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收拾停当,急匆匆往小区门口赶班车,一出西门,嗬,公交站牌的人行道上,一夜之间冒出了几十辆小蓝车,整整齐齐排列,蓝天清风里煞是好看。瞅见班车就要到站,于是按捺住扫码的冲动,手机落袋,上车离开。
窗外人行道上不时掠过蓝色或橙色的单车,闭上眼,很多往事一幕幕纷至沓来,在这个初夏的清晨。
三十年前,自行车是我们几代人代步甚至负重的生活工具,在大多数人的生命里曾经不可或缺。08年申奥纪录片有个镜头印象深刻,十字口红灯过后,密密匝匝的自行车迎着晨光同时启动,千帆扬起,百舸争流,阳光在那些旋转的钢条和轮觳上折射出美丽的光线,充满温暖和力量。我七八岁时家里的自行车坏了,那是个大件,不是说买就能买的,即使有钱还要凭票才能买到。十三岁那年,二哥已经成家单过,他有一辆二八的自行车。家在矿区,中间夹着一个村子。附近有个麦场,二哥教二嫂学骑车,这让我很是羡慕,心里满满的渴望。装作在麦场上溜达,看到二哥两手使劲抓着自行车后座,指挥着二嫂,时不时抹一下头上的汗水,看样子比嫂子还累。二嫂终于累了,坐一旁休息去了。我仰着脸眼光躲闪地看着二哥,二哥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用大方格子手绢擦着脸上的汗说“你来”,那两个字如同圣旨一般,我心中狂喜,咧着嘴赶紧跑前两步,接过车头,在二哥的帮助下上了车子,脚绷直才勉强够着脚踏板,卯足劲使劲蹬。车子沿着四十五度角歪歪扭扭前进,二哥使劲拽着车后座大喊“往右往右”于是我身子已经斜成135度拧成了麻花还是拽不过来,蹬的稍微慢点车子就要倒,只好使劲蹬。二哥气急败坏大叫“车头往右、往右,不是身子!”车子终于在撞向石碾子前几厘米被二哥硬生生拉住,脚踏板脱离了脚掌,双脚还在凌空乱蹬。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看着二哥涨红的脸和头上的汗,忽然有些泄气。人家同学骑车都那般潇洒,自己初次披挂上阵却如此狼狈,万丈豪情即刻锐减一半。休息的时候,二哥给我传授骑车秘籍,听的时候都懂,可一上去车子就不听使唤,顾此失彼,手脚完全配合不到一块,还好有二哥在后面拽着,还不至于摔倒,累得浑身是汗,再看二哥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和脸上大颗的汗珠子,心里那个挫败啊,于是主动提出结束练习。晚上躺床上,胳膊腿酸痛,脚踝那里被脚蹬子磕得乌青,半夜被打通头睡的妹妹摇醒,气鼓鼓地说我踹她,却原来梦里都在蹬车。
第二天醒来对自己说了很多遍再也不学车了,可放了学进家门扔下书包就去了麦场,想远远瞅瞅哥嫂是否还在练习,果然。嘴上说别去别去,可双脚这个叛徒执拗地往麦场挪,到了麦场溜着边遮遮掩掩迂回前进,终于得偿所愿地被哥嫂看到。嫂子休息间隙,我又一次骑上车,这次犹如神助,顺当多了,手脚也仿佛找到了默契,除了车头稍有些不稳,但基本上不再拧麻花,直线画得还挺端正。二哥直夸我进步很大,超过二嫂。心里就有了几分得意,脚下蹬得更欢,无意间瞅了一眼地上的影子,发现二哥的手伸着,做虚拟状,并没有挨着后座,慌得我大叫一声“二哥,你的手”车头开始摇晃,二哥断喝一声“没事,只管骑,一直没拽,我跟着你,放心骑。”尽管心里发虚,可骨子里的倔强还是占了上风,壮着胆子继续骑,效果还不错。而且第一次拐弯就很顺畅,没有像邻居玉芳姐那样只要拐弯就人车分离,摔的七荤八素,甚至还有人从麦场直接冲下去,掉到四五米下面的公路上,摔得住进医院。接下的三四天,我已不用二哥保护,还学会了从前面上车。只是有一个关键问题,不会下车,每次都是二哥拽住后座,车子停下来我才下来。可就在这节骨眼,二哥因工作忙没时间教了,学车就暂时告一段落。这一搁置就是三年。三年里,每当看到路边停靠的自行车,我都有一种想骑上去就走的冲动,那种半会不会时的状态最为折磨,想骑车的欲望牢牢纠缠着十几岁少年的心,只是,我不说。
