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读高一的时候,成绩还是很好的,王老师认定了她和柳梅是高考的好苗子。不想到年底她的父亲突然死去了,第二个学期红杏的学业便像家里的来源一样,一日一日的不景气。大嫂说,儿子也只读初中,女儿还读高中。有一天母亲对红杏说,我给你算了命,读不读书都一样。红杏很反对母亲的迷信,却又不忍心母亲求大嫂要钱她上学,于是悄悄地卷了铺盖回家。
王老师不见红杏来上学,问是什么原因。柳梅报告说红杏不读了。红杏与柳梅最好,她回家的事只柳梅知道。王老师就上门做红杏母亲的工作,说眼光要远一点,不要因暂时的困难误了孩子的前途。她母亲说,读书好是好,就是没有钱。王老师沉默良久,说没有钱可以想办法。她母亲红着眼睛说,难得老师一片好心,等我想想办法。第二天,红杏就扛着锄头下地了。
上塆的媒婆很快就得到了信息,不久就摇到红杏家来,拍着她母亲的大腿说,有一家好主儿,人也长得好家里也富有,托她作合的姑娘好几个,人家就是看不中。红杏人又体面又有文化,保证一说就成。红杏母亲问红杏,红杏不同意。
红杏大嫂在塘边洗衣说,好的主儿不同意,也不想想自己值几个钱。十八九岁了,毛线不会打,袜底不会纳,眼睛又不好。那天打两斤煤油回来,看见墙上一个蜻蜓,当着钉子把油往上挂,啪的一下,油瓶也打破了。说得洗衣裳的女人个个笑。
媒婆不久又知道了红杏底细。有一天便坐到了红杏家里,吹着纸烟对她母亲说,有个主儿家里好得很,一个独儿,家业都是他的。只是耳朵有些闭,人是很能干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红杏母亲要红杏答应,大哥也劝她。红杏一言不发,端了筲箕去洗菜。大嫂在人家聊天说,这不嫁那不嫁,看她挑个麽好的。
乡村的生活和城里原有很大不同。比如村里来了个提着小木箱的人,城里人大概不会知道干啥,乡下人自然心中有数了,头发长的人便搬个凳子坐到院子里,闭上眼睛剃个头。红杏村里的剃头师傅原是个后生,邻村的,名叫刘贵。有一天红杏坐在门口择花生种,听见刘贵在村前边剃头边讲一个故事:有个酒客好酒,早上起来就要喝几口。有天拿起酒瓶一看,空了。于是跑到路边酒店买酒,当时老板娘未起床,她的姑子就代劳,却不知往酒里掺多少水,客人在此又不好直问,就用暗语说,问姐清泉若几何?老板娘答,南北丙癸两调和。意即水酒各半。酒客也听出了其中奥妙,说,有钱不买江河海。便要走,这时老板娘已出房门,连声说,莫走莫走,前面青山绿更多。
刘贵讲罢,又拿刀在一块布片上擦来擦去。红杏望一眼这个健壮利索的后生,觉得他还有些水平,心里便有意。再打听他未成家,就有意无意接近他,果然两人说得来,很快就情投意合,搅到了一块儿。
大嫂睡在床上对大哥说,读上十年书到头来找个剃头佬。大哥倒不在乎剃头佬不剃头佬,他认真为红杏着想,却是刘贵太穷了,父母早丧,靠村里救济才读完初中,富户的残疾女儿都不愿嫁他,红杏跟了他必定吃苦。大哥口气强硬地对红杏说,嫁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刘贵。
红杏决心也很大,说是要嫁别人就自杀。母亲听了兄妹俩的话,不知所措,跪在老头儿坟头一场痛哭。放牛的刘仙妈走过去劝住说,观音庙的签最灵,带包香纸去求个签吧。红杏母亲走十几里山路去求了签,道是大吉。红杏于是嫁了刘贵。大嫂赌气说红杏眼中没有哥嫂,临嫁时一床被子也不送。
婚礼尽管寒酸,红杏并不在乎。她相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刘贵对红杏自然知冷知热,夫妻俩相亲相爱,几年间便有了一儿一女,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红杏不爱串门,不玩麻将不打牌。虽然做了妈妈,还没脱尽书生气,找到一本杂志便要一口气看完,一次烧火看书差点烧了屋。塆里女人集在一起就常拿她作话题,有的说她床上脏得像猪窝,有的说她家里乱七八糟怎么就不知道捡扫?
