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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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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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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新烟起

车快到洞子口的时候,路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扛着铣,提着塑料袋。二哥给我说,那是谁谁去给谁谁上坟。我没有作答。

十七岁离开家的我,其实是一个外人。

徐家沟矿部十字路口,我看到了凉亭边等候的大哥,六十五岁的他,头发已经所剩无几。

下了车,跟大哥打过招呼,我照例去通往鸭子坑路口的那家小卖部去买烧纸。大哥说他已经准备好了,我冲大哥笑了笑,径直去了。

平时冷清的十字路口,此时有些热闹。

小卖部门口木板上祭奠品堆得满满的。我拿了几刀黄草纸和大小面额不等的纸钱、鞭炮和香,还有两身单衣单鞋,想了想,伸手取了一个花环,五颜六色的,很俗艳,也温暖。父亲一生喜欢花草,想必他会高兴。用微信支付时,突然想,如果爹健在,我一定会教会他使用。

想罢,有些伤感从心里溢出。

三哥已经到了山上。这两年他心脏不好,爬山有些吃力。赶早一步,在山顶等我们。

妹妹离得远,这些年很少回来。其余兄妹五个,每年清明和寒衣节,都会像归巢的小燕,从不同的地方往家赶,事先不用相互联系,到日子回家就是。尽管,那个家,早已荡然无存。

嫂子们如果同来,也会分头行动,拜祭自己的爹或妈,这也是不得已的事,矿区的公墓早就挤得水泄不通,后来者都各自寻找地方,四处安营扎寨。如果离得有些远,上完一个,再上另外一个,时间上有些不允许。还是各上各家坟,各看各的爹或妈,这样妥些。

矿区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人们来自五湖四海,河南人占主体,勤劳豁达的中原人包容性和适应性很强,生活习惯、红白喜事也都入乡随俗,少了诸多讲究,只要尽心就好。

拎着几个袋子,兄妹四人顺着广场后面的小路上了铁道。

昔日热闹的铁道边,如今衰微、破败。这些房子社区都不让住了,留在矿上的大多是老人,都搬到马路边的楼上了。

锃亮的铁轨覆盖了厚厚的铁锈,枕木间疯长的野草寂静无声。那个竖在铁道边的“鸣”字,鸟上那个冠子不见了,颜色脱落,却固守着使命。

过了铁道,顺着坑木场对面的小路往山上走,路过来尹家门口。台阶被各种杂草占据,老去的顽强固守,新生的青葱盎然,挤挤挨挨,生机勃勃。

紧挨着铁道依山而砌成的院墙,很高,用砖一层层垒上去,状若碉堡。想必当年一家人砌这道墙费了不少功夫。砖有些风化,泥巴脱落,一根应该是电话线吧,耷拉在院墙上,风中摇摆,砖缝里斜刺长出的那棵槐树,身子骨依旧高大、硬朗,干枯卷曲的叶子落满水沟,树干上的叶子没有落净,干枯在枝头。而树干和枝条已然泛青,门口不知何时长出了三棵叫不上名字的树,胳膊粗,有些年头了,这些杂乱的树根部被黄蒿、牛筋草、刺蒺藜等杂草占据。一衰一荣间,它们替主人守护着院子。

那个总睥睨我的少年,连同记忆,不知去了哪里。

山坡上随处可见上坟的人,哥给他们远远打着招呼。

那边沟里,有一丛丛粉色的花,应该是桃花,在满山青黄背景里很是漂亮。沟畔上酸枣窠随处可见,叶子早已褪尽,还有几粒黑红果子瑟缩枝头,干瘪、皱巴。猝不及防响起从前暑假里父亲和我上山挖苦苦菜的事,那时的酸枣,褐红饱胀,掩映在翠绿的叶子里,像精灵,像少年的脸。

父母睡的地方原来是一片麦地,母亲是这里的第三个住户。现如今邻居已经挤满,密密匝匝。这块地的主人,干脆把地划成一块块,全部卖给了睡在这片地里的,他们的后人。

睡在这里的爹妈头枕北麓,脚踏南水,永远庇护着他们的孩子。

从这里可以看到石矸山,黑黢黢的,缄默着,那是矿区的标志。小时候跟着妈和哥总去那里拣煤。矿车沿着石矸山绞车道爬到达顶端,将石矸翻倒下去,蜂拥的家属拿着铁耙子,胳膊上挎着篮子,踩着滚动的石矸,手脚并用往上爬,都想尽可能捡到更多的,用扁担或者独轮车往回运,补贴家用。听妈说,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大哥二哥为家里付出了很多,通常是天不亮就担着挑子出门,去徐家沟或者鸭口石矸山上捡石矸,挑回家后,赶紧洗把脸,喝点包谷面糊糊,就去上学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贫瘠、心酸却温暖。

