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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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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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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秦”为何物 ——兼与刘心武同志商榷

说起《红楼梦》,鲁迅先生有过不少精辟的论述。他说这部书的价值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想起来小的时候看电影,总想着一眼就看出来好人坏人。听评书听故事,也只爱听打打杀杀的《水浒传》、《岳飞传》,最不爱听《红楼梦》,不是吃饭就是写诗,不是听戏就是过寿,搞不清里面的好人和坏人。

许久以后才明白,其实这才是“真的人物”,既是好人,又是坏人。或者,正面看他是好人,侧面不是;你说他是好人,我偏说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本身是很复杂的。例如宁国府里的秦可卿,活着的时候人们就都在夸她。甫一露面,就通过贾母的视角向我们介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婆婆尤氏也对这个儿媳赞不绝口,“倘或她有个好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

这么说着,事情就来了。“倘或”什么意思?原来秦氏年纪轻轻就病了,“这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一日比一日觉懒”,“眼神也发眩”。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只是懒怠动。尤氏的话语里对媳妇充满了关爱,说她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她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又说,“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随后,贾珍请了先生看病,这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 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诊脉完毕,外间用茶。贾蓉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这先生背诵了一通医书之后方说:“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若是夜里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只见上写的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云云,药引子“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二枚”。贾蓉看了,说:“高明得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高明的人。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的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谁知秦氏这病,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凤姐按辈分是秦氏的婶子,俩人处得却跟闺蜜一般。秦氏拉着凤姐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指贾蓉)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又说:“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去呢。”凤姐劝道:“你只管这么想着,病哪里就好呢?”“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呢。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到了冬至这几日,凤姐又来探望。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秦氏说:“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凤姐出来见了尤氏,“低了半日头”,方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且准备后事吧。尤氏也说:“我也叫人暗暗预备了。”

就在“这年冬底”,秦氏还是去了。临别时托梦凤姐,好一番细致入微的嘱托,“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此时若不早为后患,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嘱咐要“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等等。近日将有一件大喜事,但“天机不可泄漏”。留下两句赠言: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照这么说,秦氏当然是病死的。宁国公长孙媳妇死了,葬礼隆重一点儿,也在意料之中。稍稍出人意料的是此过程中的几个场景,给人留下诸多猜想;葬礼也不是“隆重一点儿”,而是过分隆重了。

秦氏死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宝玉闻听,“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生,直奔出一口血来”。婆婆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不能料理事务”,特聘凤姐出面代理。不见秦业父子、贾蓉等如何悲戚,独有公公贾珍“哭得泪人一般”,“可怜我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坚持用了上好的樯木作棺材,贾政等劝阻“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可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丫鬟瑞珠触柱身亡,“合族人也都称叹”。宝珠愿为义女“摔丧驾灵”,又在铁槛寺陪秦氏灵柩,再不回来。葬礼异常隆重,哭声“摇山振岳”,宾客云集,诸王公大臣乃至内廷太监亲往吊唁,贾珍花了一千二百白银为贾蓉买官“龙禁尉”,就为“丧礼上风光些”。等等。

所有这些,似乎都在映衬一个事实,秦氏死得“无不纳罕”。《红楼梦》又是一本奇特的书,在故事开篇的第五回里就用“判词”的形式揭示了主要人物的命运,其中秦可卿的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配图是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另有《好事终》一首:“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风月,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爱好者都知道,《红楼梦》在成书过程中就有过整理、传抄,有署名“脂砚斋”者做了许多批注并得以流传,使得这些疑问才正式有了一个说法,权作一个参考答案吧。关于秦氏的问题,只见第十三回末尾脂批曰:“‘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书中“贾珍哭的泪人一般”,后有批注:“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

此前也有过多重的渲染或铺垫。秦氏卧房里,陈设极为特别,有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有安禄山的木瓜、寿昌公主的卧榻,以及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等。宝玉在此午休,就觉“眼饧骨软”、“朦胧恍惚”,梦中得以畅游太虚幻境,艳遇警幻仙姑,并被“秘授以云雨之事”。贾宝玉二次造访宁府,又听到了著名的“焦大之骂”,老仆焦大借了酒劲乱嚷:“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偏偏宝玉还要追问:“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当即遭来凤姐的一顿好骂:“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吣。”