塆后的麦地上有个土地庙,不知道何时立的,近年来做了折,折了做,像田边的野草,铲了又生。逢到初一,十五,鞭炮阵阵,烟雾弥漫。塆里的女人多去烧香,有婆婆有媳妇,独有红杏不去朝拜。好心人提醒她,红杏说,有钱不如买点吃的,何必花在香纸上?老年人听了都摇头。
那年刘贵上山挑石头做屋,不知怎么闪了腰,痛得起不了床。红杏没有心思看杂志了,用板车拖了丈夫上医院,十几天下来总不见好,刘贵说,回去吧,医药费出不起。老年人说这是菩萨报应。
红杏真的着急了。田里庄稼地里活儿,丈夫不是那卧床的命。老年人说,到土地庙去烧个香吧,也许就好了。红杏没有别的主意,就偷偷摸摸去了一趟。刘贵竟也有几天好些,使得红杏半信半疑起来,但不久又痛得更剧烈了。红杏问老年人,老年人说那是心不成。她又毕恭毕敬的跑了几回,依旧不见好转。
红杏到娘家问母亲,母亲说刘仙妈会偏方,去问问她吧。刘仙妈收了红杏十块钱,说马上去找何仙姑。说罢哈欠一声,突然倒地,不省人事。过一会霍然而起,指着红杏说,你家的茅厕开错了门,何仙姑看不顺眼,在他腰上戳了一下。红杏急着说,那怎么办呢?刘仙妈叫把茅厕门改个方向。红杏回家立即动了手,然而刘贵还是起床不得。红杏四处想法。有人说吴塆的吴瞎子会除邪消灾,红杏就虔诚地去请教。
吴瞎子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红杏颤颤地说,吴先生,我想。。。吴瞎子说,你莫讲,我知道。进屋去吧。红杏想,不说他就知道。充满了希望。吴瞎子摸进屋里,又摸着上了门栓。红杏觉得这是迷信活动应该避人的。吴瞎子说,就怕你心不成。红杏忙说,真是诚心诚意。吴瞎子说,诚心就好,躺在床上吧,我给你驱邪。红杏说,我身上有邪吗?吴瞎子说,猪娘精跟了你。听我话捉住它。红杏慌忙说,听你的听你的。吴瞎子说,闭上眼睛不能打开,不然你丈夫就没命了。
红杏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等待吴瞎子驱邪,听得屋里窸窸索索地响。吴瞎子说,心要诚哪猪娘精哪,解开上衣吧。红杏想,反正瞎子看不见。解开了上衣,就有一双手在她肉上来来去去地摸。她想说话,吴瞎子说,心要诚哪莫动身哪。红杏就不敢说了,任瞎子上上下下地摸......
刘贵见红杏回来时神情恍惚,魂不守舍的样子,问她是不是走累了? 红杏摇着头拿起了扫帚。刘贵问吴瞎子怎么说的,红杏哽咽着说没事,跑到门口擤鼻涕,擦的是两行眼泪。
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塆里女人议论说,怎么有城里姑娘到红杏家去?红杏一看,是柳梅。红杏好感动。柳梅已从医学院毕业,分到了城里大医院。她见红杏憔悴的样子,很是同情。红杏说就是坏在丈夫的病上。柳梅说怎么不到医院治疗?红杏说到卫生院治过,不效,又没钱。柳梅当时做主带他去了大医院,又为红杏垫了盘缠药费。刘贵做过一次手术,很快也就好了。
刘贵又提了小木箱沿村剃头。那天给吴瞎子刮胡子,刘贵说,吴先生真灵,说我没事果然就好了。吴瞎子眨巴着眼皮说,我有吕大仙随身,什么邪祸都解得了。刘贵就精心地将他下巴刮了又刮,刮得如儿童的脚跟一般光滑。
红杏一直感念着柳梅的好处。不过她已不看杂志了,变化得和塆里女人一样,议论新来的小媳妇,打牌搓麻将,初一十五上土地庙。她儿子上学要钱买本子,红杏厉声呵斥说没有钱。但土地庙的香纸还是一叠一捆地买了回来。她不计较香纸的开支,但她相信从此便可永保太平。
(谨以此文献给陷入贫困和愚昧之中的农村姐妹,祝愿她们早日摆脱贫困,走向文明!)
19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