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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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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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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故园

我的家乡有三大:大江大湖大别山。南临万里长江,北倚巍巍大别山,东面浩淼太白湖。境内岗峦起伏,河流纵横,湖塘密布,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在我的少儿时代(约在1975年以前),我的家乡还是处于比较原始的生态,大自然的馈赠,使我的童年充满了乐趣。为了渐行渐远的童年,为了逐步模糊的故乡,为了濒临灭绝的生物,我愿留下一些真实的记忆。

一、团鱼

我们家乡人称鳖为团鱼。当年我们那里野生团鱼很多,有人在河中挖沙,不时就会挖出团鱼;哪个池塘放干了,第二天塘泥上便有团鱼爬行的脚迹。不知何故,当时人们不怎么看重团鱼,捕鱼的时候,那么捞起一个鳑鲏也会捡起来,若是一个团鱼,会有人随手扔掉,很多人不吃团鱼。

团鱼下的蛋又圆又白,像个小小的乒乓球,直径约一厘米。有时我们在河边玩沙土,一次就扒出一大捧,大家不知道其营养价值,当子弹打了玩。

有一年夏天,我带着斗笠耙田,人站在耙上让牛拉着走。人不怎么负累,但是牛需要休息。歇息的时候,我把牛放在河里吃草喝水,我就在河边掏黄鳝。发现了一个扁口的泥洞,我用双手扒开泥土。到里面出现两个洞口,我一个一个地挖,把左边挖到顶了,看到一个大团鱼不慌不忙往外爬。我一只手把它背部按住,团鱼动不了,伸出头来要咬人,我另一只手快速把它颈部掐住,慢慢地从洞里钻出来。我用斗笠上的带子打个套把团鱼系住,又去掏右边的洞。右边有两个团鱼,看到人就不安地爬起来。我一个一个捉出来,收工后回家一称,共有八斤多。

我家乡的东部是太白湖,湖东边是黄梅县。黄梅人能干,行行出人才。他们也会捉团鱼,经常有黄梅人过境到广济来,手里拿着长竹篙,篙下是个铁叉子,在河边塘边一下一下地戳。不时就戳出一个团鱼,然后解开围在腰上的布袋子,把团鱼装进去再扎到腰上,继续一下一下地戳。还有的黄梅人不用工具,只腰上扎个布袋子,在夏天的太阳下,穿越碧绿无涯的稻田,走过豆禾茂盛的田岸,找到一个清水池塘,坐下来静静地观察塘水。不时响亮地拍几下巴掌,又静静地观察塘水。发现水面冒泡泡,轻轻下水凫到冒泡的地方,往水里一钻,就捉起一个团鱼。上岸来装进布袋,又扎到腰上。后来有人用团鱼枪了,说是枪,并不打子弹。丝线上安装铁钩和坠子,卷在一根杆子的轮子上,发现水里冒泡,用杆子将铁钩“咻咻”地甩出,然后转动轮子把丝线收起,线上的铁钩就从水里钩起了一个团鱼。

二、乌龟

我的家乡曾经是紫云英的海洋。春天到来的时候,紫云英撑起脆绿的小杆,将紫红色的花朵一齐举起来,满田满野。在暖洋洋的阳光里,花草的芬芳无处不在。孩子们在花草丛中嬉戏打闹,仰面朝天,真是“醉眠芳草”。清明过后,大部分紫云英都要翻耕到泥土里沤肥,只留很少的田块蓄种。蓄种的紫云英慢慢谢花结籽,籽熟了,农民便一排一排地收割起来。收割紫云英常常会有惊喜,能捡到乌龟。乌龟比团鱼温顺,团鱼会伸出头来咬人,乌龟一有动静就将头足全缩进壳里。因此,看到乌龟直接就可捡起来。

我们这里水田种稻谷,旱地种小麦。四月南风起,小麦复垅黄,收割小麦的时候到了。割麦也会捡到乌龟,而且常常是大乌龟。乌龟是两栖动物,水里有,旱地也有。在旱地上活动的乌龟常常发出一种特殊的臊味,寻着那气味在周围找,往往会发现乌龟。

我上小学时候,孩子们都是自己去学校。天刚蒙蒙亮,大家就互相呼叫,然后结伴而行。有一天清早,我在大伯门口邀水哥上学,看到一条狗不停地往一处墙角吠叫,一进一退地动作。我觉得有些异样,便往狗吠的地方细看,原来有个大乌龟!乌龟伸出头足要爬,狗就退着叫;乌龟头足缩进壳里,狗就进攻着叫。那个时候在村里也会捡到野生乌龟。

我的村前有个大池塘,孩子们上学放学都从池塘边路过。天气晴暖的日子,经常有乌龟、团鱼爬上岸来晒太阳,见有人来,一个一个溜进水里。我根据落水的声音,可以判定是乌龟,是团鱼,还是蛇。乌龟见有人来,头足一缩,“咚”的一声,就掉入水中,声音响亮,如石头落水;团鱼一般是爬下水去,声音轻小细碎,有如水边浸落的沙土;蛇入水是无声的,只在入水之前滑动草叶,有些悉悉索索地响,入水之后可见小小涟漪。如是水蛇,则看到蛇身左摇右摆晃动的两条波纹。乌龟、团鱼入水后我们一般不捉,一则水是它们的世界,不好捉;二则大人用些鬼故事吓我们,道是有鬼变的乌龟、团鱼上岸来,诱人到水里淹死。其用意是防止孩子们溺水,孩子们听了也有点怕。

村人把乌龟当补品,谁家有孩子滥尿(尿床),就有人说,捉个乌龟烧给他吃。某日有人捉了乌龟,便会送到滥尿的孩子家里,我们村人是互通有无的。当然,不滥尿的孩子也可以吃乌龟。有一个夏天,我父亲捉了一个大乌龟回家,洗净外表,用丝瓜叶包住,再裹上一层稻草塞进灶堂,就着烧饭的柴草烧烤。烧熟后去掉外面的草灰和丝瓜叶,那焦香的龟肉味远胜过烤红薯。

