的衣衫，像一条光洁的鱼儿滑进水池里，我仰躺在水面上，看深隧幽蓝天空中群星闪烁，感受温温的带着花香的池水给我的舒适与妙曼。正当我沉浸在绝美的享受之时，水池边上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熊书记的。你在哪？等一会来我房间一下吧，我有事和你商量。熊书记，您没出去走走吗？我在洗澡，我可能要等一会儿来。我刚回酒店，不慌，你弄完自己的事情了再来。
我连忙从浴池里爬出来，穿好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洗手间里冲洗了一下，换上新的衣服，简单化了个淡妆，喷点香水，便去了熊书记的房间。
熊书记穿着长睡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那平日严肃威仪的脸换成了亲切平和。熊书记见我一进来便热情地抓着我的手拉到沙发上坐下，笑容可掬地问道：皖湘呀，这几天考察学习感受怎么样？沿海地区发展太快了，咱们内地比起来差距大啊！我随口回道。有差距才有动力，知耻而后勇嘛。皖湘同志，我今晚找你来，主要是想请你谈谈对这次副县长的分工有什么想法？熊书记说完眼睛直直的盯着我，好像和平时的眼神不太一样，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的头发湿漉漉的，有些蓬松，我感受自己的样子很难看。我有些慌乱地说：如何分工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我没有什么想法，组织上安排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熊书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皖湘，你年轻有为，前程无量啊，你的能力强，但还得有一个引路人呀！熊书记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越来越有分量，他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我更加慌乱了，我说：熊书记您就是我的引路人，您一路在默默的指导和关照我，我一直是心怀感激的.......还没让我把话说完，熊书记像饿狼一样扑向我，把我捻在长沙发椅上，他的嘴巴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像猪拱菜地一样，胡乱翻搅，我本能地使劲用力推开他，哀求道：熊书记，你冷清点，不能这样，不能，不能这样啊！熊书记就像一只发情的黑熊，他一边剥开我的衣服，一边喘着粗气说：是你这小妮子刚才在水池里洗澡那光滑的身段惹火了我，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湘啊，给我一次吧！我根本无力反抗，他已然直奔主题了，我停止了无谓的抵抗，任凭他在我身子上面排山倒海般的折腾。
当我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走进浴室，我麻木地脱光衣服，打开浴室顶上圆盘大花洒，让喷薄而下的温水洗刷，此时我才明白，天下男人那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样子都是装的，其背后都隐藏着禽兽不如的野蛮和冲动。熊书记平时一副如兄如父、为人师表的模样，今晚却是一个淫魔原形毕露在我面前。我和他女儿一般大小，他也真能下得手去。我痛苦的泪水不觉奔涌而出，我心里对熊的兽行充满了愤恨，对我那心爱的新雨怀有深深的愧疚和重重的负罪感。我站立的双脚已经感到麻木了，我感觉自己浑身沾染了肮脏，怎么冲刷都冲刷不干净了。
16
大壮鞋厂的效益越来越好，其“步云牌”系列皮鞋产品在湘鄂赣地区打开了销售市场，并大有向全国市场发力之势。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壮也是如此，胆子变大了，胃口也变大了。他不满足鞋厂给他带来的利润，他捕捉到房地产行业十分暴利，便很快组建了一个大壮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高薪聘请管理人员，还把我的四姐从鞋厂调出来，出任地产公司的公关部长。四姐几次来电话，邀请我去他们地产公司视察指导工作，我都以工作忙为借口搪塞过去了。
经县委领导慎重考虑决定，我出任常务副县长，协助县长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负责财政、工业、编制、人事、国资等方面工作。在我看来，组织上这样的安排是顺理成章的，凭我的能力是完全合格和胜任的，只是我不应该付出那额外的代价。
黎新雨和我还一直在冷战，凭心而论，他在我心里是有分量的，也是有位置的。我当领导以来，周边的人都是对我点头哈腰，恭敬有加，同龄人对我更是怀敬畏之心，大多是避而远之。只有新雨，他以平常之心待我，不卑不亢，有时甚至还敢同我唱反调。我喜欢他的就是这一点，他才具备驾驭我的能力，也配得上我对他的爱。有人在我的耳边说，你离开岳麓后，新雨和镇政府宣传委员李婧交往甚密。而我听后不以为然，特别自信，我认为凭我的魅力，李婧那黄毛小丫头根本不配当我的竞争对手。
如今的小县城也和大城市一样，夜晚霓虹闪烁，灯红酒绿。我坐在酒巴靠窗的小桌旁边，等待我的心上人新雨，我早和他约好的，应该不会爽约。果然，不一会这位时尚的文艺青年飘然而至，他甜蜜冲我微笑，用手假扮一个向我开枪的姿势，然后一个响指，再才在我对面坐下，看他酷酷的样子，我心里充满了爱意，但故作娇嗔地说：在领导面前，行为举止要规范文明一点吧。他便马上回了句：大丈夫处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态把我逗乐了，我正了正色，说：这次找你来是说正事的，现在，你面前有两条道，一是留在岳麓镇当文化站长，二是调县文化局任副局长。你选哪个？这时的新雨喜出望外，他脱口而说：我选择后者。其实，我给新雨的两条道是暗藏玄机的，我设置文化站长一职，是在考察他是否对李婧还有依恋。我见新雨选择了进城，心里很高兴。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的。我想再进一步考察他一下，说:你离开岳麓，舍得放下李婧吗？新雨略略一惊，说：都是哪个嚼舌的在你面前瞎说，我和李婧只是正常的工作接触，根本没有什么。我又笑着问：那你想要有什么呢？新雨被我问得不好意思，过会又装着生气样子反攻为守，说：领导，你好坏！处处给我设陷阱，引诱我一个一个地往里掉。我的企图一下被他识破，我便开始转移话题：我在新的岗位上担子更重，压力更大了，你要配合和支持我的工作，你今后在各方面都要更加低调，万万不可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说这话时，新雨表现出有些不高兴，说：我只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不会往领导面上抹黑的。我见新雨老是称我领导，有些生气了：别领导、领导挂在嘴里，在工作中我是你的领导，在生活上你我是平等的，这都是你原来说过的，现在怎么言行不一了呢？新雨望着我，温尔一笑，说：我本想叫你名字的，可你说话总带着一些官腔，不知不觉地把我带进了一个领导找下属谈话的氛围之中，你让我怎么办？新雨的话一下又逗笑了我，我发现自己确实存在这个问题，我尽量让自己变得温柔一点，降低声调地说：我如果真是这样，以后我慢慢改。新雨，我很久没听你唱歌了，你轻轻地为我哼唱一首行吗？新雨见我要听他唱歌，一下激活了他的兴奋点：好呀，我亲爱的湘子，你想听哪一首？我说：就唱伍思凯演唱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吧！新雨随即进入了状态，轻轻地哼唱起来：
没有承诺
却被你抓得更紧
没有了你
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
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你让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
......
