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远去的快乐
李小泉
车子在山的褶皱里穿行,蜿蜒曲折,拐过那道弯,远远就看到了它。
黑黢黢的,在湛蓝的天空衬托下,剪影一般耸立,地标性地存在着。只要望见它,漂浮的心顿时落进肚里。
它是徐家沟矿的石矸山。
绕过石矸山,过了陶贤村开始下坡。钻过洞子口十米远,铁轨横亘眼前,锈迹斑斑,枕木和石子缝隙里野草招摇醒目,很是恣意。伸长脖子朝右张望,井架依旧在老地方, 静默伫立。煤仓黑黢黢的还架在半空中,那些冒着蒸汽拉煤的火车不知钻进了哪个隧道,再不见出来,扳道口的小房子里空无一人。再往下走,就是矿部。大门口“陕西铜川徐家沟煤矿有限责任公司”的烫金大字瞬间温热了眼。
十字路口的小广场,两个老头坐在石头圆凳上耷拉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脚边的小黄狗在阳光里似睡非睡,偶尔睁开满是眵目糊的眼警觉地四下张望一下,随即慵懒闭上。街道上的铺面基本都关门歇业,只有往鸭子坑去的那家杂货店还开着。街道很干净,建筑物还是几十年前的,只是涂上了橡皮红,有了些许矫饰的繁荣。羊肉泡馍的膻味似乎还在记忆里逗留,见面粗门大嗓,吆五喝六打招呼的声音仿佛一夜之间遁去,曾经的车水马龙被金角大王的紫金葫芦吸走一般,无影无踪。街道透着清冷、寂寥。外面的繁华世界似乎与之毫不相干。
2007年,徐家沟矿实行了政策性关停,曾经灯火辉煌,乌金滚滚的矿区变得冷清、凋敝,年轻人都分流或者外出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只有过年等重要节日才会有人气,过后便归于沉寂。
过了鸭口村,继续往东就是医院。格局没变,重新整饬过,也算是旧貌换新颜了。院子里那棵垂柳打我记事起就站在那里,如上了岁数的老人见证了矿区的前尘往事,也窥探了我小时隔三差五来打针的秘密。“虹光商店”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个小广场。散步的老人有些不敢认了,我想他们也是如此,毕竟中间隔了三十年的时光。十七岁之前,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然后外出求学、工作。这期间,自己如同一个走亲戚的外乡人,回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都行色匆匆,父母都故去后更是如此。兄弟姊妹只有在清明、寒衣节才从四面八方匆匆赶来,十字路口汇合后直接上山给爹妈扫墓。隔着一抔黄土,燃起香烛,在纷飞的纸灰里哭一场,了却心愿,下山后抖露泥土各自离去。挣扎在世间的我们,表面上,衣着光鲜,骨子里,筚路蓝缕。没有父母,就没有了家。
只是,十七岁之前矿区的热闹红火在我记忆里仍鲜活如初。
煤矿是一个很特殊的行业。从事的是天底下最温暖的事业,但工作环境阴冷潮湿,那些在几百米地下工作的几代矿工,长年累月重复着机械的工作。工作面危机四伏,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瓦斯、暗河潜伏于黑暗中,粉尘噪音危害着矿工的健康。乌黑的煤通常是和着血开采出来的。可矿上人照常上班、生活,这种淡定从容,是矿工骨子里的硬气和情怀。每次从矿井里走上来,除了牙齿是白的,其它都是炭黑色。升井的一瞬间能够被阳光晃了眼,是种踏实的幸福。
徐家沟矿1966年建成投产,为了支援生产,很多工人一声令下从史家河、桃园、三里洞等矿区被抽调过来的,父亲也是如此.矿区是个小世界,人们都来自五湖四海,对环境有着很强的适应能力和很强的包容性,豁达、热情,有独特的矿区文化。和城市相比,矿区似乎有些单调、枯燥,但不妨碍热闹。一出家门都是熟人,上街买个菜,谁家午饭吃什么就都知道了。矿上谁家有个红白事,大半个矿上的人都会去帮忙,到了饭点,站在北面山上往沟里望,家家户户炊烟升起,有一种烟熏火燎的踏实。谁家做了好吃的,会给邻居端去一碗,谁家有事外出,把钥匙往邻居家一放,扭身就走。这就是朴实的矿上人。那个时候物质生活都不宽裕,甚至有些寒酸,但人与人之间反而更亲切。每天上下班时段,大喇叭里都会播送矿区新闻、戏曲,放的是豫剧或者秦腔,千篇一律却又百听不厌。少不经事的我也隐约听出了父母亲对遥远祖籍的怀念。同样的曲子,听的人却咂摸出不同的滋味。