吃完龟肉,乌龟壳还是完整的,可以留着换日常用品或卖钱。经常有做小生意的人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走村串户地喊:鸡毛换灯草哇!收团鱼壳乌龟壳哇!这些人以黄梅居多,黄梅人会做生意。他们的担子里收有很多团鱼壳、乌龟壳,送到药铺加工后,就是很好的中药材。

三、蛇

我的家乡北部多山。有一段时间,我们村里缺柴烧,村人便起了五更,拖着板车往山里去捡柴,我有时也随大人走二三十里路跟去帮忙。大人进山砍柴去了,我一个人在山脚下照看板车,有空也在山涧边扯草作柴烧,不时扯出一条四脚蛇(蜥蜴)。四脚蛇我不怕,我怕鸡公蛇。听说山里有鸡公蛇,会赶着人跑,和人比高低,如果高过人头,人就会死。如有鸡公蛇来了,我一个人怎么办?我后悔没有带一把刀在身边。但是我又想看到鸡公蛇,看它长的什么样子。是像鸡公一样有羽毛呢?还是有鸡冠?还是有两只脚?现在想来,人们说的也许是眼镜蛇吧?我至今也没有见过鸡公蛇。

我们这里常见的蛇是乌梢蛇,水蛇和蝮蛇(土里婆)。春夏和初秋,人们在野外常常会遇到蛇,劳动的时候如收割紫云英、摞小麦、捆水稻,也常常会抱起蛇来。立冬后蛇就开始冬眠,要到惊蛰再慢慢出来。我的伯母讲给我们一个故事,说是人原来是不死的,老了就蜕皮,蜕了皮又年轻了;而蛇会老死的,蛇死了没人埋,烂得到处臭哄哄的。有一个神仙到人间看到这情况,就说人死有人埋,让人死蛇蜕皮吧。于是人会老死而蛇会蜕皮。我听了以为是真的,因为我在树上,墙上和草丛中经常看到蛇蜕,有人也叫蛇衣。但是土里婆到底是生蛋还是生蛇儿?伯母没有给我们讲。我们打死土里婆,有时看到肚子里是蛇儿,有的蛇肚子里又是蛇蛋。这是为什么呢?长大了我看书,才知道原来蝮蛇是卵胎生,蛇把蛋下在肚子里,就在里面孵化。孵化前是蛋,孵化出来了就是蛇儿。我想告诉伯母,可是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我祖父在世的时候,常坐在堂屋的一个靠背木椅上,木椅靠着土砖墙壁,墙壁上有大大小小的缝隙。有一天我在堂屋里玩耍,忽然听到老鼠的惊恐的“吱吱”的叫声,随后一只老鼠从高处的壁缝里窜下来,随后一条金黄色的乌梢蛇赶出来落在祖父的肩膀上,转眼间两个生物就不见了,一个忙着逃命,一个忙着捕猎。这是我看到的最漂亮的乌梢蛇,长约一米,与常见的乌梢蛇皮色不同。我问父亲,父亲说这是家蛇。

我家后面有个小园,以前种苎麻,称为麻园。后来我父亲栽了两株桃树,结着圆而扁的桃子,是我们这里少见的蟠桃。因为周围栽了刺柏,夏天又是草又是刺,基本上没有人进去。我惦记着那树上的桃子,有一天赤着脚钻进了麻园。柏树的小刺扎在脚板上轻轻的痛,我一面拔下柏刺,一面就爬到了树上。看到一边枝上的桃子好摘,准备伸手,却有一条乌梢蛇吐着舌头看我;我有些害怕,退下来爬到另一边树干上,准备摘那枝上的桃子,也有一条乌梢蛇吐着舌头看我。树上有蛇地上有刺,我畏缩了,那次没吃上桃子。

我当时还不知道乌梢蛇是无毒蛇,只知道我们称为水蛇的无毒。因其无毒,孩子们经常捉了水蛇玩。捏紧水蛇尾巴,快速作三百六十度旋转,转得蛇骨节咔咔咔的响。玩够了,“嘭”地往地上一甩,结果了一条性命。本地人没有食蛇的习俗,但是有打蛇的观念,道是“见蛇不打三分罪”,因此我们做孩子的看了蛇就要打死。人们都知道蛇咬人的道理,还没有认识到蛇对生态平衡的意义。

我们这里常见的咬人的毒蛇是土里婆,这种蛇灰褐色或黄褐色,与本地的土色很接近,因此常有人不小心踩到,蛇出于本能会咬人一口,如不及时正确处理,就有性命之忧。因为这个缘故,家人一般不要孩子天黑在野外活动,为此还编了很多吓人的鬼怪故事。我们这些孩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群活鬼,白天赤脚露手的满畈满岭冲,晚上常常瞒着大人偷偷外出干些傻事。有时照黄鳝,捉青蛙,也有偷苕摘瓜的。有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和水哥偷偷摸到地里摘瓜吃,我们都是赤脚露手的,因为看不见菜瓜,就在瓜地上打滚儿,滚到硬团团就是菜瓜。当时顾嘴不顾身,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怕,要是碰到毒蛇怎么办?

