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

小林死了，没有人在意。

小林的儿童时代正是1970年前后的人民公社时期，他在读小学。从书本上、电影里以及广播中，小林知道了很多小英雄。看了《闪闪的红星》，他知道了革命儿童要勇敢；读了《小英雄雨来》，他知道了“我是中国人，我爱自己的祖国”；学习了《草原英雄小姐妹》，他懂得了保护集体财产。他和小伙伴们都崇拜小英雄，争当小英雄。

小林的村子周围环绕着灌木，夏秋季节，马蜂在灌木丛中做窝，有一个社员从蜂窝旁路过，被马蜂蜇了一口，影响生产劳动。小林知道后，就和小伙伴们商量，决定打掉这个马蜂窝。

村里小伙伴们听到消息，都踊跃跑来参战。小林拿着土巴当先朝马蜂窝砸了过去，马蜂“轰”的一下飞了出来，小林赶紧往回跑，马蜂赶着他把耳朵蜇了一口。水堂说：“小林不勇敢。”说着脱下上衣包了头，拿着棍子往马蜂窝上狠狠地打。小林用衣服兜了一包土巴又冲上前去，砸一块土巴喊一句：“勇敢吗？”“勇敢吗？”飞起来的马蜂在他头脸上蜇了好几口，他摘了丝瓜叶搦汁涂上伤处，又继续战斗。小林的脸和眼睛都肿了，可是看到马蜂窝被打下来了，他高兴得忘了身上的肿痛。

秋收季节，地里的花生挖起来了，一堆堆地放在生产队的稻场上，散发出新鲜花生特有的清香。小伙伴们都知道这是集体的果实，一粒也不会动，但是有些思想觉悟不高的成人倒会偷偷摸摸地想占小便宜。因此，晒花生的时候，生产队就要安排人看稻场。

有一天，小林的母亲轮到看稻场，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小林就到稻场来换他母亲吃饭。秋后的天气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小林一边望着满稻场花生，一边享受着地上蒸腾起来的氤氲之气。这时候，从村里走出来了一个男子，小林赶紧躲到稻堆旁，暗自观察男子会不会做坏事。

男子走到稻场边东张西望，看看没人，就蹲下来抓一把花生往荷包里装。

“不许动！”小林突然从稻堆旁冲了出来，“把花生倒出来！”

男子吓了一跳，可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嬉皮笑脸地说：“我说是谁呢，吃几个花生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小林冲上去抓住他那装了花生的荷包说：“你再不倒出来我就喊人了！”

男子一手捏着荷包的下半部分，一手往外倒着说：“拿出来不就完了，喊什么？”

小林看到他捏着的手里面还有花生，就伸手到荷包里面，把所有的花生全部抠了出来。男子一边嘟囔着一边倒干净了荷包。

春暖花开的时节，生产队的田里长满了绿油油的紫云英，一大片一大片的把田岸都盖住了。小林每天都要去田边转上一圈，既是为了欣赏美丽的田园风光，也是自觉地维护生产队的利益，他要防止这些嫩绿的紫云英被牛吃了或者被人偷了。

有一天，小林发现西畈的偏僻的田里有一块紫云英被扯了，不像是牛吃的样子，他估计是有人偷了回去喂猪。为了抓住小偷，小林邀了两个小伙伴，早上朦朦亮就到那里埋伏在紫云英里。果然不久就有一个中年妇女从邻村的小路上走了过来，她四处张望之后，就提着竹篮摸到那个偏僻的紫云英田里，张开双手狂扯起来。

“住手！”三个小伙伴一齐冲了出来，一把抓住妇女的竹篮。

妇女慌忙拉起竹篮准备逃跑，可是六只小手死死地抓住了竹篮，妇女折腾了好一会，还是没有扳开小手，她有些气喘吁吁了，准备独自逃跑，又舍不得那个竹篮。小林叫一个小伙伴赶快回去喊生产队长，他紧紧地抓住竹篮不放。直到队长赶了过来，小林才把竹篮和妇女交给队长，他和小伙伴们象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满意地上学去了……

五十年过去后，小林已经变成了老林，岁月将一个儿童转换成老人。虽然社会发生了很大变化，生活中也出现了很多变故，可是小林的思想还没有怎么变，很多人骂他“死脑筋”。

生产队稻场被队长建成了自家的猪圈，小林和队长理论，他说：“稻场是集体的公共财产，怎么能一个人占去了？”队长骂他多管闲事，旁人站着看热闹，没有人帮他说话。

大搞房地产开发的时候，村主任把好田好地买给开发商做房子，小林在村部大喊大叫：“好好的田地都糟蹋了，我们老百姓吃什么？子孙将来怎么活？”他说要去县里上告，后来就被人不明不白地打了一顿。

伤好以后，小林往县城跑了好几次，信访办的人看到是他，老远就议论说：“那个疯子又来了。”

小林后来真的病了。他认为明明是正确的，别人却说他错了；他认为明明是错的，别人却都说是对的。京九铁路建设时期，村人偷偷把工地上的一大堆铁扣子当废铁卖了，派出所来人调查，他主动揭发了偷东西的人，事后大家都怪他多嘴。

上面发下来崭新的塑料垃圾桶，准备给村人装垃圾，家人却偷偷拿回家装稻谷。他要把垃圾桶拖出去公用，反被家人打脱了一只手。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家人总是极力阻止他；他要强行去做，家人就把他绑起来送到精神病医院了。

后来我们在村里就经常看到一个老头子，邋里邋遢的，臃肿油腻的，目光呆滞的，每天坐在门口，茫然地看着过往行人。他就是小林，准确地说，应该是老林。村里的孩子看到他就喊着说：“疯子！疯子！”

现在，这个人已经看不到了。

2020.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