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共计两度出门。南下南京,北上北京。主要目的十分明确,竟是为了探访同一桩事物。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南京。且不说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皆因行色匆匆而无暇顾及,下车伊始就直奔乌龙潭公园而去,只因这里有一个曹雪芹纪念馆。孰料公园正在闭门修缮,心中未免沮丧。返程途中,偶然看到了位于长江路123号的一处建筑,上面赫然悬挂着“江宁织造博物馆”的招牌,恰好弥补了内心的些许遗憾。
从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开始,曹家先后几代人担任江宁织造。这是清代的一种特殊官职,由皇帝亲自任命,具体督理江宁(今南京)一带的纺织事务,向朝廷供奉绸缎、衣饰、果品等,直接对皇帝负责,同时兼有重要的政治使命。特别是其祖父曹寅,不仅精通吏治,体察民情,而且有很高的艺术造诣,曾主编《全唐诗》、《佩文韵府》等。曹寅早年担任御前侍卫,是康熙皇帝的亲信,关系特殊,集中表现在康熙六次南巡有四次驻跸江宁织造署。《红楼梦》第十六回就借赵嬷嬷之口说:“还有如今江南的甄家,哎呦呦,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可以说这就是发生在曹家的真实故事,曹雪芹或亲眼见证过,或是从长辈那里听来。
曹寅四次接驾的结果,是造成了经济上的巨额亏空。皇上出巡地动山摇,当然“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康熙对此也十分关切,要其设法弥补,但直到康熙驾崩也没能补完,进而成为雍正整治曹家的口实。
原来的江宁织造署早已毁于战火,现在的博物馆是在其西花园遗址上修建的,其面积占到了原江宁织造署的四分之一。三百年前,这里曾经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曹雪芹在此出生,并度过了“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童年。博物馆分谏亭、萱瑞堂、有凤来仪馆等几部分,陈列着《红楼梦》的多种版本资料,展示了历代江宁织造及曹雪芹的生活场景。不大的花园内设计精巧,翠竹轻摇,颇有江南特色,凡“红粉”都值得一游。
曹寅死后,其子曹颙继任江宁织造。不料曹颙也很快病逝,康熙将其堂弟曹頫过继给曹寅,接任江宁织造。曹雪芹是曹颙的遗腹子,至雍正查抄曹府时,不过十三岁年纪。足以可见,他自从降生就蕴含着悲剧的命运。当然,身世和年龄的问题尚存不小的争议,这也给后世的红学研究留下了一个谜团。如此小小少年,即便经历过钟鸣鼎食的贵族生活,究竟能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多少记忆,写下这部恢宏巨著。很显然,小说中展现的场景更多的是作家的想象、虚构和艺术加工。
史料记载,抄家之后的曹家人丁稀疏,只有少数人口到了北京,在崇文门外蒜市口一带还拨给他们一些住房,另有家仆三对,得以赡养度日。据报载,前些时候曾有计划在瓷器口十字路口的东北侧,也就是史料所载的曹家十七间半故居原址东北方向修建曹氏纪念馆,规划有八百平米左右。遗憾的是,这一计划至今未见实施。曹雪芹成年以后,对封建社会的现实颇有不满,蔑视仕途,生活放浪。他结识了敦敏、敦诚兄弟,成为默契好友。敦敏和敦诚本是皇室后裔,乃努尔哈赤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孙,可惜阿济格在顺治年间即被赐死。因此,他们的境遇与曹雪芹颇有相似之处,彼此惺惺相惜。曹雪芹本人留下的史料非常少,敦敏、敦诚的诗句就有了很高的研究价值。曹雪芹雄辩健谈,傲骨嶙峋,可又生活窘迫,“举家食粥酒常赊”,还曾解下佩刀去换酒喝。
“燕市歌哭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仇旧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从烟笼寒水月笼纱的秦淮河畔来到燕山脚下的古老都市,敦家兄弟的诗句里反映出曹雪芹的人生际遇,他是怀着怎样的愤懑心绪来写作这部巨著的。
敦诚在其《寄怀曹雪芹(霑)》诗中说:“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曹雪芹在城内生活无着,迁往西山。他的生活更趋困顿,但他人穷志坚,傲骨不变,把主要精力用在了不朽著作《红楼梦》的创作上。“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他完成了前八十回的创作,据现在多数红学家认为,后面的文稿未及整理便“被借阅者迷失”了,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从城内搭乘地铁西郊线,可直达植物园门前。十月的香山,古木参天,秋叶正红。沿小路向北,遥见茅棚一座,上面是启功先生亲笔“黄叶村”三个大字,这便是曹雪芹纪念馆所在地。