就这样,秦可卿生前享受过短暂的荣华,在周围人们的一声声叹息中过早离世了。可是,她的死又很有一点“不得好死”的意味,甚至死了以后也难得消停,总有人在背后戳戳点点,直到如今。大家也都认为,她是因为跟公公乱伦而死的,其根据正是上述罗列的诸多现象。脂砚斋批曰,“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爬灰”丑态被人撞破,两个丫鬟为免受迫害,不得已才触柱身亡,或出家不归;因此判词里才有了“悬梁自缢”的预告;因此尤氏才借口“胃疾”撂挑子,全书她也就“胃疾”了这么一次;因此贾珍才丑态百出,里外奔波,却不见尤氏贾蓉母子以及秦业秦钟父子有什么样的举动和什么样的情感流露;因此,人们解读焦大的“爬灰”之骂正是骂了这一对男女。

这是小说开始不久就发生的一桩大事。这也是通常意义上的理解,且为多数人所接受,这是用来揭露贾府里肮脏罪恶的贵族生活的。但是疑问仍然存在。既然秦氏已经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既然老仆焦大都知道这些丑事,那么贾府内外早应该传播得沸沸扬扬,为什么不见些许反映,反而举家出动,大办丧事?既然秦氏是这样一个“滥人”,贾府上下还对她给与那么多的关爱,并无半点嫌弃?

其实有一个观点很值得探讨,就是“焦大之骂”恐并非实指,而是虚指。毕竟,一个老仆未必有机会探听内宅发生的事情。即便是耳闻,那么更应该瞒不过贾母、凤姐等人。如果“爬灰”是指贾珍公媳,那么“养小叔子”又是指向何方?一贯的说法是指向了凤姐和贾蓉,或许还有贾蔷。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叔嫂关系,而是婶侄关系。再则,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佐证这样的说法,平儿早就给凤姐作了担保,“她原行得正走得正”。因此,把“焦大之骂”理解为虚指、泛指,他在痛斥宁府里的种种丑事,但并没有具体的指向,最起码指向凤姐是缺乏根据的,是很欠妥的,凤姐也不愿意背这样的黑锅。

看来,贾珍和秦氏确有绯闻传出,书里有太多的明示和暗示,看来是真的。在后来,书里还不止一次出现过类似这样的描述:“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

“从一而终”只是女人的义务,这说明贾蓉不久就有了新的老婆,老话叫作“续弦”,只是这次不知道姓甚名谁,没有展开描述。贾府里有那么多的公公和媳妇,从没有见过“贾政进来吃饭,李纨(加上后来的薛宝钗)回避了”,或者“贾赦进来吃饭,凤姐回避了”的说法,虽然贾赦比他的兄弟更好色且更无赖,凤姐也远比李纨风骚妖艳;偏偏“贾蓉之妻回避了”,显然是害怕被这个流氓公公再次吃了豆腐,作者的“不写之写”实在是入木三分。只是尚有一个疑点,但不知当初的绯闻究竟几厢情愿,也不好妄加猜测。

小说怎么写,作者说了算。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作者让谁三更死,没人能留到五更。哪怕是改稿、删稿、定稿,都是上天赋予该作者的权利,无人可以撼动;创作过程中可以有很多个初稿,“披阅十载,增删五次”,那都是“曾经的构思”,至于改、删、定出于何种原因和目的,盖所不问。可是,偏偏有人要对这个定律提出挑战。“淫丧天香楼”被作者删掉了,因为雪芹听从了“畸笏叟”的建议,“命芹溪删之”,那么后来大家见到的版本就是作者的定稿。既非“淫丧”,那么就是病亡,就是诸版本所体现的“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当然这句话细究起来也有毛病。秦氏本来一直就在病中,“很大的一个症候”,只是死得有些不明不白,令人匪夷所思。

名著拍了电视剧,却硬要改“病亡”为“淫丧”。雪芹不甘,托梦编导,曰,我才是作者。编导曰,专家的意见是……雪芹曰,你说过要忠实于原著。编导曰,这才是“原”著。雪芹曰,那是草稿,这是定稿。编导曰,剧组一致认为……雪芹无奈曰,I服了you。

剧目如愿播出,一家老少围坐一处欣赏名著。孙子问,这是爷爷您导演的?老爷子欣欣然。孙子问,这老头是谁?编导说,宁国公贾珍。孙子问,这姐姐是谁?编导说,秦氏可卿。孙子问,他们在干嘛,羞,羞……媳妇高喊,换台,换台!

