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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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文学，总是能够深入人的灵魂，启迪人的心智，给人以潜移默化的感染和熏陶。“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红楼梦》开篇不久就展示给我们的一副楹联，就挂在宁国府上房的内间。文字严谨工整，蕴含博大深邃，容纳了汉字独有的风骨和东方文化的深刻韵味，值得认真欣赏和回味。
因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才十岁出头年纪的贾宝玉随大人们过来游玩，先茶后酒，不过是“女眷们家宴小聚”，并无趣事可记。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便随了秦可卿来至这里。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这副对联，看了之后，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叫嚷着“快出去，快出去”！
谁人不知这宝玉最是另类，虽聪明乖觉，却“愚顽怕读文章”；虽风流潇洒，却“潦倒不通世务”。他的种种做派，与对联中所倡导的精神刚好背离。书中因此告诫众人，“莫效此儿形状”。
儒家经典认为，“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是封建社会对个人修养提出的要求，是那个时候十分重视和讲究的处世良方，与“修身齐家治国”的理念颇有共同之处。这是那个时代里普世价值的概括和凝练，也是东方智慧的集大成者。士大夫阶层利用这一套处世哲学，为自己谋生存求发展，适应官场上无处不在的趋炎附势和虚与委蛇，因此一定要努力学好这门“学问”，做好这篇“文章”，以期从芸芸众生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那宝玉本是豪门之后，本应多读书识事，并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其前途定“不能知也”。这是乃父贾政为其设计的人生规划，也是贾府上下的共同期待。可他自幼不喜读书，更厌倦所谓“仕途经济学问”，谁要劝他两句，他非但不听，还说你那是“混帐话”，还把读书上进的人叫做“禄蠹”。难怪见到《燃藜图》便心中不快，原来这图也是劝学苦读的，“藜”乃一种草本植物，燃烧时光亮耐久，可以当烛，图画中试图表达的正是悬梁刺股发奋读书的主题。再看到宣扬“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的对联，便立刻觉得俗不可耐，急着要出去了，一刻不肯停留。
二
宁国府在如此显赫位置昭示此联，足见其立意深远，寄托着前辈的厚望。这是望子成龙的必由之路，也成为那时人们争相膜拜和憧憬的志向所在。
雨村兄就是这样一个模范饯行者。贾雨村虽系配角，却贯穿全书始终，作用不可或缺。雨村本诗书仕宦之后，早年穷困潦倒寄居庙宇，全凭甄老先生慷慨相助方得以进京赶考，当年就中了进士，“世事洞明”的本领很是不差。熟读圣人经典的雨村本来立志要做一个好官的，可是在“秉公执法”和“徇情枉法”的权衡中，还是选择了后者，纵容凶犯逍遥法外，无非是为了官家的面子。雨村从此如鱼得水，官运亨通，常与贾府交接，是贾政的座上客，“东府大爷”贾珍跟他关系更好。宁荣二府树大根深，更有“四大家族”的荫庇，雨村很懂得背靠大树好乘凉，“人情练达”的功夫相当了得。
凤姐的表现也异常出色。全书最成功刻画的人物，未必就是宝黛钗，许多读者尤其喜爱凤姐这个角色，嬉笑怒骂，任情挥洒。凤丫头打小没念过书，却因为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帐目”的缘故，在查抄大观园的时候，能把司棋姑娘的情书拿出来当众朗读一遍。那凤姐无疑就有了超强的自学能力，可见思维品质优良，认识事物的能力出众。诚然，凤姐最出彩的本领尚不在这里。才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担负起治家理事的重任，这在男人们大多昏聩平庸的宁荣二府，实在是大放异彩。她首先博得了贾母的疼爱，极尽伶俐乖巧之能事。在贾府上下极富心机，玲珑八面，人称“水晶心肝玻璃人”，情感的掌控和处理无不驾轻就熟。对待贾瑞、尤二姐、水月庵的老尼净虚等，又不惜痛下狠手，让我们看到了这个美丽妇人的另一面。即便她的老公贾琏，也每每被玩弄于股掌，不得不自叹“倒退了一舍之地”。凤姐真正把“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烂熟于心，演绎到了极致，以致贾母都在感叹，“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岂不蕴含着深意？