17
我的四姐多次邀请我去她的地产公司未见效果，便亲自登门造访我了，她趁我晚上休息时间，提着一大摞东西来到我的宿舍。进门便热情地说：县长妹妹呀，我托朋友从香港给你带来了好多礼物，都是你喜欢的。在四姐准备继续滔滔不绝说下去的时候，我马上打断她的话：四姐，首先，你不要这样称呼我，原来怎么叫我的，现在仍然怎么叫我。咱们是亲姐妹。其次，不要从香港给我带什么东西，我消受不起。我所有的日常用品到县百贷商店购买就足够了。我的这番话语给四姐浇了盆冷水，她的热情度明显降下来许多。我见四姐有些不好意思，便又缓和地说：咱姐妹间有话直说，能帮则帮，不能帮忙也会说明原因，用不着拿东西来。四姐无奈，只好直接说事：县酒厂那块地皮不是正在招标拍卖吗？我们公司刘总对那块地特别看重，着了魔样，一心想拿到这块地，我们都和负责招标的国资委徐主任谈过好几回了，徐主任说是块大肥肉，根本无权拍板，说邹县长你才有这权力。这不，刘总就让我求你来了。我瞟了四姐一眼，揶揄地说：四姐，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给我送东西，套近乎。这事我严肃地告诉你，让我去打招呼门都没有。你去跟你们刘总说，这块地皮将严格按招标程序进行，绝不允许有半点暗箱操作。届时我们会将招标结果对外公示，接受公众监督的。让你们刘总放弃幻想，认真按正常程序参与竞标。我的话斩钉截铁，毫无余地，四姐知难而退，悻悻地离去。
县酒厂位于城区北面沿江路段，加上周边闲置土地共占地3万多平米，由于城镇快速发展，此处已成为商业黄金地段。县政府考虑到酒厂放在人口密集的商业地带不合规划要求，计划将酒厂整体迁往城南工业园。余下的这块地皮就成了众多地产商眼中的摇钱树，各路商家，蠢蠢欲动，使出各种解数，欲将这块大肥肉纳入自己的囊中而后快。酒厂土地招标拍卖的事项是我在主管，由国资委徐主任负责相关具体事项，这段时间来，有请托朋友找我说这事的，有相关领导为这事向我敲边鼓的，有地产商户给我送礼说情的，我感觉有一种暗流涌动，山雨欲来的气氛。面对此种局势，我暗暗提醒自己，此事一定要阳光操作，越是利益大的东西就越受人关注，万万不可迷失方向，做下有愧于人民的事情。
好久没去看黄四娘，这段时间连续工作有些累了，想休息一天，顺便去看看四娘，黄四娘的生活水平比以前提高了许多，脸色丰润多了。她见了我格外亲切，是一种天然的亲近，说：湘子呀！你来得正好，我择了一篮子紫苏、藿香，中午，给你做你最喜欢紫苏煎鸡蛋、藿香焖小鱼吧！
奶奶，你真好！我正好想吃你做的这两道菜。
你喜欢吃就好，说明你还没忘本。
哪能啊，我永远是奶奶的乖孙女。
湘子呀！这紫苏发汗提神，这藿香袪邪扶正，多吃有好处哇
我从小就喜欢这个味，但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好处呀
是啊，人哪，最容易忘本，就拿大壮来说吧，有了几个臭钱，就不着家了，老婆孩子不管不问，扔下几个钱就走了。人活着呀，不光是为了钱啊！
大壮叔开厂办公司的，可能是太忙了，没时间回家。
对了，大壮前几天回来，老在我耳边磨嘴，说是让我求求你，让他买下酒厂的地皮。我说这事万万不行，公家的事该咋办咋办，你想让我家湘子为你走后门，想都不要想了。
奶奶，你真是我的好奶奶，你才是真正痛我的人
湘子，你能做这么大的官不容易啊，一定要走得正，行得稳呀！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千里做官只为名，一身清白万民仰啊
奶奶，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我在黄四娘家住了一日一晚，唠了许多话，吃了好多我爱吃紫苏和藿香，还帮黄四娘的菜园子捉虫除草，翻地浇水，我的整个心身都得以休养。
18
白露节那天晚上，我那多年行动不便的父亲离开了人世，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我还在市委参加关于国企改制的会议，当我匆匆赶回家时，父亲的遗体已入殓安置好了，只是还尚未封棺。我为自己未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而感到痛心疾首，我在父亲身边伤心痛哭不止，想起父亲平时疼爱我的点点滴滴，我越哭越伤心，母亲拉住我，安慰我说：你平时孝敬你爸也够多的了，人终有一死，你也不要过于伤心了。我哽咽着说：我就是后悔没能最后陪我爸一程啊！母亲说：你工作忙，不能怪你呀，忠孝哪能两全呢？母亲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们兄妹几个都在忙自己的事，你爸爸最后几天，不光你，其他几个也都不在身边，多亏狗娃前来照应，搬上搬下，接屎倒尿的，真的是难能可贵呀，你们兄妹几个一定要记住这份情。母亲哀婉的诉说，狗娃在我心里又一次激起温暖而甜蜜的情愫。我用泪眼环顾人群搜寻，发现了狗娃正在忙碌的身影。
我父亲去世的消息传开后，县委县政府领导、县直各单位主要负责人，各乡镇大小干部、县内工商大户、甚至还有邻近县市的相关机构的代表等各路人士，纷纷前来吊唁，再加上我父亲生前的亲朋好友，以致人流络绎不绝，川流不息，招待客人的流水席三天三夜不曾停息。悼念花圈摆满了整个篮球场。白车素马，哀声鼎沸，葬礼弄得十分宏大而热闹。一个普通的乡镇干部死后竟能有如此宏大的葬礼，我想这是我的父亲生前万万想不到的。
安葬好父亲后，我清点了这次葬礼中所收的慰问金，剔除亲朋好友所送之外，共有58万之多。我被这个数目震惊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置这笔钱，退回去吧，这种钱退给人家，别人也觉得晦气，上交组织吧，我又怕落个沽名钓誉、不近人情的名声。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