这便是《红楼梦》中的最大一桩疑案。秦氏因何而死,小说里是一种说法,而人们的记忆中总存着另外一种说法。可是无论怎么解读,都有一些绕不过去的坎,不能自圆其说。

作为一个普通的“红粉”来说,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只是红学又是不断发展的,近些年以来,红学涌现出的分支“秦学”让许多人猝不及防,感叹做学问到底能不能这么做。鲁迅先生说得好:“《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书名的。谁是作者和续作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可见问题的复杂性,见仁见智者甚多。无论红学还是“秦学”,都有说不完的话题,闹不完的纷争。

“秦学”即“秦可卿学”,其主要观点包括:秦氏原型乃废太子胤礽之女、弘皙之妹,她是被贾府藏匿,败露后被迫悬梁自尽的;秦氏出身高贵,绝非养生堂的弃婴或“野种”;“义忠亲王老千岁”代指胤礽,“坏了事”指其再度被废或彻底失败;贾敬躲进道观不回家是因为害怕窝藏秦氏之事败露;秦可卿名义上是贾蓉之妻,却与贾珍“真诚相爱”;“三春过后诸芳尽”的“三春”并非贾府的元春、迎春、探春或惜春,而是从某时点起算的三个春天即“三年之后”;张友士实为“张有事”,并非医生而是间谍,是给秦氏送情报来的;“月喻太子”,小说中的诗文多次提到的“月”,均代指胤礽及其同党,贾雨村的“人间万姓仰头看”,香菱的“半轮鸡唱五更寒”,湘云引用的“双悬日月照乾坤”,以及黛玉眼中的“座上珠玑昭日月”等等,无不暗藏杀机,指向了你死我活的宫廷斗争。

吓死宝宝了。谁能替我问问雪芹,这都是真的吗?

这些话要是别的什么人讲的,可能也没人当回事,痴人说梦而已。可刘心武是新时期以来的重要作家,后来潜心红学,又上过CCTV,他所首创的“秦学”自打问世便引起关注,但褒贬不一,毁誉参半。其实,这种研究方法并不是什么新鲜做法。著名文艺评论家何其芳早就对此提出了批评:“是有那样一些读者,他们把小说当作谜语来猜,必须刁钻古怪地去想出一些书上没有写的东西出来,而且认为意义正在那里。”他举例说,有人认为黛玉是凤姐害死的,因为黛玉到贾府时带有数百万家资,害死了她贾府才好吞没这笔财产。然后大发感慨:“关于《红楼梦》的无稽之谈那是例不胜举的。什么时候我们的许多文学名著才能免于这一类的奇异的灾难呵!”

何其芳还有过更精辟的论述:“对文学作品的欣赏固然总是以一定的理解为基础,但欣赏并不等于真正的理解,并不等于正确的和全面的理解。读者是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有时甚至可以是从相反的角度去欣赏一部作品的。和世界上不少伟大的作品一样,《红楼梦》一方面广泛地流传,赢得了众多的读者的热爱,一方面又遭到种种离奇荒诞的误解和曲解。首先是所谓索隐派的猜测。这些人根本不理解文学作品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它们的意义就表现在它们的艺术形象之中,而且小说一般都是经过了概括和集中,却以为《红楼梦》不过影射某些个别的人和个别的事件,从而作出各种牵强附会的‘索隐'。”

自小说问世以来,就有了各种“索隐”,有明珠家事说、董鄂妃故事说、康熙朝政说等等,给宝玉黛玉的爱情故事找到一个莫须有的根源,现如今又有了“秦氏乃胤礽之女说”。只不过因为秦氏并非钗、黛等主要人物,这一说法或许并无大碍,但这种研究方法无疑是步了“索隐派”的后尘。“索隐”并非现在才有,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两个著名的红学流派,即蔡元培为首的“索隐派”和胡适为首的“自传派”。“索隐派”认为书中人物都有明确具体的指向,是对某些个别的人和个别的事件的影射,从而做出各种自以为是的“索引”。他们认为小说身怀反清复明大义,里面的描写都是隐笔,藏有真实历史人物的各种秘密。