四、黄鳝

早年我们这里做房子先要准备土砖。秋收过后,选一块合适的稻田,晾干,用石磙碾平碾结实,请切砖师傅用砖刀划线切割。然后一人拉着麻藤,一人扶着铲刀,拉一下,铲一块,翻一块,一块块土砖就出来了。切砖的时候,常有一个孩子提着鱼篓相跟着。翻砖常常翻出了黄鳝和泥鳅,孩子便跳上前抓进鱼篓。

农人耕田的时候,也常常在腰上挎个鱼篓。牛拉着犁不紧不慢地走,农人一面扶犁,一面瞄着翻起的泥浪,发现了黄鳝也会随手抓起来。

在我们这里,河港湖边,水沟稻田,到处都有野生黄鳝。有人傍晚将黄鳝篓子放出去,次日一个一个收起来,运气好的时候,一次可以收获几十斤黄鳝。也有人用铁丝打钩,上面穿着蚯蚓,在池边塘岸插进石缝窟窿。看到铁丝晃动,拉出铁丝,就钩出一条黄鳝。

春夏时节,稻秧插后尚未合林的时候,稻田里最好捉黄鳝。看到清浅的水田有黄鳝洞穴,用中指顺着洞口插进去,碰到黄鳝了就快速掐住。有的黄鳝开了两个洞口,从这边洞口去抓,黄鳝却从另一个洞口逃出,这时就要追捉。有的洞口上面浮着很多白色泡沫,说明里面是产卵的黄鳝。晚上黄鳝多出来觅食,村人便用手电筒照。电光下,黄鳝静静地伏在水中,伸手一抓就是一条,多的时候走一条田岸可抓几十条。

田里稻秧合林后就不好抓黄鳝了,我有空就在田岸港边找洞穴掏黄鳝。我会根据洞口情况判断是团鱼,是螃蟹,是黄鳝还是蛇。团鱼洞口较扁较大,有拖泥带水的新鲜痕迹;螃蟹洞较浅而不规则,黄鳝洞和蛇洞都比较深,但黄鳝洞口圆而光滑,较新鲜;蛇洞口粗糙而不规则,荒凉如陈年老屋。手伸进洞里,摸到光滑而结实的是黄鳝,摸到粗糙而松软的是蛇。偶尔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我有几次从洞里掏出了蛇。把手从洞里拉出来,随后就窜出一条土里婆,看着也有些怕人。我被黄鳝咬过,被螃蟹夹过,幸运没有被蛇咬。

桃花汛的时候,我们这里密雨斜侵,流水潺潺;水漫河港,鲤鱼上滩。就是道路两边,也有黄鳝泥鳅顺着流水拼命往上冲,往往就冲到了路面上。大人在河边扳罾捕鱼,孩子们也在路上忙着用搭筢或土篼装黄鳝泥鳅,常常也能弄个一桶半桶。

现在我们这里黄鳝泥鳅都很少了,可是还有人经常捕捉。我真佩服黄鳝的繁殖能力,天天那么多人捉,那么多人吃,居然还没有吃绝。原来黄鳝有变性功能,小黄鳝是雌性,大黄鳝就变成了雄性。

当年我们这里还有一种泥鳝,村人是这么称呼,不知道学名是什么。其性状如黄鳝,但灰白而长,一米有余,有的长过十岁儿童,偶尔有人抓到,我亲眼看见。长大以后我想找泥鳝,一直再也没有见到。广东人所谓的白鳝或鳗鲡,不知可是此物?

五、鱼虾

我的村子东边有条河叫东河,西边也有一条河,叫西河。这两条河流入东南方的一条大河,大河流入太白湖,湖水从黄梅县流向安徽,经安徽华阳进入长江。因此,写《广济县志》的徐剑魂先生常说,我们这里属华阳水系。

鱼汛季节,我们这里到处有鱼。庄稼人会放下农活去捕鱼,也有人常年以捕鱼为生。太白湖边的人捕起鱼来,那是用木船装,大河边的人捕鱼用箩装,到我们这里鱼就少些,但捞起来也是一桶半桶的。

捕鱼的方法很多,大多数人用网:大网捞鱼,系网系鱼,旋网扑鱼,扳罾扳鱼,赶网赶鱼......也有用篾器的:篾罩罩鱼,搭筢搭鱼,鱼笼装鱼;也有用铁器的:鱼叉叉鱼,鱼钩钩鱼;也有徒手摸鱼的,双手在石头下面、树根里面、水洞之中,由两边向中间合拢,有鱼就抓住;还有竭泽而渔的,枯水季节,将水凼的水一桶一桶戽干,凼里的大鱼小鱼、黄鳝泥鳅,全部活捉。

我们湖区过去易受涝灾。夏天涨水季节,有时满畈满垅的田地都浸在水里,遍野禾苗面临没顶之灾。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汪洋,这时候就是鱼虾的天下。大小鱼儿在田地上横冲直撞,恣意而游,把禾苗当作美餐。退水的时候,大部分鱼儿随水流走,也有少数困在水田里。人们于是在田埂缺口处安上鱼笼,鱼随水流,哗哗的,一会儿就是一笼。

鱼的种类繁多。常见的有鳙、鲢、青、草四大家鱼,鲤鱼,鳊鱼,鲫鱼,鲶鱼,乌鱼;少一点的如鳜鱼,翘嘴白,红尾鱼,鳡鱼;小鱼有白条鱼,鳑鲏,火烧边,麻郎鱼,崴沙裸,凤尾鱼,刀豆鱼,针鱼,银鱼......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大小鱼儿。刀豆鱼似泥鳅而尖嘴,脊部有刺如刀;针鱼嘴上有一二寸长的针样喙;银鱼白若润玉,晶莹剔透,通体透明,真是天然的艺术品。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鱼类现在已难见真容。

我们这里有句俗话说,河里无鱼虾也贵。反过来说,河里有鱼就不要虾了。因为虾太多太小,即使捞起来,人们也任其在岸上乱蹦乱跳,不去捡它。我们这里常见的有米虾,白而小,一寸左右;有青虾,青黑色,长可二寸;有河虾,大而透明,长可三寸,也可能是青虾生活于大河大江之故(以上分类乃村人叫法)。至于现在所谓的龙虾,我们这里当年却少见。

我们村边的东河西河好像是村人的菜园,没有菜吃了,到河里走一趟,就有了新鲜的鱼虾。我母亲有时用韭菜炒虾,一绿一红;有时用萝卜丝煮虾,有红有白。就着新鲜鱼虾下饭,那美味使人吃得不想放碗。夏天的傍晚,有人坐在门前的池塘边纳凉,一边就顺带着罾虾。用一张小网,将四角用竹子撑开,里面放些饵食,沉入水中,不时快速上提,网里就有活蹦乱跳的河虾。