回到县政府后，我对所收慰问金之事感到忐忑不安，我想去找熊书记谈谈，听听他的看法。当我去书记办公室时，半途中遇到县办张主任，此君年过半百，脑门已光秃到后脑勺，老谋深算的样子，熟谙人情世故之道。张主任见我热情地招呼说：呀！邹县长，我正想去找你。然后不由分说的把我拉进了他的办公室，二人坐定后，张主任声调低下去，细声细气地对我说：邹县长哪，我有一个很有实力的朋友想竞标酒厂的地皮，你看能不能在不违背原则的条件下适当关照一下？我望着张主任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有些滑稽，我笑着说：你朋友叫啥名姓呀？张主任脱口说：刘大壮，你听说过吗？我心中一颤，心里想大壮这人确实不简单，不可等闲视之，他竟能把手伸到张主任这里来了。我说：这人我听说过，好吧，既然张主任打招呼了，这事我记下了。说完我便要起身去找熊书记，张主任问我找熊书记有什么事情，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张主任听了不停地摇头笑道：邹县长，你好糊涂呀，这种事你去找熊书记，你叫他如何说呢？你会让他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你这种情况属于人情礼尚往来，以后人家有红白喜事，你难道不去还礼吗？张主任这么一说似乎有些道理，但细想还是不对劲，我说：可是有些是单位集体名义送的怎么还？那么多送礼的人，如果一个一个去还礼，那我每天只能疲于去还礼，没法工作了。张主任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别钻牛角尖了，只要不受巨额贿赂和侵占国家财产，就是一个好干部。好了，好了，不说了，你慢慢都会明白的。我从张主任办公室出来，对于慰问金的事虽然感觉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但觉得有些心安理得，我没有去找熊书记，我放下了这件事，一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19
很快，新雨调县文化局任副局长了。我逐渐适应了当前的工作，有熊书记暗中助力，我的各项工作展开都是顺风顺水。不知不觉中，我的个人生活品位也在提高，别人送给我的名酒好茶、高档服饰、进口护肤品、人参鹿茸、冬虫夏草等礼品，我基本照单全收，并且也毫不在意。新雨也殷勤地缠着我，只要我一有空，他就和我泡在一起，比以前更显亲密和情长。新雨极大地发挥了他的艺术天赋，每次相见总能给我不一样的惊喜，很有情调，很浪漫，让我感觉爱情很美好。
我和新雨相恋已有两三年了，此时的我过了而立之年，我开始考虑尽快和他结婚的事情，在锡山别墅区，我花了80多万元买了一套房子，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没有余钱去装修。我计划让新雨家里出些钱，尽快把房子装修好后结婚用。可新雨说他家里兄弟多，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根本拿不出钱来，他自己工作几年的那点工资，除了吃喝，大都买了乐器。鉴于这种情况，我只好把婚期往后拖拖。
一日，我主持召开关于县一中新校址建设的会议，有教委、土管、城建、财政和县一中的相关负责人参加。县一中地处城区中心位置，是建国初期设立的，校区占地面积不大，无法容纳越来越多的学生，建设新校址迫在眉睫。我在会上讲，县一中是全县人民的最高学府，是培养优秀人才的摇篮，我们这届政府准备举全县之力，建设一所集教学、科研、体育健身于一体的国际标准化的一流学校。各部门要通力协作，群策群力，建好我们的新学校。
会议结束后，我留下县教委龚主任，在接待室里，我倒了杯水递给他，他表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我说：龚主任，县一中新校址的建设，由你们教委牵头，各单位密切配合，这是一个百年大计，惠泽后代的大事情，所以你们要严格把关，不能搞出个豆腐渣工程来，这样我们都会成为千古罪人的。龚主任连连点头：我们一定遵照邹县长的指示，高标准高质量建好新校址。我和龚主任交流了一会后，我又谦和地对他说：龚主任，我有点私事想和你聊聊。龚主任兴奋地说：邹县长你有什么事直说，我一定想方设法尽力给你办到。我说：县二中有个叫杨子善的老师，不知你是否认识？龚主任连忙点头说：认识，认识，我记得去年旁听过他讲的课。这人教学水平很高，只是人很老实本分。怎么啦？他跟您有亲戚关系吗？我说：亲戚倒不是，但比亲戚更亲。杨子善是我从小学到大学的同学，我的父母一直是他在帮忙照看。龚主任说：原来是这样的关系，难得，实在难得！杨子善确实是位优秀的老师，我多次提议要将他提拔当校长，但有人说杨老师性格柔和，缺少决断能力。现在看来，我要坚持我的提议，这样的优秀人才不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那提拔什么样的人呢？我看着龚主任激动的神态，忍不住要笑，但忍住了，对他说：好吧，时间不早了，就不耽搁你的工作了，至于杨子善老师的提拔问题，你们去按正常程序办理，不要因为我的因素额外加持。你们的工作重心是要放在新校址的建设上。龚主任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走出接待室。
20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强台风要过境我县，正值春夏交替之际，一直少雨，全县旱情严重，我希望这一阵台风能带来一场透雨，解决当前旱情，但又担心台风给全县人民财产带来损害。台风啊，我期盼你来，但又怕你乱来。这不知是哪位诗人的神来之笔，非常切合我此刻的心境。同时，还切合我对新雨的心情，这坏小子隔久了没来吧，我又有点想他，来了吧，他有时不顾场合的过分亲热行为让我难堪。这不，坏小子的电话来了：湘湘，你还在忙吗？
刚忙完，有什么事吗？
赶紧下来吧，今晚我带你去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
你又要出什么妖蛾子？今晚我不想出去。
下来吧，我的车子停在政府大楼门口等你啊！
你先说去什么地方？你不说清楚，我坚决不去。
先不要说嘛，我包你去了惊喜连连、好梦圆圆。
我始终是拗不过新雨，我又一次败下阵来，下楼钻进了他的车里，我看他神神秘秘、洋洋得意的样子，我在他大腿上使劲地拧了一把，新雨夸张地叫喊：哎哟！政府领导一言不和，出手殴打出租车司机，请求警察叔叔来为我主持公道啊。