心武老师则认为,他的“秦学”研究,就是对小说中关于秦氏描写进行原型分析,而原型分析不能跟索引划等号。但是显然,他的“原型研究”试图把小说人物完完全全地与现实社会相对应,找出并不存在的所谓“原型”套进小说里面,这样的“研究”成果往往会令人惊讶,虽自谓跟“索隐派”不同,但只是具体结果不同而已。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但联系又是客观的、具体的,不能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硬扯在一起,“乌鸦报丧”、“喜鹊报喜”之类的荒唐说法就是违背了辩证法的规律。早年学习“马哲”,对这一段总是背诵不熟,理解不透。如今,终于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现就心武老师的主张,择其要点商榷一二。

首先,关于秦可卿的身份。经心武老师考证,秦氏皇家血统,本是废太子胤礽的女儿。因在权力斗争中失利,为保留一点“革命的血脉”,她被通过送往养生堂的秘密方式、又通过小官僚秦业藏匿于贾府,在这个“大家气象的环境中加以调教”。秦氏成年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贾府藏匿秦氏,是出于“政治投资”。太监来府里传旨,贾政等入朝陛见,全家“惶惶不定”,“不知是何兆头”,心武老师解释这是担心藏匿秦氏之事败露,因此害怕。秦氏卧房的“武则天宝镜”、“赵飞燕金盘”等,一般被视为暗示其“淫荡”,现在又解释为“皇家用品”,是秦氏身份的证据。

是不是有点天方夜谭?这符合逻辑吗,经得起推敲吗?

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一个女婴能有多大的作为。即便其家族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跟这个女婴又有多大瓜葛,值得如此劳神费力。心武老师分析,本来她和她的一个兄弟不得不以送往养生堂的弃婴方式隐匿他们的真实血统和身份,但贾府没有理由直接出面到养生堂去抱别人的“弃婴”,这才通过了营缮郎秦业,许之以工程上的好处,让他协助此事。那个儿子“可能”确实死去,于是只剩下秦氏。这种包含着“可能”、“也许”的学术研究,未免过分失于天真。心武老师还说,正是因为“高贵的血统”,而不是养生堂的弃婴,贾母等才视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其实,贾府乃世袭国公,女儿又在宫中,有太监降旨并不稀奇,解读为“伴君如伴虎”更属常态;毕竟我们平日在单位里听到“领导有请”还惴惴不安,不知是喜是忧,何况是掌握生杀之权的帝王,毕竟天威难测。可偏偏要“从无字句处读书”,说贾府一家“做贼心虚”,是怕事情暴露。卧房里的陈设,用来象征“风月”和“香艳”,正是在这种环境中,宝玉才有了青春期的冲动。如果武则天、赵飞燕用来象征皇家生活,那么接下来“红娘抱过的鸳枕”、“西子浣过的纱衾”就无法解释了。在传统戏曲中,流亡皇子的身份有玉佩、胎记等作证,也算合理,做贼一般躲藏此地的秦氏竟在家里陈列出这么许多的“皇家用品”,这究竟是在藏匿还是在巡展。当有人质疑圈禁中的胤礽不可能送出一个婴儿,心武老师用戏曲故事中的“赵氏孤儿”以及“狸猫换太子”来反驳。其实,这同样缺乏说服力,秦氏一个女婴显然缺乏这样的价值。

其次,关于“不伦之恋”。心武老师说,秦氏长大,“贾珍爱上了这个渐显绝顶秀色的美人”。还说,“贾珍不是在秦氏嫁给贾蓉之后才爱上她的”,早就“垂涎三尺”了。秦氏不讨厌丈夫贾蓉,也爱着她的公公贾珍,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如果我们对《雷雨》中的乱伦恋可以理解甚至谅解的话,那么,似乎也不一定完全站到焦大一样的立场上,对贾珍和秦氏的恋情那么地不愿做出一定程度的理性分析。”甚至还说,小说作者“对乱伦恋的态度还是比较暧昧的,不一定完全是在谴责,甚至还有一定的同情乃至于赞赏在里面”。在其“探佚小说”《秦可卿之死》中,又极力予以渲染,这对扭曲了的“不伦之恋”仿佛是那么崇高,那么神圣,足以令人高看并争相效仿。