初二那年,班上同学自发组织去三十公里外的林皋水库春游,有车的和没车的搭配一组,同学郭莲花家里有一辆二八的车子,可她不会骑,我还是那年学过,只能算半瓶子咣当,只会上不会下,也没带过人,结果我和她居然组成了拍档,真的是无知无畏年少轻狂啊!我们就那样上路了,游玩细节都已模糊,唯独一路骑车的过程刻在记忆里,每当遇到不好的路面或者其它情况,她提前跳下来,拉着车子后座,等车子停下来,我再下来。就这样,我俩居然顺利到达目的地,返程也又如法炮制并安全到家。感谢那段年少时光的张狂和勇气,还有与之伴随的幸福时光。
再往后接触到自行车就是上高中了。那时我在离家六七十公里的耀县中学读书,大部分学生来自县城周围的农村,他们和我一样住校,只不过到了周六下午,他们会像一群小鸟一样四散开来,飞回各自的家,那种大梁上缠着各种颜色胶带的“二八”自行车就是他们的翅膀。到了周日傍晚,他们又会像归巢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扇着翅膀”集合而来。车头上挂着馍袋子,车后座上夹的也是。因为离家远,我总是孤零零地呆在宿舍里。有个周末正逢端午节,同学张小军骑车带我去她家玩。年龄越长,反而胆怯了,不敢骑,只是坐在车子后边。乡间小路上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撒着欢,车子骑得像风一样,空气里飘荡着青草和麦茬的香气,路边菜地里西红柿和黄瓜就那样青翠欲滴地撞进眼睛,铃声和笑声伴随着尘土扬起、飘散。往后的岁月每当电视上出现这样的镜头,记忆就会轻袭而来,不再年轻的我,眼中有泪。
九四年我在渭河电厂实习,从住的地方到单位有些距离,大夏天顶着日头一天走几个来回的确是件受罪的事,看师傅们整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很是羡慕。在西安矿院读书的小宋同学硬是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余浑身乱响的自行车给我送到单位。不知道那么远的距离他是怎样骑过来的,心里满是感动。他回学校后我给他寄去二十元钱,那时我的实习工资60元,钱很少,只是份心意,也不知他收到没。骑着这辆浑身颤抖的车子,在渭河电厂度过了将近一年的实习时光,这辆“战车”为我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就是那时我学会了下车。这是我骑车历史中最长的一段。
过去的都是好日子,感谢小宋同学。
九五年,从渭河电厂回来,由于种种原因单位给我们放一段时间假,从高中时离开家独自在外读书、工作至今已七八年了,我和故乡渐行渐远,家仿佛成了客栈,难得有一段日子和爹妈守在一起,于是我动手把家里犄角旮旯都收拾了一边,整理了很多旧衣服,洗的干干净净,只是不时兴了,尤其是妹妹的,她参加工作比我早,喜欢臭美,虽然质地一般但大多都很新,不喜欢了就搁在那里压箱底,她个比我高,我拾不成。那时还没有募捐这个概念,衣服堆在家里占地方,又不好送人。跟爹妈去广阳镇赶集时看到有一些人摆摊处理旧衣服,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告诉爹妈自己要去赶集卖旧衣服,衣服堆在家里也是浪费,还不如凭劳动换一些收入。这个决定让他们喜忧参半,他们眼中的女儿虽然独立性很好,但抛头露面去卖东西还不敢相信。其实现在的我也不敢相信,当时的自己勇气从何而来,或许每个人年轻时都有无畏的勇敢和仗剑走天涯的豪迈吧,也许只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从不显山露水,一旦机缘巧合,那些深藏在你的血液里的责任和担当就凸显出来吧。