不一会，车子在锡山别墅前停下，我下车一看，生气地对新雨说：你发什么烧？带我来这里干啥？我们的房子还没装修，有什么好看的？新雨笑着一言不语，牵着我的手，向我买下的别墅方向走去，走到我家别墅前面，眼前的景象果然让我大惊不已，别墅门前是怀旧仿古风格围墙，圆形的拱窗和转角的石砌，尽显雍容华贵。清新不落俗套。从铁门进去是个小小院落，里面有假山鱼池、花卉盆景，房屋大门前安装了两根圆形罗马柱，进入大客厅，铺的是大理石地板，白色灰泥墙壁结合浅蓝吊顶，吊顶中央是一盏华丽的水晶垂钻吊灯，餐厅与半开放厨房相连，白色瓷砖台面与配套厨具相组合，整体感觉奢华而又整洁。扶着不锈钢楼梯，沿黄铜包边的阶台拾级而上，便至二楼，客厅、卧室、书房等设置低窗和六角形观景凸窗，倚窗向外观望，感受到室内室外情景交融。室内纯黑檀香木桌、进口的名牌垫靠椅、细雕红木书橱等家具一应俱全，文雅精巧之搭配，让人心神荡漾。 特别是卧室设计，我非常喜欢，色彩明快的布艺沙发、菱形花纹地毯、蓝白条纹窗帘，简洁而活泼。床头背景墙为雅致的梨花、竹叶山石纹，温婉雅趣。营造出一种质朴与宁静氛围。我俩欣喜地又爬上三楼，此处又有别于二楼的装修风格，室内设计采用了经过淬炼和重新演绎的新中式风格，以白、灰为底色，为空间营造素净淡雅的基调，华美又不失儒雅。新雨拉着的手，最后来到楼顶，这里简直是一个小小园林，桂树香樟、墨梅翠竹、兰草菊花等名卉佳木皆错落有致。
我站在楼顶上，观看远处闪烁的灯火，呼吸夹带花木芳香的空气，深感兴奋和喜悦。欢喜过后，我忽而警觉起来，我问新雨：你什么时候装修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装修得这般奢华，你哪能弄到这么多钱？你不是说你没有钱吗？面对我一串串疑惑，新雨仍是只笑不答。我心里此时八九不离十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继续向新雨追问，新雨在我的再三追问之后，便老实地说：先是刘大壮老板找我，说他有一个很专业的装修团队，保证可以把我们的别墅装修好，至于装修费，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再说。
我一听新雨说完，之前喜悦的心情烟消云散了，气得浑身发抖，马上变脸向新雨吼道：谁让你叫他装修的？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
新雨被我吼得有些懞了，瑟瑟地说：刘老板跟我说时，我也不敢答应呀，后来是你四姐找到我说，说你工作忙，没有时间来搞装修，房子装修找谁装都是装，找熟人装修更能放心，他们有现存的专业团队，为什么就不能照顾一下他们的生意呢？见四姐这么说，我就同意了。
我又吼道：装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四姐说先不告诉你，免得让你工作分心，再说，我也想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你给我的是惊恐。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你也不想想，哪有装修送整套家具的？哪有先不谈价格的？
我也问过你四姐了，她说装修价格按市场最低价，连同家具、厨具、床上用品这些东西今后一起算。
现在装修已经结束了，那核算过了吗？一共花了多少钱？
我也催问过你四姐，她老说不慌，不着急，我便没再问过了。
你明天亲自去四姐公司，当面核算花了多少钱，然后，你要想办法把这些钱付清。否则，我将安排人来把装修拆除，把所有东西清理出去。
我脸色铁青、神情严肃，态度旗帜鲜明，这是新雨始料未及的，我那铁碗处事气势把他震住了，我愤然走下楼去，气冲冲离开别墅，新雨屁颠屁颠在我身后赔不是，答应明天一定照办。
21
这段时间，我四肢无力，食欲不振，感觉身体不太舒适，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我怀孕已三周了，我有些害怕，因为我之前已陆续人流过三次，如果再次做人流，恐难再有生育。所以，我唯一的选项是必须尽快结婚。不然，肚子慢慢大起来，何以见人？一堂堂常务副县长未婚先育，成何体统？想到结婚，便就想到那别墅装修的事，前几天，我打电话问新雨装修费处理好了没有，他说我四姐没空核算，只让他先付30万元的材料费，可是他三万元钱都拿不出来。我现如今也是两手空空，拿不出钱来。想到这些，我心情郁闷死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这件事情。
酒厂地皮拍卖已进入最后阶段，开始参加竞拍的有十几家单位，最后，福建、广西在通临最有实力的地产商，不知何故竟然退出了竞标，剩下的是以刘大壮为首的本土商家，其中有好几家实力弱小，是来露脸作陪衬的。刘大壮垂涎这地太甚，做足了功课。功夫不负有心人，酒厂地块终于被刘大壮拍得，我在其中也无奈扮演了顺水推舟的角色。
大壮中标后，邀请县局主要领导和本县商界大佬，在玉皇大酒店大摆酒筵庆贺，大壮亲自登门邀请我去未果，又让四姐来请我，我一概拒之。
不管怎样，我想还是先把婚结了再说，至于大壮公司替我装修的费用，我想等婚后有钱了再去了结。我和新雨的婚期定在国庆节那天，只有一个月时间就要到了，我工作上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几无空暇。我知道如果让新雨去筹办婚事，十有八九将要落空，新雨摆弄他的乐器，上台唱唱歌倒是可以，要干具体实事就勉为其难了。精明的四姐看出了我的难处，她主动承担了筹备这次婚礼的任务，她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结婚筹备之事她全包了，让我安心工作，只准备结婚那天做好新娘而已。
我的四姐主动帮我，一半出于姐妹之情，一半出于利益私心。她在紧锣密鼓为我筹办婚礼的同时，也不断在我的耳旁敲边鼓，四姐说，刘总想在拍来的那块地上建高档商业小区，但是这块地属集体用地，要我帮忙改为商业用地。我知道集体用地改为商业用地是有一套严格的办理程序的，擅自改变土地性质是违法违规的。我刚开始是断然拒绝，但终经不住四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软磨硬泡，我便协调国土、财税几个部门，暗箱操作给大壮解决了问题。大壮高兴得不得了，给四姐放了假，还指派两名助手协助，让四姐专职筹办我的婚礼事宜，并对四姐说，要钱要物要人，只管开口，大壮公司通力支持！
22