大家都知道,封建时代像宝玉黛玉、司棋潘又安这样的青年男女的真挚爱情都不能得到丝毫容纳,乃至“奸盗相连”,关系人命,不惜采用极端手段予以铲除。贾珍和秦氏或许有奸情,或许有不伦之恋,也绝对是拿不上台面的,也是被任何一种人类文明形态所不齿的,可是怎么就突然绽放出了“爱情”,并且为周围人们所默许,又得到当代人的“理性分析”?甚至还说,这样的忘年之恋“当然存在”,“且为当时的伦理道德规范所不容”。那么请问,如何就考证了“当然存在”,如此畸形变态的恋爱为“当时的”伦理道德所不容,又能为什么时候的伦理道德所容?既然秦氏乃帝王之后,贾府藏匿也是“政治投资”的需要,要为胤礽保留这份“革命的血脉”,以期东山再起。那么,贾珍是如何色欲薰心,出于什么样的贼心和贼胆,敢于把“公主”泡了妞?进一步讲,假设胤礽或弘皙真有翻身的那一天,贾珍将以怎样的面目面对新主子?即便小说里真有所谓乱伦,但除了心武老师,又有谁能读出作者对乱伦恋的“暧昧”、“同情”甚至“赞赏”,简直堪称“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岂不比《金瓶梅》的荒唐更进了一步?作品对旧制度的暴露和批判又何从体现?

再次,关于贾敬出家。心武老师说,贾敬出家修道,“同被上层权力斗争吓破了胆、寒透了心有关,因而采取了逃避的态度。收养秦可卿也许是贾代善做出的,贾母始终秉承贯彻这一意志,所以后来视秦可卿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其实这正是“秦学”最自讨没趣的一个方面。人们本来认为,贾敬出家修道是走火入魔、看破红尘,也是贵族阶级精神空虚的表现,吞噬丹药,幻想“白日飞升”。贾敬当年世袭宁国公,又是贾氏一门的族长,莫非他决定(或同意)藏匿秦氏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吓跑,撇下荣华,如一只鸵鸟般躲进道观里去?亏你还是进士出身,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即便收养秦氏“也许”是贾代善的决策,那也只能收在荣府而不能是宁府;即便贾敬是晚辈,但人家是族长,如此关系身家性命的重大决策未必就是贾代善能说了算的;何况,既然当初贾代善“也许”健在,那么贾代化“也许”也健在;即便在宁府作媳妇比在荣府作媳妇有更多的理由,那谁又能肯定她只能作媳妇而不能做女儿或养女?那么,又何以解释秦氏死去多时,警报解除,贾敬依然不肯回家,而是“并无疾病”突然就“宾天”了?难道不是因为“守庚申,服灵砂”而伤了性命?总之,贾敬“引狼入室”却把自己赶进了道观,怎么想来都不合逻辑,秦氏也要大喊冤枉。贾敬既死,贾母“暮年人”,“见此情景”,未免“痛哭不已”。依在下看来,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当然悲痛。诚然,不能排除心武老师“透过现象看本质”,又拿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说辞。如果“秦学”的上述说法成立,这里不妨设计一段独白。贾母懊悔不已,悲声痛陈:“敬儿堂侄,可儿、蓉儿,担惊受怕二十年,鸡飞蛋打一场空,都是我害了你们哪,唯独便宜了珍儿那个流氓……”恨不得一头撞死。

第四,关于秦氏的病。秦氏生病了,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心武老师仍要“从无字句处读书”,他说,秦氏的病是“政治病”,她的家族在权力斗争中又一次惨败。张友士就是“张有事”,不是看病的医生,而是给贾蓉或秦氏传递情报的间谍,所谓病情诊断和所开的药方都是“黑话”,“此乃帝王家的信息”。他说,“过了春分,就可以看到结果”。药方里的药名,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实际是“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人参”是秦氏父亲的代号,“白术”是秦氏母亲的代号;他们在命令她:要在她一贯熟悉的地方,“归身”!因为传递的都是黑话,贾蓉就“不能往下细问了”。