北京西郊流传着曹雪芹著书的传说,这是曹公晚年生活的地方,也是《红楼梦》的故乡,《红楼梦》的故事至今渲染着这片土地。“门前古槐歪脖树,小桥溪水野芹麻。”香山百姓口口相传的一支小曲,唱的正是旧日正白旗营房39号院。据香山父老传说,又经吴恩裕、胡德平等学者考据,这里就是曹雪芹西山故居之一处。北京西山的自然风物、园林景观、民俗传说,都与曹雪芹和《红楼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曹雪芹小道”便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例。乾隆年间,曹雪芹在山前居住,时常通过这条小道到山后访友、为百姓看病。熟悉《红楼梦》的人无不为作者精湛的医药知识叹服,在缺医少药的年代,他的出现一定很受周围民众的欢迎。小道沿途的许多风物,诸如石上松、元宝石、黛石、灵芝草等等,都被作者融入了小说的情节当中。小说中对林妹妹相貌的描写,“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眉毛就像两缕若有若无的轻烟,据说产自香山的黛石画过的眉就是这个效果。园中有一排古色古香的瓦房,翠竹中静坐着曹雪芹的坐像石雕,颇能反映出曹公的傲骨人格。
三十多年前,为拍摄电视剧而修建了大观园,就位于北京西城区南菜园街护城河畔。从西单乘地铁4号线,换乘59路公交即可到达。这里曾是明清两代皇家的菜园,占地13公顷,比起原著中所说的“三里半大”,竟不知哪一个规模更大,只能怪曹公的说辞过于模糊了吧,更给人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大观园本来是元妃娘娘的省亲别墅,当初元妃来此游幸,登楼步阁,涉水缘山,极加奖赞,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并亲自赐名曰“大观园”。又叮嘱“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省亲之后,特许宝玉及众姊妹进园子里居住,成为一个青春王国。
进入园门,迎面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山石上镌刻着“曲径通幽处”几个大字,这正是年方十几岁的宝二爷命名的。
怡红院是宝玉的住所,只是不见了芭蕉,也没有了松树下剃翎的仙鹤和各色仙禽异鸟,不见了宝玉和众美少女在此“群芳开夜宴”的热闹场景。让人感觉空间尚显局促,宝二爷要睡一张大床,而且紧挨着的“外边床上”还要有一个丫头随时伺候,或袭人,或麝月,半夜里他又要漱口,又要吃茶,又要小解,晴雯、秋纹、小红、四儿、春燕、芳官诸丫头该如何施展,在外间值宿的老嬷嬷更不知如何安置了。
潇湘馆内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游客信步进入,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不知是否仍有一缕幽香从壁纱窗中暗暗透出?
漫步园中,见到了宝钗扑蝶的滴翠亭,小丫头倾诉衷肠的蜂腰桥。小戏子们演习的梨香院,依稀可闻歌声婉转,笛韵悠扬。栊翠庵是妙玉修行的场所,具体方位不详,想不到紧邻着怡红公子的住处,中间仅隔着一道窄窄的沁芳溪。这样的格局很是出人预料,也不知彻夜狂欢的宝玉诸人是否惊扰了潜心修炼的妙师傅。
大约在乾隆二十五年,曹雪芹回过一次南京老家,一年以后返回。从南京回来后,又续娶了一位新妇。再过几年,原配夫人所生幼子病死,这对作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久就在贫病交加中与世长辞,一代英才就这样悲惨死去。
在北京,还有一处与曹雪芹休戚相关的地方,今天已经鲜为人知。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著有《曹雪芹墓石目见记》一文。说的是1992年夏,他曾在通县张家湾见到了曹雪芹的墓碑。据村人介绍,墓碑是1968年发现的,埋在地下一米多深处,碑上刻有“曹公讳霑墓”五个大字,左下端刻“壬午”字样。在墓碑下面约离地面一米五左右的深处,挖出来一具尸骨,没有棺材,是裸葬的,尸体骨架很完整,据当时一位稍懂一点的人说,是一具男尸。还说,当时有一位一起平地的人听说曹霑就是曹雪芹,以为墓里一定有东西,就去墓坑里拨弄尸骨,结果一无所有。
冯其庸见到了墓碑,约一米左右高,40厘米宽,15厘米厚。墓碑质地是青石,做工很粗糙,字体也不是一般碑文的刻写,而是用凿子直接凿的,“总之给人十分潦草的印象”。可既然曹公晚年生活在香山,墓碑却出现在了通县,正好是整个北京城从西北到东南划了一个对角线。冯其庸研究史料后认为,曹家祖上“在通县张家湾有地有产”,并且“揣度曹家祖茔的地点”,“在张家湾一带,似还有一定的可能性”,只是未能找到证据。同时感叹,“雪芹死时已无家人,这可能是他的新妇和穷苦的朋友们勉力办的罢,埋葬得如此草草,墓石也如此不成样子,是否还有更不幸的事,这就无法揣度了”。
这篇“目见记”也曾引起轩然大波,质疑者不乏其人,指责其公然“造假”。当然,这都属于“另一话题”,不能详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