国庆节前后，我的工作安排得十分紧凑，尽管熊书记批准了我一个星期的婚假，但我根本无法脱身，全县秋播生产动员、县一中新校址奠基动工、维稳安全工作部署等工作让我转不开身来，就连国庆节前一天，我还在接受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记者采访，县教委招办主任荀子学收受考生家长巨额贿赂，调换高考考生档案，让未考取的考生顶替考取的考生，案发后轰动全国。我在采访中说，荀子学党性丢失，疯狂敛财，使考取的学生却名落孙山，断送他们的美好前程，这种卑鄙龌龊的行为，丧尽天良，令人发指！我们将这个反面典型案例，在全县广大干部中进行了认真深入的警示教育，今后，我们将在各级领导班子中注重廉政建设，增强监管机制，扩大透明度，充分发挥人民群众民主监督的作风，让一小撮腐败分子几无容身之地。
我一心投入在工作之中，几乎忘了结婚之事，四姐那边不停地给我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保证能参加婚礼，四姐哭笑不得地说，你好像是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一样，你要知道这是你结婚，你要做新娘子的。我说，相信四姐的统筹安排能力，我会尽量早些回来的。
国庆节那天，我又出席了全县国庆节庆祝大会，我在会上讲话结束后，便提前匆匆离开了会场，直奔婚纱店。新雨也在店里，他已化好新郎妆，很像个将要登台的演艺明星，我看见他心里美滋滋的。化妆师快速麻利为我盘头整发，涂脂抹粉，化妆后，又让我穿上了洁白的婚纱。我对镜端详，发现自己是一个美艳无比的新娘。此时，我才开始进入做新娘的角色。
我在化妆的空档，看了四姐的安排的婚礼程序，婚礼场地分两处，一处设在我的新别墅，另一处在离新别墅很近的秀水大酒店。婚礼的许多环节都别出心裁，让我叹服四姐的精明。
优美舒缓的喜庆乐曲响起，新雨挽着我的手，一对光彩的新人走在新别墅门前的红地毯上，身后一双金童玉女双手托着长长的裙摆，两旁喧闹的人群都投以欢喜和羡慕的目光，走到大门口，新雨将我背在他的背上，鞭炮声响，礼炮声震，漫天礼花撒落在我的身上。走进大厅，开始行结婚大礼，堂上正坐四位老人，分别是新雨的父母、我母亲和我的奶奶黄四娘。因为我的父亲不在了，我就要求让黄四娘顶替我父亲的位置，四姐说不妥，在我执拗的坚持下，四姐只得照办。
拜天拜地拜父母，夫妻对拜入洞房。进入我的新房时，停下来读了门上的对联：皖梅扶风摇香雨，湘竹拔节露华新。此联将我的名字和新雨的名字都镶了进去，还很自然贴切，别有一番意气。从这些细微之处，我知道四姐是花了不少功夫的，四姐的办事能力，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婚礼完毕后，我和新雨夹在众多宾客中涌向秀水大酒店，婚宴设在大酒店七楼大堂，里面金碧辉煌，华彩闪耀，五十桌酒宴座无虚席，大堂舞台上，一男一女两位专业主持人正在深情款款地振振有词，舞台正面墙壁上的宽大屏幕，滚动播放着我和新雨相识相恋的经典照片，配上文字和音乐，特别有些意思。
我和新雨去全场酒席上逐一敬酒，我本来是有一些酒量的，但怎么也奈何不了这种场面，好在四姐早已为我俩准备好了用酒瓶子装好的凉开水。我和新雨无差别地每桌只敬一回酒，无论是领导还是下属，也不管是大老板还小老板，通通概括性、象征性集体敬一回。
大堂舞台不断在上演歌舞节目，我和新郎穿行在酒筵之间，行至黄四娘那桌，见狗娃和她坐在一起，我先是恭敬地单敬了黄四娘一杯酒，然后也诚心的单敬了狗娃一杯酒，狗娃的脸上总是挂着平和的微笑，见我单独敬他的酒，他显得拘谨而腼腆。我认真地看了会狗娃这张熟悉而亲切的脸，心中涌动着温暖和愧欠。
此时，婚礼司仪在台上高喊：请新娘、新郎上台发表新婚感言！请各位嘉宾贵客掌声欢迎！我和新郎又被如潮的掌声推到了舞台中央。我这美丽的新娘在镁光灯不停闪烁中，轻启朱唇，口吐莲花起来：各位领导，各位嘉宾，首先感谢你们参加我和新雨的婚礼，希望我俩的新婚之喜能给你们带来好心情、好兆头、好运气！我和新雨从相识到相恋，从相知到相爱，再到今天终于携手走进幸福的婚姻殿堂。此时此刻，我要真诚的感谢我的父母亲，感谢我的奶奶黄四娘，感谢党的改革开放好政策。
我的话音刚落，我那新郎文艺范的腔调又起：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我们的婚礼现场，皖湘是上天赐给我的美丽新娘，是我梦中千百回呼唤的理想情人，是我要用一辈子来疼爱的伴侣！在这庄严而神圣的时刻，我想请众位嘉宾作证，见证一场海枯石烂、千古不变的爱情誓言。
新雨单膝跪地，仰首无限深情地望着我，轻轻地拿起我的左手，将一枚闪耀钻戒缓缓套在我的无名指上，然后又对着麦克风说：皖湘，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的美貌才情，也不是因为你的地位名声，而是因为你骨子里的善良，是因为我们有志同道合的理想。不管今后的路如何艰难坎坷，我会一直爱你到天荒地老。新雨说完便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抱着我长情相吻。音箱中反复播放新雨动情的誓言，大堂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叫好声。
23
大壮公司在酒厂地皮上建的高档小区汇美豪庭已开盘售楼，正值房地产风头强劲之时，汇美豪庭又处于临江繁华地段，闹中有静，一下就抢销一空，让大壮赚得个盆满钵满。
我的四姐在大壮公司当公关经理，几年来，跟着大壮赚了不少钱。不仅在汇美豪庭有两套房子，而且，武汉、岳阳两地各有一套房产。不光是房子，四姐已不是当初穷困的纺织工了，开销用度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国内旅游景点玩腻了，时下爱上国外欧洲游了。我一堂堂常务副县长，财富上与四姐相比就相形见拙了。
我在外面早听到四姐与大壮有不干不净关系的风言风语，我观照自己，也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所以我也没有在意这些。我婚后的状况特别不尽人意，结婚的第二年，我的第一孩子，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在新生儿急救室抢救了一个月才勉强活过来，现在二岁多了还不会说话走路，北上广各大儿童医院都治疗过，花费一百多万元，仍不见好转，为了继续给孩子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如今已开始举债了。这可怜的孩子，让我的生活变得满地鸡毛，焦头烂额。