秦氏看病这一段,据说作家王蒙对此评价“平平”,意为写得“一般般”。台湾学者蒋勋掰开揉碎地细究一番,认为“左关右寸”正是中医独到之处,“不好细问了”,那是因为病情本身复杂难治等等。这也都符合正常思维,像我等普通读者更容易理解为“百科全书式的巨著”,感叹作者对中医中药都有如此深入的了解。但心武老师的解释很有一点惊心动魄、草木皆兵的赶脚,毕竟“对敌斗争的弦一刻也不能放松”。病中的秦氏未必就能看到药方,贾蓉这种纨绔还需经受间谍训练,比余则成还要老到,秦氏也具备了川岛芳子的本领。圈禁中的废太子胤礽就曾用药水写过密信,因此秦氏一定也要接收密信。至于“人参是父白术是母”,这无疑是从赵本山的小品里得到的灵感。密信的核心内容却是“归身”,亲爱的爹妈,您若嘱咐我“隐身”也罢,逃往更安全的地带,偏偏是一个“归身”;既然事情败露难免一死,用得着这么郑重其事传达这么一个指示吗?据“秦学”的研究,秦氏既是尊从了父母之命杀身成仁的,又是被皇上赐死的,她是非死不可了,不知道她的存在怎么就这么重要。这孩子的命,实在是太苦;或者说“秦学家”的心,实在是太狠。

第五,关于秦氏之死。心武老师悉心研究后认为,秦氏之死是元春和皇上达成的政治协议,也是保全贾府的必然选择。“二十年来辨是非”,元春终于搞清秦氏身份,向皇上告密。皇上赐死秦氏,并默许大办丧事,元春晋升贤德妃,于是太监出宫上祭、王公大臣亲往吊唁,贾珍采用“樯木”等等,就都有了说辞。

须知,帝、妃之间不会是对等的关系,何况清初时严格奉行“后宫不得干政”,皇上要处置“反贼”,何须满足所谓的“条件”。何况元春当时并未封妃,哪里来的这许多能量去“斡旋”。被藏匿者有罪,贾府作为藏匿者因何就能独善其身,并因此得福?既然太子党后来一直都在活动,甚至“脱却月形的正日登基”的几率一度大增,说明皇上是允许其存续的,缘何只与一个女流之辈过不去?这样的情节安排过于儿戏,也过分低估了读者的智商。

第六,关于秦氏的“临终嘱托”。秦氏托梦凤姐,好一番居高临下的谆谆教诲,留下了“兴家退步”的一整套方略。心武老师指出,一个养生堂的“弃婴”,或一个“宦囊羞涩”的营缮郎家庭出身的女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思想高度。以及生病时还要“一日换四五遍衣裳”,也恰好用来反证秦氏出身高贵,“俨然公主做派”,当然是来自皇家血脉。

皇家后裔就没有白痴、没有废物,就都是精英,是这个意思吗?又怎么理解清朝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由此又想起了“狼孩”的传说。印度“狼孩”虽是为人所生,却由母狼哺育。长大以后,只会赤身裸体和茹毛饮血,虽然他身体里流淌着人的血液,但已然没有了人的功能,直立行走都成了问题。据“秦学”指出,秦氏在襁褓当中就离开了皇家,辗转来到贾府,看来并不曾有过一丁点皇家的培育和熏陶,她临终的那一套大道理尽管高屋建瓴,非常人所能,又跟所谓皇家有什么关系?一个公主倘若从小就与野狼生活在一起,即便出身高贵,又怎能“一日换四五遍衣裳”?

如此等等。

小说这么写,难怪作者累死了。小说这么读,小说还是小说吗?贾珍笑曰,真的没有那么复杂,充其量只是生活作风存疑罢了。贾敬怒曰,我傻,但我没有那么傻。

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人看小说,不能用赏鉴的态度去欣赏,却自己钻入书中,硬去充一个其中的角色。”心武老师自己也说,他的“秦学”主张“很少有人认同”,但是鉴于《红楼梦》中有关秦可卿的现存文本“矛盾百出,破绽累累”,他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秦学阵地”的,这已成为了他的一种“信仰”。