现在生活富裕了,鱼肉都是家常菜,但是我依旧怀念当年家乡的小鱼小虾。而今不论那个名厨做的鱼虾,都没有我小时候吃过的鲜美。有一年我在本地供销社帮我舅父搞绳子,午饭的时候,供销社的职工从公共食堂端出一碟油炸白条鱼。那鱼香实在诱人,我当时就咽了口水。我舅父很体察民情,也花一角五分钱买了一碟。那小鱼用面粉拌过,在油锅里炸脆,吃起来香酥鲜嫩,我至今也忘不了那美味。

六、蚂蝗

唐朝有个诗人一天到了乡下,看到农人汗流浃背地在日头下锄草,很是怜悯,写下了“粒粒皆辛苦”的名句。这首诗现在很多人会背诵,但不知真正体会了“辛苦”的人有多少?比如碗里的一粒米饭,在其成为米饭之前,先要选种,下种之前浸种,平整秧田,播种;种子出秧长成再扯秧,插秧,薅草,施肥,打药,灌溉,晒田;好不容易伺候得扬花灌浆,稻黄收割,脱粒翻晒,入库保管,碾米搬运,然后送到各家各户,再经家人烹饪,才变成白花花的米饭。这期间要多少人力物力?知道“辛苦”的人会一粒一粒吃到肚里,不知道的人一碗半碗的倒了。

我的家乡田多地少,以种水稻为主。当年七八月份的“双抢”季节,是我们村人最繁忙最辛苦的日子。要把黄熟了的早稻收割起来,把晚稻秧苗插到田里,要赶在立秋之前,过了季节就结不熟稻谷,因此要抢季节。单纯一个“抢”字也就罢了,可是这时候天气又闷又热,白天苍蝇吵,晚上蚊子咬,如果下到水田里,又有可恶的蚂蝗。

五更时分,生产队长的出工哨子就响了。村里男男女女拿镰刀的,端秧马的,在朦胧的微光下下田割谷、扯秧。我小时候一般是耙田,懵里懵懂地摸进牛棚,牵出牛来,睡意惺忪地走到田里。

耙田的时候,感到牛不时抬腿蹬弹,天亮一看,原来牛腿上爬了很多蚂蝗,有的快吃饱了,殷红的像个血袋子。我把蚂蝗一条条拉下来。吃饱了的蚂蝗一碰就掉下来了,没吃饱的蚂蝗死死咬住皮肤,像橡皮筋一样拉得老长老长的还不松口;有的蚂蝗被拉断了,另一半还紧紧咬着皮肤。

给牛捉蚂蝗的时候,我的一只小腿上突然一下刺痛,我知道这是一条小蚂蝗咬我了。小蚂蝗咬人没经验,猛地一口咬得人生疼,一疼痛就发现了蚂蝗;老蚂蝗有经验,悄悄爬到人身上,轻轻咬开皮肤,吸满血后不声不响滚下去,等到人发现瘙痒流血时,已经不见了。

夏天我们这儿水里多有蚂蝗。河里流动的水好一点,河边草丛中有的是;收工坐在塘边洗脚,蚂蝗一晃一晃就游了过来;口渴见到水井,兜起水来一番痛饮,喝足后朝井里细看,有蚂蝗一耀一耀地游,顿觉恶心,不知道肚子里喝进蚂蝗没有?

种田人最讨厌蚂蝗。整田在水里,播种在水里,扯秧在水里,插秧在水里,薅草、施肥都在水里,有水的地方就会有蚂蝗。有人在秧马上绑个瓶子,瓶子里装着石灰,发现了蚂蝗抓到瓶子里,辣得蚂蝗一蹦一蹦地跳;有人薅草时拄着棍子,棍子上也绑个瓶子,抓住蚂蝗也放进瓶子。可是蚂蝗太多了,怎么也抓不完。因此人们都喜欢做地里生活,而不愿意做田里生活,田里蚂蝗咬人。

但是人人都不种田,哪来的稻谷?没有稻谷哪来的米?没有米哪有饭吃?我小时候就想将来发明两棵树,一棵棉花树,年年长出棉花,大家有衣穿;一棵稻谷树,年年长稻谷,人人有饭吃。我和父老乡亲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大家也不用下水田,自然就不怕蚂蝗了。

而今,听说我的家乡蚂蝗已经绝迹了,我真是由衷地高兴,我的父老乡亲真的不愁蚂蝗叮咬了!我想这个动物绝迹了应该是好事,除了中药铺里有时用用,似乎对人类也没有其他益处。我还听说我的父老乡亲不愁吃饭了,不愁穿衣了,我也就无忧无虑了。大家都有吃有穿,还愁什么?我问大家都在干什么?有人说村里人没事做就抹牌赌博打麻将,天天为了钱争吵。我因此又有了新的不安。

七、黄鼠狼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我儿时读这首诗倍感亲切。如果把第三句改为“妇姑相唤插秧去”,那就真是我家乡的初夏景象了。当年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养鸡。五更时分,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一村的公鸡都跟着叫了起来。鸣声清亮,响而不噪,朝气蓬勃。鸡叫三遍天就亮了。当时没有时钟,人们多根据鸡鸣判定时间。

鸡是农家的油盐酱醋。平时母鸡下蛋了,都要一个一个收藏起来,到时候拿出卖钱,然后买回油盐酱醋;鸡也是农家的美味佳肴。来了客人,打三个鸡蛋,下一碗面条,那就是最好的招待;逢时过节办喜事,杀鸡吃肉,那就是最好的美味。平时村人不会杀鸡,也舍不得吃鸡蛋。

春节过后,我母亲便开始孵小鸡,有时候孵十几个鸡蛋,有时候二三十个鸡蛋。孵出的小鸡毛茸茸的一大群,跟着母鸡进进出出地跳,生动活泼,很是可爱。傍晚时分,母亲将小鸡一个个捉进箩里,捉一个数一个;早上把小鸡放出来,也是放一个数一个。数着数着就说:“该死的!又吃了一个。”“该死的!又少了两个。”母亲不是骂人,是骂黄鼠狼。

