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泉
这个夏天尤其热。
吃饭时,汗珠子从脸上骨碌碌跌进脖子,褶皱处被腌的生疼。抬眼望去,炉火旁用鏊子烙饼的母亲一脸汗,头上搭条毛巾,碎花汗衫已经洇湿,习惯性地手搭凉棚望一眼天,还是那句话“这大清早起来,就像下了火”我额头上的汗水骨碌碌跌进眼睛,食指轻轻一刮,甩向空中,回眼再望,没有了母亲,亦无炉火,饭桌旁的风扇拼命转着圈,吞吐着一成不变的热风。
小时候生活在矿区,近水楼台,做饭的炉灶自然用的是用砖头盘的煤炉,黑色的煤块投进炉子,火苗舔着锅底,妈妈手里的锅铲子“哧啦哧啦”翻动着,饭菜的香味就从那脆生生的声音里溢了出来,顿时猛咽几次口水,按捺住咕咕叫的肠胃。寻常百姓人家的饭菜其实很简单,都是些时令蔬菜,做法也很平淡,无非放点酱油、五香粉和盐即可,却也觉得香甜。那张鏊子,究竟什么时候进入我家,我无从知晓,用它的人,都已故去,连同它也消失不见,唯独记忆,虽模糊却顽强存在。
我说的鏊子,和平底锅是两个概念,可能是最原始的煎锅吧,只是简单的圆形铁板一块,中间略鼓,大概4mm厚吧,直径比着家里灶口大小打造。长期被油气浸染,乌黑油亮,特别是中间,能照出模糊的人影。反面则有些丑陋,被煤火熏得乌黑,挂着一些煤絮絮,每次用完用火钳撬开一道缝,顶着反扣在灶墙上,晚上用煤饼或者“蓝炭”封完火,就把鏊子盖在灶口上,起到封口作用。
母亲常在鏊子上制作各面食,比如油酥饼,五香饼,还有“烙(luo)馍”,其实就是烙饼,在我印象中,父母把用面粉做的主食统称为馍,这也许是遥远的祖籍留下的烙印吧。母亲把面剂子擀成透亮的薄饼,摊在鏊子上,翻两三次就可以烙成一张,卷上青椒土豆丝,嚼起来有点韧性,有些费牙口和腮帮子,但很美味。
夏季,天气炎炎,食欲不振,母亲早早烧一大锅绿豆汤,把圆茄子放笼上蒸一下,然后撕成长条,用蒜泥一调,或者把新鲜的黄瓜、荆芥和线线辣子拌在一起,切些姜丝,用热油淋上,上班上学的我们回来吃到这些,可以开胃解暑气。最爱吃母亲做的“塌菜馍”,夏季,银苋菜大量上市,母亲一大早就和好面用大碗扣上,饧着。从街上买来新鲜的银苋菜,择洗干净,放菜筐里控好水,放盆里,撒上调料粉和少许盐备用。用蓝炭压着点火,把鏊子扣在炉子上,擦干净,用油刷子涂一遍。鏊子黝黑锃亮,被炉火千锤百炼,透着一丝凛然。把面揪成小剂子,用那种枣核的小擀杖,旋着圈擀成圆饼,薄的透亮,搭在小擀杖上挑起,摊在高粱杆纳成的拍子上,上面敷一层银苋菜,再盖上一张薄饼,周边用手压紧,端着反扣在鏊子上,母亲赶紧接着擀另外两张,中间穿插着去翻一下鏊子上的菜饼,被鏊子烙过的菜饼上,有好看的褐色的点点。待两面都烙好了,挑在擀杖上转移到另一张拍子上,用笼布包着,这时还不能吃,另一个菜饼烙好,摞在上面,再包好,这就是所谓的“塌”,利用菜饼的温度相互之间再进行二次加热,也使菜饼变得软和。如法炮制,等所有的饼子都烙好了,也就塌好了。切成四牙,蘸上蒜水水,那就是人间美味。伏里天,静静坐着还不停出汗,母亲一个人在鏊子和案板之间穿梭不停,她头发花白,一绺绺粘在额头,有些凌乱。老寒腿,大夏天还穿着秋裤,外面罩着绵绸的碎花裤子。身子微胖,却麻利。不时取下头上的毛巾擦一把脸上的汗,炉火的温度透过鏊子传递给菜饼,也传给了一旁的母亲。母亲脸通红,密密的皱纹里汗水蜿蜒直下,来不及擦,滚落在鏊子上,圆溜溜的汗珠子“嗤啦”一声就不见了。唯有鏊子上银苋菜馍馍的香气蒸腾了几十年来不曾散去。
一低头,汗水顺着头发丝淌了下来,我又看到母亲立在鏊子边说“一个夏天,头发丝里都没有干过。”拧过头去,母亲和鏊子都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