我希望我的孩子早日能够康复，便将孩子起名黎凌木，意思是祝福孩子能早日成长为参天的凌云木。可是，我那孩子最近又发病了，而且比以前更严重。我正准备筹钱去武汉治疗。四姐风风火火来了，一身珠光宝气，提着LV小包，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安慰我道：湘子，别难过了，孩子有病慢慢治，说不定哪天会出现奇迹，孩子的病一下治好了呢！我厌烦地回道：我看不到希望，这个无底洞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四姐从小包里拿一张卡，推给我说：这是刘总让我给你的，里面有50万，说是先给孩子治病，等你有钱了再还他。我正愁无处借钱，大壮的雪中送炭让我有点感动，我现在也不想那么多了，我收起银行卡，说：那就替我谢谢你们刘总了，等我有钱了一定还他。四姐又说：上次，刘总准备在汇美豪庭给你一套房子，但觉得过于显眼，就给你在岳阳洞庭湖畔买了一套房子，房主是写的咱妈的名字，你放心！没有人知道的。我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四姐说的这些我都感觉恍惚游离，我含糊其词地说，好、好、你办理就好。四姐最后神情严肃地说：湘子，听说沿江路农贸集市改造升级工程项目马上要启动，刘总想请你帮忙协调一下，你看行不行？我听后就知道四姐这次来的真正目的，我想这个县政府重点形象工程，规模大质量标准要求高，大壮公司不一定有实力来承建。但我想大壮公司经过几年的发展应该有些实力吧，工程包给谁都是包，只要能保质保量按时完成就是。我便对四姐说：只要你们公司资质符合要求，我就会优先考虑你们公司的，明天上班后，我就会找城建局胡局长交待的，他是具体负责这项工程的。四姐听到我明确表态后，脸上笑开了花，又从小包里拿出一沓钱，塞在我的手里说：这是我个人给你的，算是一点心意吧，你抓紧给孩子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四姐边说边拍着屁股走了。
24
我带小木木去武汉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稳定下来了，我问医生能不能彻底根治孩子的病，医生无奈地说，医学本身就是一个不完美的学科，目前，国内医疗技术都恐难完全治好你孩子的病，等孩子长大后自身免疫系统增强，或许会好起来的。现在治疗的意义不大，你带回家慢慢调养吧。
为了小木木治病四处奔波，已严重影响到我的工作，好多事情只能在电话里遥控指挥，多年来亲力亲为、及时决策的工作习惯得以改变。小木木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尽管他至今仍不能叫我一声妈妈，但他仍是我心头上的至爱至痛。我的夫君新雨，刚开始对孩子还比较上心，慢慢他就厌倦了，他很少照顾木木，有时甚至还接受外面的演出邀请，一往情深地在舞台上歌唱。
一天傍晚，黄四娘背着蓝色包袱，蹒跚颤抖地来到我家里。四娘一进门便抱起我的小木木，混浊的老眼充满了慈祥与怜爱，嘴里不停地叨念道：小木木、小宝贝、小乖乖，好点了吗？太奶奶来看你来啰！我怕四娘累着，就从她手里接过小木木，说：奶奶，你年纪大，见过的事多，你看有什么好法子治好小木木的病呀？黄四娘脸上皱纹好似舒展开来，高兴地说：过去乡下难带的孩子，流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习俗。你是公家人，不知道信不信这些东西？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连忙问：什么叫“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呀？黄四娘不缓不急地说：“吃百家饭”是咱们乡村流传下的习俗，对于多病不好养的孩子，父母抱着他到各家各户去乞讨，然后将讨回的百家米带回煮成稀饭给小孩吃，这就叫“吃百家饭”，里头包涵托大家的福，凭百家之力，保孩子健康成长的意思。"穿百家衣"就是从乡村各家各户讨取一块布片条，然后将各色布片条拼合缝制成百家衣。式样多为无领大襟，孩子穿上百家衣就可受到百家的庇护，能消灾祛病、保佑安康。
听了黄四娘讲古，我心里觉得好笑，但我又觉得老辈传承，自然有它的道理，我便说：奶奶，这法子真能有用吗？那咱就试试看呐。黄四娘见我同意，便解开包被，露出一小袋米和一件杂七杂八颜色的小衣服，说：这小袋米，是我从上下村子里一户户讨来的，你每天熬粥给小木木喝。这件小衣服，布料也都是一家一家讨来的，是我亲手缝制的，你给小木木穿上。
我拿起小小的百家衣，不同色彩、质料、形状的布片经过奶奶的精心选择、折叠、缝合，一针一线缝满了黄四娘的辛劳和心愿。这件五彩斑斓的小衣，风格质朴古拙，温润和暖，令我倍觉温馨。我想不管能不能治好木木的病，黄四娘这份诚朴的心意是极其珍贵的，我没法拒绝她，我笑着说：奶奶，真的真的很感谢你啊！我也替小木木感谢你啊！
这算啥子哟，湘子，你莫跟奶奶客气，我现在什么心也不用操了，就是你这小木木的病累在心里，要是小木木的病能好起来，我这把老骨头死都瞑目了啊！
奶奶，你也不要为木木的病太担心了，你要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大壮叔如今发达了，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此时，黄四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古话说得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你看大壮有钱了，时常不着家，偶然回家还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唉！生下个这样的儿子，也不知我是哪辈子造的孽。湘子呀，我有件事想对你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奶奶呀，看你说哪去了？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我听说你和大壮在经济上有些往来，你千万要谨慎呀，你不要因为看在我这张老脸的情分上，给大壮开后门。大壮我已经管不了啦，我也不想去管他了，由他去吧，天道昭昭，疏而不漏，他会有自作自受的那一天的。而你却不同，你是读书人，如今又当了大官，你是咱老百姓的靠山，你不能和大壮这样的人走得太近，更不能让他坏了你的前程啊！