我们这里养鸡的人多,黄鼠狼也多。养鸡最怕黄鼠狼,特别是小鸡。有的人家辛辛苦苦养一窝小鸡,黄鼠狼今天拖一个,明天咬几个,到头来一只鸡也没长成。有首儿歌笑话不善养鸡的人家说:“懒婆娘,会孵鸡;三十六个蛋,二十六个鸡。老鼠咬一个,鼬儿拖一大堆;等到吃年饭,冇得一只鸡。”我们这里称黄鼠狼为鼬儿,有人读走了音,就读成了“溜儿”。黄鼠狼偷鸡一般在晚上,人们只会发现鸡少了,就是抓不住黄鼠狼。偶尔也有白天偷鸡的,但见了人便会丢下鸡跑掉。有一天黎明,我父亲挑水时看见一条黄鼠狼拖着鸡跑,便拿着扁担追赶。赶回了一只半大仔鸡,但已被咬死,于是我们有幸吃了一次鲜嫩的炒仔鸡肉。

立冬过后,畈地上的棉花杆都扯光了,麦苗尚如韭菜初绿。天气肃杀,白露为霜,黄鼠狼该换毛过冬了。这时候黄鼠狼皮也就值钱了,供销社收购组的老彭每天都会接过送来的黄鼠狼皮,里外细看,摸一摸,吹一吹,掂一掂,然后定价说:“三块钱!”卖皮的人接过钱去不知要高兴几多时。据说黄鼠狼皮可以做衣服,做围巾,做毛笔。我小时候买毛笔写大字,笔上有“狼毫”二字,此狼不知可是黄鼠狼?

村人于是利用空余时间捕捉黄鼠狼。捕捉黄鼠狼先要找到它的洞口,在洞口放上夹子,或在周围放笼子,笼子里放诱饵,黄鼠狼钻进笼子吃诱饵,碰动机关,笼门就关上了。村里的二毛捕了几年还没有捕到黄鼠狼,看到别人三块两块的卖钱回,很是心急。一天他亲眼目睹了一条黄鼠狼钻进洞里,晚上便去放了笼子。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笼子一直没有动静。第五天见亮一看,笼门关了,二毛好兴奋。他翘着屁股爬在地上,前看后看,看不清里面;他提起笼子晃动,也没有反应。为什么笼门关上了?他又爬下慢慢地提起笼门往里看,看不清,上提一点;还是看不清,又上提一点,突然就窜出一条黄鼠狼!二毛好懊悔,到手的黄鼠狼又放跑了。

黄鼠狼属小型肉食动物,轻捷灵敏,不易捕捉,现在我的家乡越来越多,说明生态环境逐步向好。但是我的村里几乎没有人养鸡了,不是怕黄鼠狼,是怕麻烦。没有鸡偷了,这些偷鸡贼不知道吃什么?

八、萤火虫

仲夏时节,绿树荫浓,百草丰茂。田里的稻禾青葱碧翠,地里的棉苗嫩绿茁壮;篱笆上的豇豆开出紫白色花儿,像蝴蝶;坟滩上的南瓜开着黄粉色花儿,像喇叭。天蓝日丽,沙暖泥融;蜂飞蝶舞,生机勃勃。我们这群孩子在野外抽秧儿(白茅未开的嫩穗),掐麻䅝(野蔷薇的嫩茎),摘红麦泡儿(成熟的覆盆子),有时也捉蜻蜓,有时也捉耀火虫。

我们这里称萤火虫为耀火虫,我看它飞行时荧光一强一弱的闪耀,感觉叫得形象。1984年以前,我的村里还没有通电,因此没有电灯。我小时候捉耀火虫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用于晚上照明。当时我们用柴油装在空墨水瓶里做灯,插上棉线做灯芯,灯光昏黄,油烟很重,早上起来鼻孔里总有黑烟。我想用耀火虫替代柴油灯,用一个空白瓶子装耀火虫,白天在南瓜花叶上捉,晚上追着荧光捉。一两天下来,也有个小半瓶,虽然多数已经死了,可是屁股上还有光。我放在黑屋里果然有些光亮,但是用来照明读书还是不行,看不清字。我当时并不知道晋代也有个人捉耀火虫照明,而且能用来读书。

仲夏夜的乡村是美丽而温馨的,天上繁星点点,野外月色朦胧。伯母忙完了家务,便端了小凳子坐在村前的池塘边乘凉。塘水波光鳞鳞,田里稻禾清香。我们这群孩子围着伯母听故事,伯母摇着蒲扇不紧不慢地讲。远处飞来了耀火虫,孩子们便丢下故事追捉耀火虫,一边追一边唱:

耀火虫儿哟哟,

夜夜来呀哟哟,

在我门口搭花台呀哟哟......

耀火虫飞远了,飞散了,大家又围拢来听故事。伯母从地上讲到天上。地上有太白湖,湖边有郑公塔,塔边有赤水湖。伯母说,从前有一个神仙,背着宝塔从东方来。到了黄梅县,神仙累了,就把宝塔下一半放在了黄梅县,因此黄梅县的塔没有塔尖。神仙背着宝塔上一半又继续往西走,到了广济县太白湖边,一条蛇咬了神仙脚,神仙就放下宝塔在湖边洗脚,脚上的血染红了一片湖面。那放下的宝塔就是郑公塔,染红了的湖就是赤水湖。神仙在湖边休息,有蚊虫咬人,神仙拿出蒲扇,一边扇一边说,一扇扇十里,扇过沙里嘴。从此方圆十里一直到沙里嘴都没有蚊虫。