矿部办公大楼前有个简易的灯光球场。很多青工的在外地,大部分时间都在矿上。年轻人精力充沛。从井下辛苦一天上来,稍作休息,就会聚在这里打篮球。矿上经常组织篮球比赛,活跃职工业余生活。奖品也很简单,无非是带三条杠的运动衣,腈纶的,或者床单、背心等。那时没有手机、网络,没有KTV,人们工作之余休闲娱乐的方式不多,可人们的精神面貌很好,生活热情很高,这些都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每逢有篮球赛,灯光球场上早早就聚满了人。除了参赛区队的啦啦队还有矿上的家属,把球场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玩闹的孩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时不时被大人呵斥着。每个参赛区队组织严密,分工明确,区队女工充当后勤保障人员,提着开水瓶,端着脸盆,参赛队员喝水的罐头瓶里都提前晾好茶水。比赛很激烈,篮球在空中眼花缭乱传递着,每次投球入框特别是空心时,围观的人群就会一片叫好。女子组参赛队不多,但比赛热情空前高涨。记得那年有场比赛是选运区对阵机关代表队。刚开始女工们都很矜持,放不开,比赛打得不紧不慢,比分也相差无几。中场休息,机关队换上我大嫂上场,她上学时是校篮球队员,凭借高挑的身材优势和协调的运动天赋,出手屡屡命中,比分一下子拉大了。情急之下对方一名队员抱住大嫂的胳膊不放,那是在选煤楼上捡惯了石矸的手啊,力气很大。大嫂一时挣脱不了,双方队友都跑过来帮忙,缠成一疙瘩,比赛顿时陷入混乱。选运区的小红姐从大嫂手里死命抠出篮球,全然不顾裁判的哨声,一溜小跑直扑篮下,蹦起来将球投出去,竟然空心入网,围观的群众哄堂大笑,小红姐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笑的花枝乱颤,留下裁判在球场中央独自凌乱。
那晚球场上方的灯光喝醉一般,晃晃悠悠。球场南面的山影影绰绰,夜色中球场上笑声混合着办公楼前的月季花香,在我心上氤氲酝酿,终成酒,清冽甘醇,不能忘。
如果说热闹,那还要数过年。工会往往提前一个多月就组织职工家属排练节目,都是传统的扭秧歌、跑旱船、踩高跷等等。节目虽是老生常谈,但快乐是新崭崭的。人们参与的积极性都很高。那段时间整个矿区弥漫着一种温暖的东西。每个区队都会抽出一些人参与活动。平日里颠倒黑白在井下习惯了和笨重机械打交道的矿工们操练起来也蛮像回事。平时害羞的姑娘小媳妇们相跟着加入秧歌队、扇子队,也有退休老职工。欢乐在初一和十五集中上演,在料峭的风中,游行队伍穿红戴绿,锣鼓喧天。从矿部出发,经过鸭口村,一直走到最东边的学校和鸭口矿交界的地方折回去。扭秧歌的队伍走在最前面,小广哥哥领着男人们,头上扎着白毛巾,手里举着花伞,做着各种闪展腾挪的动作,年轻姑娘小媳妇们则由艳红姐引领,穿着粉红或葱绿的服装,手拿扇子,摇曳生姿,随着唢呐和鼓声的节奏,或行走或摆各种方阵造型。扇子和花伞上下翻飞,引得一片喝彩。跑旱船的艄公划桨在前面引路,嘴里叼个大烟袋,嘴角画个大痦子,脑门上贴片遮阳纸,仔细一看是“老驴头”。乘船者是铁道边住的绰号“一袋面”的王婶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涂的两坨红二团很是抢眼,两手抓着纸糊的船帮子,走着碎步,动作夸张搞笑,引得邻居韩姨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游行队伍走到拐角楼那棵老槐树旁时,被岁月掏空身子的粗大枝丫上也爬满了看热闹的孩子。舞龙的人群中我发现了二哥。他举着龙头,整个上半身隐身在硕大的龙头之中,是整个舞龙队伍的灵魂。龙头指向哪里,龙身就要跟到哪里,硕大的龙头时不时要从龙身下面穿过,舞龙身的一长串人就要快速跟上翻转一圈,否则就别着劲了。龙头很沉,是用废钢管做的,舞起来很是吃力,跟着队伍往前走,我低下身子看到金黄色的龙头下面,二哥脸上的汗水骨碌碌往下淌。
一个趔趄,扭身处,水泥路面残破的旮旯处,一簇迎春花,胀鼓鼓的,含苞待放。
离家已久,日子风尘仆仆,不知大楼门前的月季是否还那般鲜艳芬芳,拐角楼那棵老槐树还在吗?坑木场上面杜全峰家的“手雷花”夏天还会开吗?回望矿山,我与之渐行渐远,甚至遥不可及。生命的丰润被岁月一缕缕风干,矿山却在心里汹涌澎湃。每个人身上都刻有故乡的烙印,它们在血液里纠缠、挣扎,在某个时刻肆意泛滥且无以为解,无处安放的情绪在故乡之外的地方累积、疯长,从不敢提及,怕纸糊的铠甲挡不住生活的矛。故乡的石矸山、十字路口在我记忆里鲜活闪亮,那些笑声在我心上依旧颤动回响,只是,回不去了,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考了那么多的试,没想到是为了离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