是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哈姆雷特,正像他言称红楼诸钗中自己最喜欢妙玉一样,“人谓讨嫌,我心向往”,可谓各有各的追求。对《红楼梦》的无穷探究,源于《红楼梦》的无穷魅力,也是因为存世文本的残缺。有人甚至说,《红楼梦》每一个人物“皆”有原型。须知全书各类人物四百多个(或曰七百多个),光女儿就一百零八位(据统计),怎么就能得出“皆”有原型的结论?他们认为,作者既然说过把“真事”“隐”去,那么就是全都“隐去”了,已经没有一点真事可言,而必须去“探佚”或“索引”,于是就形成了望文生义和自以为是的怪圈。是不是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都有意味深长的含义?其实正像心武老师所说的,秦可卿这一形象,充分体现了作者在艰难险恶的人文环境中,为艺术而奉献出的“超人智慧”。曹雪芹是伟大的天才的作家,他娴熟“草蛇灰线”、“空谷传声”等等高超技法,并且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还具备了“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他已经为我们奉献出了“超人智慧”;但他不是无所不能的上帝,他最大的错误是留下了这部未及全部整理完成的巨著,留下如此之多的想象空间,以致很久之后刨根问底者仍然层出不穷,都以为自己发现了真谛,其实那都是作者本人都未必想到过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不由得想起了一则故事,某运动员奋勇拼搏夺得了冠军,记者追问,你在最困难的时候想到了什么?答曰,我在想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先打直线还是斜线。记者担心高度不够,文章见报时大标题赫然曰:他想到了祖国和人民。

前辈红学家冯其庸有过一个高论:“研究《红楼梦》的最大歧路,就是猜谜式的‘索引'和‘考证'式的猜谜。”书中留下大大小小不少的谜团,有些可以通过研究加以破解,有些恐怕本身就是无法解开的谜。例如贾琏本来就是长子,可偏偏被称作“二爷”,凤姐是“二奶奶”;例如荣国公不住在荣国府,而是其兄弟住在了荣国府;薛姨妈富婆一个,一家老小为什么在荣府一住就是那么些年?明明有疑问,作者却不给以起码的解释,让你们乱猜。于是有人说,贾赦跟贾敬之妾私通生下了惜春,贾敬因此愤而离家,又有人声称在苏州发现了林妹妹的原型等等,这都是跟“秦学”本质相同的另一种说法而已,实在是有趣。有些本身并没有答案,有了答案也是“仅供参考”,甚至是胡说。这些年来,“博士”也有假的,“专家”的名声也不那么好听,也有“红粉”抱怨,看看这些“红学家”吧,天天在做些什么。

那么像曹公这样的伟大作家是否在作品中就没有一点疏漏或瑕疵?并不是的,依在下之拙眼也可略窥一二。且不说书中人物的年龄常有错讹,物体的方位也有颠倒,这在一部鸿篇巨制里面实在算不得什么,在某些情节上稍有脱节也是难免的。既然我们热爱《红楼梦》,爱屋就必须及乌。

例如,凤姐深夜带队查抄大观园,查到了司棋和表弟潘又安的情书。凤姐本来是不识字的,这时却看了书信“不怒而反乐”,众人不解,她又“从头念了一遍”。书中不忘交代,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帐目”,因此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但作者是不是疏漏了,身为奴仆的司棋及其表弟,怎么就有了书信往来的能耐。

无独有偶,香菱五岁上就被人拐走,十二三岁时又卖给了薛蟠。她哪里像林妹妹那样出身书香之族,五岁时乃父便请了专职家教,另有两个伴读丫鬟。那年薛蟠去江南公干,香菱有幸搬进园里与宝钗暂住,提出了想要学习文化课的愿望,本来是好事。旧时代文盲率是很高的,女孩子受教育的机会就更少。可她要学的不是“三字经”或“千字文”等基础读物,而是张口就要“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然后果真就跟黛玉等人“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探讨起来,还毫不费力就能吟出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以至于黛玉还得赶紧制止:“断不可学这样的诗。”怎么样,是不是感到些许突兀?为什么不像对待凤姐一样,稍作一点交代,这丫头什么时候成为了文艺青年?