我听着这么好的故事,看到伯母不时挥动的蒲扇,真希望她手里拿的就是神仙的扇子,如果扇一下我们这里也没有蚊虫该多好!这时又有孩子喊起来:“耀火虫来了!”大家于是又忙着追赶飞过来的耀火虫。耀火虫飞远了,飞散了,孩子们便重新围在伯母身边。伯母指着天上的银河说,那是王母娘娘划的。从前有一个种田的牛郎很勤苦,天上的织女非常同情他,偷偷跑下凡间和牛郎做了夫妻,并且生了两个孩子。本来日子过得还幸福,可是王母娘娘知道了,硬要把织女抓回天宫。牛郎挑着两个孩子追呀追呀,看看就要追上了,王母娘娘挥手一划,就划出了一条天河。牛郎过不了天河,只能伤心地遥望。我们听了都很气愤,恨死了王母娘娘。伯母指着天上告诉我们,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我们望着繁星一片茫然,我们只分得清星星和耀火虫。

天上的银河有些清冷,地上的风也凉了。这时候有人呼喊孩子睡觉了,伯母便端起小凳子回家。夜空中还有耀火虫飞过来,飞过去。

九、喜鹊和乌鸦

1987年冬天,我乘京广线列车第一次到北方出差。过了武胜关就到了河南地界,河南属北方气候,一带寒山,平林漠漠。我目不转睛地观看车窗外的景物,希望发现与南方的不同之处。我终于兴奋起来,我看到了多年不见的熟悉的鹊巢!在苍茫的天底下,在荒凉的冬野上,光秃秃的树干高高举起了一个又一个鹊巢。我一路数到郑州,并且满怀激情地写了一首诗:又见鹊巢......

鹊巢在我们这里又称喜鹊窠,我小时候在村子周围经常见到。喜鹊是筑巢高手,白天在地上寻找枯枝,用嘴叼着飞到树上。刚开始的时候,只看得到树上有些横七竖八的树枝,不久以后就做成了园形的蓬蓬的大鹊巢,直径可达一米。那是名符其实“空中楼阁”,有进出的门,有枯草和羽毛铺就的软窝。喜鹊不靠父母,自力更生,准备生孩子了就自找材料筑巢,经营小家庭。

当年我们这里有一段时间缺柴烧,人们想方设法找做饭的燃料。地上的树叶都抢着扒,土里的草根也挖出来当柴,树上的鹊窠自然就成了大家的目标。只要够得着的鹊窠都被人戳了,拆了,剩下一些在高高的树顶上孤独的摇晃,大人有点望尘莫及,这就轮到我们小孩子了。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必须会上树,胆子大。看到这样的鹊窠我就高兴了,猴子一样爬上树顶,一根根抽拆鹊窠上的枯枝,不顾喜鹊在头顶上盘旋怒叫。拆完枯枝,里面就是园园的鸟窝,窝里常常有数枚绿蓝色的鹊蛋,鹊蛋约鹌鹑蛋两倍大,比野鸡蛋小;有时是蠕动的幼鸟,通身无毛,像裸体新生儿。这些小鸟和鹊蛋都被我毁灭了,现在想起来还是罪过。我们就这样用喜鹊的家园和生命换来一顿两顿炊烟。由于人为的破坏和农药的使用,喜鹊渐渐在我们这里绝迹了,再也见不到喜鹊窠了。

但是人们心里又喜欢喜鹊,怀念喜鹊。我们这里人把喜鹊看着吉祥鸟,早上开门听到喜鹊叫就会高兴,道是喜鹊叫喜事到,人们传说喜鹊能提前报喜。姑娘们纳鞋底儿,孩子们做包裙儿,都喜欢绣上喜鹊;春节的年画儿,结婚的梁床上,也都喜欢描画喜鹊。喜鹊像个可人的女子,苗条,干练,整洁。一袭乌黑的羽毛,衬着白色的底子;往树上一站,轻捷灵敏,长长的尾巴紧束而高翘;说起话来,响亮,清脆,简洁。这么好的女子,我们亲手把她赶走了还不知道自省。

现在我们这里生态环境逐步好转,喜鹊又出现了。树上偶见鹊窠,天空时有喜鹊飞过,野外也会听到喜鹊叫声,只是好像还没有以前那么多。

和喜鹊同科的一群姊妹现在真的没有看到了。喜鹊的这群姊妹招人嫌恶,有点像邋遢的怨妇。它们一停下来便耷拉着两翅,鸭样的短尾松松垮垮,而且不讲卫生,随时就拉下一泡稀屎,张口又是怨声载道:“苦啊……苦啊……”这群怨妇就是乌鸦。乌鸦经常成群结队飞来,但是不受人们欢迎,不管飞到哪个村子都遭人轰赶,人们用竹篙戳,用石子打。传说乌鸦飞到哪个村子哪个村子就会死人,人们听到乌鸦叫声就不高兴,认为不吉利。谁也不要乌鸦落在自家屋顶或是树上,乌鸦很心酸,它们真的远走了,消失了,我们这里再也见不到乌鸦。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乌鸦的绝迹有生态环境因素,也有传统文化的因素。我们在修复生态环境的同时,也要破除迷信,扬弃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其实乌鸦是益鸟,吃害虫,捉老鼠,除腐烂,我们人类错怪了乌鸦。

十、猪

我的少儿时代是在人民公社里度过的。公社下面是生产大队,大队下面是生产小队,小队由每个家庭组成。我的小队有四个集体建筑:猪圈、牛栏、粪池和粮食仓库。仓库的外墙上用白灰水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粪池的门墙上也写了两句话:“生产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粪池里装的主要是猪粪,猪粪由各家各户送去。村里每天由各户轮流捡粪,捡粪的任务多由家里的孩子承担。轮到我家捡粪时,我就经常做这项工作。

往年正月初三,我们还没起床父亲就来念着歌谣说,年过了,莫懒身,捡粪如积金。寒冷的早晨,我提着粪篼,拿着粪耙,在村里各个角落寻找,手和耳朵冻得有点儿痛。刚拉的猪粪热气腾腾的,并不怎么臭;隔夜的猪粪冻成了冰坨坨,有的和猪尿一起冻在地上,需要用力才能铲起。