然而宝玉却认为所有这些统统俗不可耐，完全不屑一顾。他对这样的东西天生反感，看到这样的图画、这样的处世箴言，连声喊着：“快出去，快出去！”难怪脂批曰：“看此联极俗。”此批注也正中他的下怀，道出了他的心声。那宝玉满脑子都是叛逆思想，从小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帷厮混，专爱毁僧谤道、调脂弄粉，称男子为须眉浊物、渣滓浊沫，“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这首先就违逆了旧时代男尊女卑的社会秩序，“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虽不肯读书，可又“天性聪敏”，“偏有些歪才情似的”，“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却十分厌烦经济仕途的说辞，也因此与宝钗、湘云等人“生分”，独与黛玉引为知己。如今渐进青春期，更加叛逆放肆，竟敢质疑“文死谏武死战”的所谓“忠君思想”，妄言“必定有昏君他方谏”，试想哪一位“当今圣上”听了此话还能够“快哉”。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贾雨村一来他就皱眉，反而跟柳湘莲、蒋玉菡这些戏子私相来往，打得火热。他是荣国府的反叛，更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哲学格格不入，背道而驰，终于彻底惹恼了贾政，怒斥他长此以往必然“杀父弑君”，不惜要乱棍打死这个“不肖的孽障”。
三
正所谓没有继承，就没有发展。从当今角度讲，这又是一个很好的励志向上的座右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恰好就是智商和情商比翼齐飞协调发展的精美诠释，对应着智商和情商两个方面的高级境界，构成了理想中的健全人格。若能举重若轻，融会贯通，无论职场或情场，无论仕途或人生，都将收获满满，建树颇丰，并且有益乡梓，造福社稷。
智商是衡量人的智力水平的标准，其作用在于更好地认识事物，主要表现为人的理性能力。智商高的人学习能力强，认识程度深，容易在某个领域取得杰出成就，成为“学霸”或专家。而情商是指人在情绪、意志、耐受力等方面的品质，主要与非理性因素相关，也是自我情感把握和调节的一种能力，因此对人际关系的处理有较大的关系。
人生的得失与成败，取决于很多的因素，也离不开智商和情商的相应水平，“守多大碗吃多大饭”。两百多年前，曹雪芹就在其著作里面给予了深刻而详尽的阐释。当然，小说是用故事情节来表达思想的。您也许不曾想过，贾府上下诸多人物，大多都是智商情商的双料低能儿，“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均不占优，把自己的人生打理得一塌糊涂。难怪冷子兴早早就说了，“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例如贾赦，身为荣国公、一等将军，不过是世袭了祖上的官爵，并非自己有什么能耐。他正经事不做，“每日只在家高卧”。光是这样也还罢了，并未对社会释放太多负能量；最令人不齿的是抢夺石呆子的古扇，弄得人“坑家败业”，死活不知；还指使自己的老婆“尴尬人难免尴尬事”，胡子花白了还妄想霸占贾母的丫鬟鸳鸯，碰了一鼻子灰也并不心甘。再如贾政，比其兄长虽略强些，没有欺男霸女的罪恶勾当，却自谓“迂腐古板”，对内“不惯于俗务”，任由贾琏等操持家事，最终坐吃山空，他这才惊叹，“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在外，他是贾氏一门“为官做宰”的唯一一人，也始终不见什么作为。尤其在江西粮道任上，不惜“猫鼠同眠”，还被恶吏李十儿等架空，“哄着贾政办事”，“瞒着老爷弄钱”。这样人物，在其弟妹林如海眼里却是“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不过如此货色罢了。再如卑劣无能、又专爱偷鸡摸狗的贾琏，“蝎蝎蜇蜇”、“倒三不着两”的赵姨娘等等，想想看，这些人的智商、情商究竟几许，有哪个能称得上“正确认识事物”、“准确把握情感”或“擅长处理人际关系”？
研究表明，智商和情商虽然都与先天的遗传基因有很大关系，但后天的环境因素也很重要。贾珍和他的儿子贾蓉，恐怕是既有家族的传承，又有后天的熏陶，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一代更比一代坏，“造衅开端实在宁”。贾家的亲戚薛蟠，自打出场就是一个“呆霸王”的形象。入住梨香院以后，凡是那些纨绔子弟，莫不喜与他来往，“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学好三年，学坏三天，这便是环境因素影响情商培育的最好例证了。难怪宝玉要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以至于“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在他眼里，最冰清玉洁的是那些女孩子们，而那些男子皆污泥浊水。其实，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这些思想恰恰都违背了“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的规范要求，因此才“莫效此儿形状”。
古为今用，推陈出新。智商固然重要，是关系到人的智力发育的大问题。如今情商也被上升到了空前的高度，甚至认为，很多情形下要比智商更为关键。仍以凤姐为例，从小无缘读书，大字不识，可谓错过了智商开发的最佳时机。可她能在整个贾府游刃有余，挥洒自如，无疑是具备了极高的情商。而林黛玉五岁起便跟随名师读书认字，一肚子锦绣辞章，菊花诗夺魁视若等闲。可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个性，显然是不堪委以重任的。诚然，倘若黛玉果真具备了高超的情商修养，能够“正确感受事物、合理表达诉求”，凡事拿得起又放得下，何至于因爱而生又为爱而死呢。果真如此，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林妹妹这个感人的艺术形象，也不会有这部旷世名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