黄四娘的话使我感到意外，让我心里一怔，说：奶奶，您说的这些，我认真记下了，我会把握分寸的。时候不早了，正好新雨也不在家，你就住在我家吧！
你不留我，我也是要住在你家里，我是特意来照看小木木的，这么长一段日子来，你太不容易啊，你就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我正感疲惫不堪，便就依了黄四娘。各自收拾停当，我独自睡一处，黄四娘带木木睡一处，一宿无话。
25
县委熊书记调市委任政法委书记了，临行前问我有什么想法，是否愿意跟他去市委工作。他一直在罩着我，给我指点与撑腰，但我不想长期与他保持那种暧昧关系。我便说，我喜欢通临的山山水水，也喜欢这里纯朴的人民，我所有的情感都投入在这里，我愿意一生奉献给这片我深爱的土地。熊书记说，既然你的理想充满了诗情画意，那就留下来好好为这片土地工作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来找我。
新来的县委书记叫余阳林，是我读师专时的系主任，因为我在校是学生会干部，所以同他打过不少交道，他对我的印象也不错。当年的师生关系如今成了同事关系，余书记对我比其他人多了一层亲密。他初来乍到，情况不太熟悉，许多事情都愿意听听我的意见。
在大壮承包沿河路农贸集市升级改造工程的问题上，县里主要领导有不同意见，可我在讨论会上为大壮据理力争，有意偏向大壮，余书记支持我的意见，拍板将这一重大工程给了大壮公司。
事后不久，我的四姐又笑咪咪地来了我家，又从她的小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上，说：湘子，刘总说你为他拿下农贸集市工程立下了汗马功劳，这卡里面的80万是他表示感谢的一点心意。我立即制止说：四姐，你以后千万不能这样了，你这是害我，知道吗？四姐见我一脸严肃的表情，喁喁地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你是我亲妹妹，我难不成去害你？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没有人知道，我受了这样的钱，我的良心也是不安的。
你不受，别人照样受。我是知道的，刘总这几年赚的钱多得去了，你这点钱算什么？九牛一毛都不是。
别人受他的钱是别人的事，你们刘总赚的钱再多，是他的本事，跟我没关系。
你就别硬撑了，一家子靠你一个人，我那花心大萝卜的妹夫，只会玩乐，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要替自己的孩子想想。
四姐的话击中了我的软肋，但我仍装模作样地说：上次，我借你们刘总的钱还没呢，你把这卡拿回去吧。四姐已成了个人精，她察言观色，见我有些妥协味道，她也假装生气地说：卡里的钱是刘总给你的，我只是传话人，你要退你就亲自去退给刘总吧。说完，她大幅度摆着双手，甩门出去了，留下她的高更鞋底与地板接触时发出的一串咚咚的响声。
四姐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我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我现在确实需要钱，小木木治病、双方父母的赡养、一家人生活开支、各种人情往来，这些都需要钱，新雨的工资只能自保，光靠自己的薪水难以承受如此大的开销。我自己告诫和安慰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受这些不白之财了。
26
我的小木木最终还是不能成长为参天凌云木，没有熬过来。我早上起床时，发现小木木已经冰冷了，我慌乱中不断撕心裂肺地呼喊，扯天扯地地嚎哭，惊动左右隔壁的邻居，都纷纷来劝慰我，我当时还在幻想小木木没有离去，当邻居桂医生检查了小木木确认死亡后，我便轰的一下晕过去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黄昏，新雨守在我身边，我睁眼看到新雨，就问小木木哪去了，新雨含着泪默不作声，我撕扯着新雨的衣服，哭喊着追问：我的小木木哪去了？我的小木木哪去了？揪心的拷问戳痛了新雨，他抱着我呜呜地失声痛哭，夫妻相拥，泪流成河，双双跌入丧子之痛的阴霾里。
小木木的离去，对我精神上是个极大的摧残和打击，我整天神情恍忽，好像是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一想到我那可怜的小木木，我就心如刀绞。如此先进发达的医疗科技救不了你的命，黄四娘的百家饭、百家衣也救不了你的命，苍天啊，你不公啊，你如何要将这幼小的生命早早的夺去？难道是我犯下的罪孽应遭的报应吗？
我独自悲伤闷在家里，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受。深夜，我听见有人急促地敲门，我隔了好久才没精打采去开了门，我的四姐慌慌张张地钻了进来，急忙地说：湘子，不好了，出大事了。现在对于我来说，天下没有大事，只有我的小木木能重新活过来才是大事。我双目无神、有气无力地说：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四姐喝了杯水，定了定神，说：今晚刘总在玉皇大酒店喝醉了酒，看上了在那里打暑假工的女学生，在包间里对那女生动手动脚，女生不从，刘总霸王硬上弓，强行把女孩那个了。事后，女孩报了警，警察就在刚才把刘总带走了。我听了怒不可遏地说：这个老流氓，竟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不光要抓，还要重判。四姐不知我有这样的态度，放低了声音说：湘子，刘总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我就是担心他进去后什么都说，拔出萝卜带出泥呀。四姐绵里藏针的话明显是在胁迫我，我听明白了，我拖着阴沉的腔调对四姐说：你是要我去救大壮出来吗？四姐面露喜色地说：正是！现在把刘总捞出来，是把问题扼杀在萌芽状态，等刘总都交待了，问题就大了，再补救也晚了。我摇晃着身子，眼神直直的，用手指着四姐，像一个醉汉一样，放浪地大笑不止，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想让我去救这个王八蛋，休想！四姐看到我失常的言行，有些惊诧和害怕，说：你疯了！到时出了事你别后悔！