那时候我们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两种动物,一是鸡,一是猪。鸡生蛋,猪卖钱。鸡和猪大多和人同住在一个屋里,很多人家一进门就是鸡埘和猪窝。我读初中时到别人村里开门办学,在人家堂屋搭地铺睡觉,地铺旁边就是猪窝。村子既是人类的家园,也是鸡和猪的天地,各家的鸡猪都是在村子里自由活动,主人呼唤也知道回家。这两种动物是生钱工具,又是造肥机器,它们的粪便又被村人收起来做肥料。为了防止猪跑出村外糟蹋庄稼,我们村先是用墓碑在村口做了障碍,后来因为挑水挑谷和拖车进出很不方便,又改为在村口挖坑,在坑上间隔着架木条,人可以走,猪却出不去。

养猪是当时农家重要的一个经济来源。平时的油盐酱醋,孩子读书的笔墨纸张等零花钱,主要靠卖鸡蛋解决;稍微大点的开支如一家人的剃头钱,买布的钱,裁缝的钱,结婚送礼的钱,甚或生产队的超支款等等,都要寄希望于猪的身上。养猪的人多,猪儿就俏。有条件的人家便养猪娘,一窝猪儿一、二十个,散窠的时候,主人家就是一笔好收入。郑公塔街的猪儿行很是红火,十里八乡的人多来这里买卖猪儿,每天很早就听到猪儿的叫唤。劁猪的兽医也是人们羡慕的好职业,有关系的人家想着法儿把孩子弄进兽医站,但一般限于男孩子,因为捉住猪儿割掉睾丸,或是放倒母猪割开肚子都是要点力气的。

每年开年以后,我父亲都会捉回一头猪儿,将前后门用门板挡着,几天之后猪儿便驯顺了。母亲每日三餐,忙完了我们一家人的吃喝,又要拌食喂猪。母亲养猪养得好,我家养猪很少生病,从未死猪。因此我们生产队养猪的时候,就请母亲当了饲养员。我小时候也要帮家里打猪草,捞浮萍,喂猪食。到了年底,各路要钱的人找上门来,父母便把养大了的猪捆在板车上,送到公社食品站去。母亲一路走一路唤,一路流眼泪。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猪,牛高马大的,母亲舍不得。

卖猪之后,父母没有买猪肉,考虑经济划算,总是带回一挂猪肠油。肠油洗净切碎后,便放在锅里慢慢熬。我们一群孩子进进出出围着灶头转,等着吃热猪油渣。熬干后的猪油渣松脆香酥,十分可口;冷了的猪油渣用于炒菜,也是一种美味。猪油冷却之后便凝固成白色膏脂,在那缺油吃的年月,我母亲就用猪油炒菜。每次把锅烧干,再掭上一点点猪油,然后放菜。我知道母亲不是吝啬,是为了细水长流。我上中学为了节省住宿费和伙食费,每天蒙蒙亮就起床,自己炒了饭吃再去上学。我放油的时候手脚就大些,一碗饭就放了母亲炒一锅菜的猪油。当时日子虽然穷苦,猪油却一直滋润着我的生活。

十一、牛

马拉车,

牛耕田;

鸡生蛋,

猪买钱......

这是我小时候学过的儿歌。我们这里没有马,但是每个生产队都有牛。我们队里有一排牛棚,各家放牛的人清早把牛从棚里牵出来,傍晚又牵进牛棚。放牛的一般是老人和孩子,我三岁时家里有一头牛,祖父牵在田岸上啃草,我有时也跟了去,从祖父手上要来牛索,牵着走了几步就说:“我会放牛了!”后来祖父因为筋骨病卧床不起,我家就没有放牛了。

可是我的堂哥家里有牛。先是一头黄牛,个子很大,两角很短,像出土不久的大竹笋;走起路来,后腿间的大卵子(睾丸)一甩一甩的。这头牛触人,有人从它身边路过,它会歪起头用角顶人。有一次大堂哥牵着黄牛吃草,黄牛突然挣脱绳索跑起来,大堂哥赶去牵牛索,黄牛又转过头来赶大堂哥。大堂哥跑不过黄牛,被黄牛角挑了起来,幸亏大人及时发现才脱险。这头牛因为脾气不好,又不肯耕田,最后被送到街上批(杀)了。

说起这头黄牛我又想起了那个婶娘。婶娘脾气也不好,经常和叔爷吵嘴打架。在家里噼里啪啦一阵,婶娘就往门口塘里跑,嚎叫着跳塘寻死。一面跑一面朝后觑,叔爷赶来了就跑快一点,叔爷没赶上就慢慢跑。到了水里就站着嚎哭,叔爷下去拉她,又在水里扭打一阵,然后双双上岸。当时乡下没什么文化活动,我们这些孩子就喜欢看这种热闹,婶娘家里一有动静,就会跑出来从头看到尾。婶娘有三个儿子:大堂哥、二堂哥和三堂哥。婶娘打起儿子也不问轻重,有一次大堂哥不知道为什么事激怒了婶娘,婶娘把他吊起来狠狠地打,很多村人都没有劝住。大堂哥身上青的青紫的紫,哭也哭不出来了。有人把叔祖父从床上扶起来,叔祖父跌到大堂哥面前对婶娘说:“你先把我打死再打孩子吧!”婶娘这才住手。那时候穿衣服要织布,织布要纺线,纺线要搓棉花条。大堂哥就常常一手拿根高粱杆儿,一手拿着木锅盖,一个人站在方桌旁搓棉花条。婶娘规定大堂哥每天必须完成若干数目,没完成就会挨打。大堂哥因为生了瘌痢,头上没毛,婶娘的棍子打在他光头上嘣嘣脆响;大堂哥用双手蒙头,棍子打在指头上,痛得他双脚直跳,我看了都感到疼痛。婶娘一生脾气乖戾,晚景悽凉,还是不说了吧。