那些衣服我用床单包好,爹把它们连同一个小马扎绑在二八自行车后座上。直到那时,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闺女会迈出这一步。第二天就是集会日子,正值冬季,吃过早饭,我穿着妈妈做的棉衣,罩着花布衫,这还是我上初中时的打扮,用碎花方巾包住头,揽镜自照,竟有种狼外婆的感觉,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反正离家多年,也没人认识。此刻的我犹如箭在弦上。收拾停当颤颤巍巍推着自行车就上了马路,自有一副壮士断腕的豪迈。穿过两个矿区,遇到人多的时候赶紧跳下来推着走。过了鸭口最东头,开始连续下坡,路面残破且窄,还有拉煤车呼啸驶过,那时的我就如同一个披着斗篷的勇士,紧紧攥紧车把,捏着后闸控制着车速,但坡度太大,车速还是很快,花头巾散开一角,耳旁有风呼呼掠过,耳朵生疼。到了坡底,长长舒了口气,头上和手心里都是汗。对我来说,这真是种挑战,人生第一次独自骑车走那么复杂那么远的路,尽管只有五六公里。
其实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一路上披荆斩棘终于到达目的地,找块地方停好车,铺开包袱皮,把衣服整整齐齐摆好,坐马扎上,四下张望一番,鼓足勇气“吼”出了人生第一声叫卖“来看看啊,有合适的没有”其实声音小的只有自己听到。当时人们生活条件普遍不高,广阳镇除了周围三个厂矿的人赶集外其余都是十里八乡的农村乡亲,特别是那些山里人,生活条件相当艰苦。我的衣服都比较新,很快有人上来挑拣问询,最初的紧张羞涩很快就被放松自然替代,也敢大声和人交流。有人挑到中意的三五块钱我就给了,看着有些衣衫褴褛的老人,挑到合适的就送了。以至于旁边的几个同行大娘用眼睛使劲剜我,我装作没看到。那天的集市结束,整理了一下手中颜色不一的钞票,有三十多块钱,虽很累,午饭也只买了个烧饼充饥,但心里很欢畅,这毕竟是新的尝试和锻炼,让那些衣物找到了新主人,也是好事。
收拾好剩下的衣服,学着爹那样把包袱和马扎绑在车子后座上,包好头巾,收工回家。推着车上那个大坡,小心避开拉煤车和“蹦蹦车”到了平地,这才骑上,小心翼翼穿行在矿区的街道上,遇到大车就老远赶紧跳下来推着,街道上有很多人也会朝我张望,遇到熟人,我尽量目不斜视,调整呼吸,淡定驶过。终于到家了,妈赶紧给我端来饭菜,爹故作轻描淡写问了几句,我知道,他们心里一定又心疼又宽慰。
这样的集会去了四次,处理完衣服,从此我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这二十年,变化太大,交通很便利,人们开始注重健身锻炼,上班有班车接送,家附近就是便民市场,超市医院都很近,没有买辆自行车去骑的必要和冲动。前几年又买了辆车,自行车几乎彻底告别了我的生活。
那天回家,楼道门口有两辆共享单车占道,于是就挪了一下,简单的一个动作竟然做的很笨拙,触摸到自行车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和它相隔太久了,竟然无从下手,脑子有几秒的空白,有些悲哀。我断定自己还没老到骑不动车的年纪,也许自己和它疏离太久了,这些年出门除了坐车就是步行,四肢协调能力几乎退化了,当年自己是如何驾驭庞大的二八自行车的呢?那些年少时的勇气和张狂又去了哪里?那些与自行车有关的青春记忆究竟是往事还是梦呢?
这个周末,试着扫辆单车骑,那些铃声和笑声能否穿透岁月的尘埃,微笑着和我相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