我越发放肆地大声说：你滚、滚、滚蛋！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四姐望着我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吓得倒退着走，然后转身落荒而逃。四姐走后，我便放声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里轻松了许多。我披衣走到楼顶，抬头仰望满天繁星，突然一道光亮划过，一颗星星便殒落消逝了，此时，我惋惜和悔恨之情油然而生。我低头回想起自己所走过的路，许多熟悉的身影不断在眼前浮现：黄四娘亲切平和的笑脸、龙珍婶婶五花大绑接受批斗时羞愧的神色、狗娃一如既往的谦和笑容、新雨那桀骜不训的矫情、熊书记老谋深算的狡黠、大壮一夜暴富后的丑恶嘴脸、四姐八面玲珑的圆滑，还有余阳林书记那充满期待和希望的眼神。这些身影时隐时现，交错幻灭。我在楼顶上随意走着，行至楼顶边沿矮墙边，一只脚已碰撞上墙砖，险些倒裁跌落楼下，我猛然惊醒，转身回头。
第二天，我直接去了县纪委，将我担任领导职务以来
所有收受贿赂的违规违纪行为，一五一十向组织坦白交待了。我向县纪委自首的行为在通临县政界产生极大的震荡和影响，有些领导也受到了牵连，我一度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热门人物。
27
法院判决很快下来了，鉴于我收受贿赂数额较小，又有自首坦白交待的情节，从轻发落，判处我一年零6个月有期徒刑。法院判决后，我便被送往沙洋农场劳动改造。面对这样的结局，我没有一丝后悔，我反倒有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我真诚地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宽大处理，我认罪服罪，我暗暗提醒自己，一定好好改造，用劳动的汗水洗刷干净我那污浊的灵魂，我还年轻，我会从头再来，像我的奶奶黄四娘一样，一生做个清清爽爽的好女人。
大壮不光犯有强奸女学生的罪行，还查出他为了揽取工程项目，向多名官员行贿，以及为了排挤外省地产商，勾结本地黑社会，谋害人命的犯罪事实。大壮本来身体虚弱，再加上酒色过度掏空了身子，招架不住狱中的磨难，入狱三个月后便病死狱中，这也应验了黄四娘对他推断，落得了一个自作自受的可耻下场。
我也许没资格去评论大壮的罪恶过失，因为我也是罪孽之人，只是程度轻重之别而已。我的下场也不光彩，可悲可叹的事情接踵而来，首先是我入狱不久，得到了母亲去世的噩耗，母亲年事已高，身体一直不太好，知道我出事后，心痛悲伤不已，病情就更加沉重了，不久就撒手人寰。我生不能为母亲送终，真有万箭穿心的痛苦，悔恨的泪水流淌了无数个夜晚。再就是我入狱半年后，新雨送来了离婚协议书，我猜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他对我说的誓言还犹言在耳，我不禁哑然失笑，我看都没看离婚协议条款，便在我的签名处沙沙地飞快签下了我的名字。并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海水涛涛，磐石依依，新雨不再萧湘下，愿君早日再觅志同道合人。
好在人间自有真情在，那年九月初三日，是我在狱中度过的一个生日，我本来自己都忘记了，管教民警对我说：今天是你38岁生日，你有一位朋友来看望你，你去见一下吧。我想自己落到如此境地，有谁能来看我呢？更又有谁能记住我的生日呢？我带着疑虑来到了探监室，隔着玻璃，看见了狗娃，他那朴实谦和的笑脸上多了一些怜爱，见到狗娃我就像见到了多年失散的亲人，我双手扒在玻璃上，羞愧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狗娃在外边将双手隔着玻璃印在我的双手上，他那清亮的眼神尽是关爱和鼓励，我们两个几乎是同时拿起话筒。
湘子，今天是你的生日，高兴点，生日快乐！
嗯！嗯！谢谢！谢谢你还能记住我的生日。
你不要在我面前客气了，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客气过，我更喜欢你从前的那个态度。
狗娃，你说真心话，你在心里恨过我吗？
我说真话，你或许不信，当一个人已深入到了自己的灵魂，刻在自己的骨肉里，对她就只有无尽的爱，就只希望她生活得更好。
我信，我今天信了，不过，在你面前，我自惭形秽啊
咱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你生日，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给你背首白居易的《暮江吟》吧
为什么要背这首诗呢？
因为这是白居易一千多年前就专为你写好的，我背了：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你读得真好，你在课堂上也是这样给学生读的吗？好久好久没看诗读诗了，难怪我如今变得如此庸俗啊，你再给我背一首吧
你喜欢的话，我就再给你背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中的一段吧，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我奶奶现在身体还好吧？
她老人家自大壮叔死后，特别是你进去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常常自责，说是湘子不认识奶奶的话，就不会认识刘大壮，就不会有行贿受贿的可能。她老人家是准备今天和我一道来看你的，最后又觉得不好意思见你，就没来了。
我的好奶奶啊，是你的孙女湘子自己不争气啊，没有刘大壮，还会有李大壮、牛大壮、马大壮的，我怎么能怪你呢？我报答您的养育恩情都报答不完啊！
对了，湘子，你的奶奶虽然人没来，托我给你带吃的了，紫苏煎鸡蛋、藿香鸡汤。她老人家说了，这些都你以前最喜欢吃的菜。让你多吃些，养好身子。还说，紫苏吃了发汗解毒，藿香吃了扶正祛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