堂哥家的黄牛批了以后,又放了一头水牛。这是大堂哥和细儿叔一路从蕲春买回来的,他们走了三天两夜,一人牵回了一头牛,大堂哥牵回的这头母水牛就归他家放养。这时候大堂哥已是半大劳动力,常常随男人出工,放牛的事主要是婶娘。有时候三堂哥学校放假了,也帮助家里放牛。三堂哥会骑在牛背上赶着牛跑,那架势让我们这些孩子非常羡慕。

大堂哥虽然不放牛了,却要用他家的水牛犁田耖田。他在人前不说不闹,对牛却很手辣,经常骂牛打牛,就像婶娘骂他打他一样。有一年“双抢”,大堂哥赶着水牛耖田,天又热,牛肚子里又有儿,犁上解到耙上,耙上解到耖上,一直又没休息,水牛的步子慢得快要走不动了。大堂哥又是呵斥又是鞭打,水牛眼眶淌着泪,一任打骂,艰难地从烂泥里拔出四肢 ,最后终于倒在泥浆里,浑身糊满了泥巴。大堂哥气愤地拿来锹棍,打在牛骨头上“吭吭”地响。老人看见了急忙阻止说:“打不得!牛肚子里有儿!”赶紧解下轭头牵到岸上。

有一天,水牛在犁田时屁股后面淌出了很多清亮的白色液体,老人说:“要生了!”就把牛牵到树荫下。我们这群孩子就看着一头牛儿慢慢从牛肚子里生出来,牛儿出来一会儿就跌跌歪歪地站了起来。水牛眼眶淌着泪水,用舌头舔着牛儿身上的胎毛和毛上的粘液。从此以后,水牛耕田的时候,旁边总跟着一头蹦蹦跳跳的牛儿。后来牛儿长大了,穿了鼻子,上了鼻桊,能拖犁拖耙了,水牛也慢慢老了,死了。村人剥了牛皮,吃了牛肉,把剩下的骨头抛在坟滩上。野狗咬着牛头骨翻过来转过去,两排牛肋骨白白的弯弯的朝天上翘着。

大堂哥也慢慢老去。他没有娶上老婆,但他做工帮二堂哥成了家,又帮三堂哥成了家。他们总共只有两间房屋,二堂哥和三堂哥又渐渐有了孩子,大堂哥就出来搭了一间草舍,一个人过日子。我每次去看望他的时候,走进草舍就想起了当年的牛棚。同时也记起了一首诗:

耕得千亩实千箱,

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愿众生皆得饱,

不辞羸病卧残阳!

十二、狗

我小时候原是讨厌狗的。春节到亲戚家去拜年,那村里的狗老远就赶来汪汪地叫,我蹲下捡石头准备打它,狗又逃跑着叫;我走过去了,狗又从后面追上来叫。我过年的好心情被狗耽误了一大段。有时从别人村里过路,本来兴高采烈地看风景,哪家突然就窜出一条恶狗,几乎就要咬破大腿了。尽管主人及时出来,扯了狗毛拍我胸口叫魂,我还是受惊不小,以后再从那里路过,仍然有些恐惧。因为这些缘故,我对狗一直没有好感。自从我家养了一条黑狗之后,我对狗的看法才有所改变。

放学以后,孩子们燕子似地飞回家去。我也背个黄书包在路上蹦蹦跳跳,只见稻丛中窜出一个黑物来,直奔到我身边前前后后地转动,我便和它比赛着跑回家来。这就是老远看见了我的我家的黑狗。

黑狗像我的弟妹们一样,由一个小狗儿慢慢长大了,而且会耍各种各样的花招。比如抚摸它的头,它就不停的扭动后胯;把它翻倒在地上,它就随势打几个滚儿;有时候见我拿了熟红薯,便直立起来讨吃的,我往空中一抛,它能准确地张口接住。黑狗对我们家里每个人都很熟悉,我每天上学它总是送出村外,放学回家它又老远接着;父亲夜出为人治病,黑狗也相随着跟出跟进。

因为那时岁月艰难,黑狗也同我们一家吃了不少苦头。为了解决饮食问题,黑狗经常外出舔舔人家猪食盆,或是等等孩子的大便,因此有时遭了人家的棍棒,拖着拐腿缩到猪窝里呻吟。

黑狗曾两次险遭厄运。第一次是个寒冷的冬夜,我们几个孩子正挤在一起做好梦,只有父亲睁着眼睛没有睡觉,忽听得后院里黑狗急急地叫起来,不久便像是拼命地呼救。父亲知道是偷狗吃的馋贼,操起民兵用的红缨枪冲出去,果见几条黑影越墙而去,黑狗见父亲来救援,感激地摇着尾巴,父亲却发现黑狗颈上挂了一个套狗用的铁圈子。这都是父亲第二天早上告诉我们的。第二次是黑狗失踪了十多天,我们一家人都认为它已经做了人家的锅中肉了,想不到有一天黑狗又回来了。这失踪的原因和脱险的经过我们已无法查知。

黑狗最终还是遭遇了不幸。那是年关逼近的时候,生产队的工账算下来,父母辛辛苦苦劳碌了一年,反而超支了几百块钱,大队派人来搬走了家具抵超支款。父母望着被人搬走的家具,全没了过年的兴致。挨到大年三十,村里疏疏落落地响起送年的炮竹,母亲对父亲说:“娘家的节礼就不送了,总不能让孩子望着人家吃肉眼馋”。父亲看着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只是弄不出买肉的钱。

早饭后,父亲拿条绳索唤了狗来到村头。黑狗一蹦一跳地耍着花招,父亲心情沉重的将黑狗的头摸了又摸,黑狗也极欣慰地摇着尾巴。父亲摸着摸着就将绳索套到了狗颈上,黑狗以为是玩笑,还咬着绳索一甩一甩的。父亲终于狠下心来将狗吊到了树上。

年三十的团圆饭,我们一家人就围坐着吃狗肉。没有放鞭炮,父母也很少说话,只有两个弟妹嘻嘻哈哈地抢着吃狗肉,父亲见他们吵得厉害,黑着脸吼了几句。我想着黑狗生前的情性,这餐饭没敢吃饱,此后的多年也都戒食狗肉了。

20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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