爹去世前几天,哥说爹偶尔有些迷糊,吃完饭坐着,忽然给哥说他想回家。哥说这就是你家啊,爹说,这不是我家,我家不在这里。

心都碎了。

爹和妈用尽一生辛苦努力建造的房子,在他心里竟然不是家。爹心中的家应该是遥远祖籍那一隅,那是他十七岁之前生活的地方,一直在爹的心里隐藏、怀念。那里有爹的兄弟姐妹,还有爹娘。尽管,大多都已往生。

可在爹心里,那才是家。

只是,我们无法满足爹的愿望,山上沉睡了十年的母亲,还在等他。

有爹有妈的地方,才是家。

早到的三哥早已将墓前的料僵石捡拾干净,扔到沟里。

我们用树枝画了一个圆,小哥点燃了炮,快捻的,很脆。

香案上摆上水果糕点,上了香,三哥把花环放在墓碑台子上,弄服帖,用胶带纸仔细粘好。

兄妹跪倒在爹妈的墓前,化着纸钱。

妈走了22年,爹走了11年,每年来到墓前,我都忍不住会痛哭一场,泪水在心里砸一个个坑。这次,我只是掉泪。也许,爹妈更愿意我活得轻松一些。

爹那年走时,陪伴他很多年的藤椅,也在坟前化掉。爹在时,怕硌疼爹的胳膊,我用布条包裹着棉花缠在藤椅的扶手上,藤椅已经风烛残年,和爹一样。

妈走得早,没有享一天福。我给妈买的衣服,选的是我喜欢的花色,想必她会喜欢。不过,小哥送的更周全,小哥是妈最心疼的小儿子,听妈说过,生小哥的时候,我们还在铜川南关窑洞里住,爹上班去了,孩子要出生了,妈让大哥给他烧水,自己找来剪刀,等爹回到家,小哥已经被妈收拾的干干净净,包在小褥子里,妈是何等的坚韧坚强。小哥有些淘气,经常被同学来家告状,没少让妈操心,小哥总是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或一把瓜子给妈,妈笑着骂他是瞎话篓子,这个儿子,在妈最后的日子,睡在妈床前的沙发上,衣不解带,守护了四十天,近了最后的孝道。

坟前的几个哥哥年龄加起来236岁了,经历了太多世事的他们很隐忍,只是抽着鼻腔,压着声音给妈絮叨着,嘱咐爹想玩麻将就尽管玩,资金充足,让妈别不舍得花,辛苦了一辈子,日子现在都好了,让他们不要惦记。

说的人语气有故作的轻松,间或和旁边上坟的熟人打着招呼。

我知道,这是在自我救赎。爹妈的恩情还有留给子女的愧疚遗憾,穷尽一生,都无法回报和弥补。

白色的纸灰飞舞,落在头发、衣服上,也落在周围地上冒出的青草上,我忽然看到在微胖的妈妈,低着头在擀面条,头发花白,胳膊随着擀杖前后移动,爹坐在小方桌前,戴着黑框的老花镜,喝一口白瓷杯中的茶,手中厚厚的族谱伸得远远的。

日子原本这般幸福。那一刻,我笃定回到了小时候,有爹有妈的日子。

化纸钱的热量,烘烤得周身燥热,日头有些大,三哥脱去了外套放在墓碑边。抬头的一瞬间,我从三哥脸上看到了爹的影子。1994年,62岁的爹,应老家要求,搬着小马扎,在西安火车站等了两天,才从窗口爬进去,马扎没地方楔,只好提着,一路换着脚站着到了老家,参与了有关李氏族谱徐家沟这一支的登记确认任务,在遥远的祖籍,李氏族谱上,如今上坟的人和他们的孩子,都有小小的立锥之地,血脉就这般传承、延续。可是,我们之后,又有几人,能够记起这些呢?

只是,爹那么大的年纪在火车上是怎样捱过那漫长的时间,想起来令儿女心疼、无言。

待纸钱化尽,我们兄妹给爹妈磕过头,起身时,大哥有些吃力,我没有搀扶,我知道他的执拗。三哥捧来土盖在灰烬处,防止山风刮走残留的火星。

我又一次注视面前的墓碑,正面刻着爹妈籍贯和生卒年月,还有儿女以及孙子辈的名字。转到背面,仔细读墓碑后面那些介绍爹妈生平的文字,然后用手机拍下。

也许有一天,我只能从手机上读到这些了。

现在的我们,还能从四面八方聚来,拜祭爹妈。而我们还能来多久?再往后,还能有谁会给他们坟上添一铣土,坟前上一炷香?我只知道,过了清明,我们又要各自在烟熏火燎的世间穿行。

下了山,越过铁轨,回首再次望了一眼那座碉堡,举起手机,拍下了它们,连同那棵树。

不知院子的主人们都在哪里,是否安好,那个穿红T恤的少年,可曾回来给娘送纸钱?探望过这棵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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