但是如果硬要从中发现出“深意”,说那是作者“有意为之”,既然“真事”全都隐去了,已经讲明了的东西他们反而不信了,这显然是欠妥的。《红楼梦》是亿万读者的《红楼梦》,“红学”是“红学家”的“红学”,我们不愿这样的抱怨持续下去。《红楼梦》是美好的,又是残缺的。红学当然是必要的,想当初,正是胡适等老一代红学家为我们考证出这部伟大著作的作者是曹雪芹。多少年来,我们为她的艺术魅力所感召,所倾倒,都说是“读不完的《红楼梦》啊”,千言万语总也说不够。

看来,支撑“秦学”的基础,全都是“也许”和“可能”的种种猜测。也许这个,可能那个,恰恰缺少了严谨的治学态度,缺少切实充分的根据佐证。当笑话可以,当评书也行,不少人也正是当作八卦去听的。当作红学的新发现,也许还不行。

张爱玲曾经感慨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有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红楼梦》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许多人都相信,原书第八十回以后的部分在最初整理和传抄的过程中失落了,成为无法弥补的遗憾。现在看到的八十回以后的部分一般认为是高鹗补作的,也有人认为是高鹗根据雪芹的残稿整理而成的,因其思想性艺术性均欠佳,至今让一些人耿耿于怀,以致有红学家斥其为“伪续者”,书亦为“伪全本”,心武老师也说这是“拼凑”。

既然“高续”是不成功的,一直以来总有好事者企图重新为续。为《红楼梦》作续书不光今天有,从来就有,鲁迅先生就有过概括:“《红楼梦》而后,续作极多:有《后红楼梦》、《续红楼梦》、《红楼后梦》、《红楼复梦》、《红楼补梦》、《红楼重梦》、《红楼幻梦》、《红楼圆梦》 ……大概是补其缺陷,结以团圆。直到道光年中,《红楼梦》才谈厌了。”

但在这许多的“续作”中,佼佼者仍为高鹗的“伪书”,因为实在是没有能够发现出其右者。那些痛斥“伪书”者也很有一点“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感觉,毕竟是高鹗使得《红楼梦》成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并极大地促进了其自身的影响和传播。

高鹗的续书功过并存,功不可没,但总有人无限放大其中的过错。并且,道光年中就“谈厌了”的事,到今天还在“谈”。

心武老师想必是很想“作续”的,但又说:“我以为那是必须摹拟‘曹体'的。我目前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和勇气。”说得不错,为《红楼梦》作续,必须用“曹体”的思路、风格、语言特色,否则完全不伦不类。可这话谈何容易,就别说当今社会早已没有了那样的语言环境,即便只比曹公晚了几十年的高鹗,其“高体”虽也颇似“曹体”,但总有磕磕绊绊之感。不过话虽如此,不出恩年之后,洋洋二十几万言的《刘心武续红楼梦》就隆重面世了。联想到他当初的“探佚小说”《秦可卿之死》、《元春之死》、《妙玉之死》,那里面的人物和故事实在不敢过多恭维,也不知道何时就具备了“能力和勇气”。但是为了本文的需要,还是找来一睹芳容。

心武老师说过:“高鹗出生比曹雪芹晚半个来世纪,两个人根本不认识、无来往,高鹗在曹雪芹去世二十五六年后才续《红楼梦》,他们二人绝非合作者,况且高鹗的思想境界与美学追求与曹雪芹不仅相距甚远,简直可以说是常常背道而驰。”过去人们不满“高续”,很大一方面是人物结局背离了曹公原意,那么在“刘续”里面又是怎样顺应了原著呢?这也是广大读者最为关心的,也是续书成败的关键所在。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这些都是原著中跟人物命运有关的预测或暗示。“刘续”中,贾母、林黛玉都早早去世了,而且都是赵姨娘一手导演的,看不出来这婆娘本事还真大。她在贾母院子里喊了一句,大意是“你娘家的史鼐、史鼎双规(削爵)了”,贾母立刻中风、失语,没几日就死掉了。又收买贾菱、贾菖,利用配药的机会给黛玉下毒,让她慢慢死去。因为黛玉死了,宝玉“必无生趣”,说不定“自己就去死了”,荣国府的全部家当就得“交给贾环继承”。果然黛玉每况愈下,眼睛里溢出的是“红泪”,开始是软的,后来变硬,能用红丝线缀箍住挂在胸口。黛玉是天上的绛珠仙草,这就是在用一生的眼泪报答神瑛侍者。如今眼泪已干,使命已尽,在一个夜晚,黛玉穿戴整齐,走到凹晶馆当初与史湘云中秋联诗的地方,一轮冷月倒映水中,她解下玉带,挂在林中,从容走进水中,一步步沉塘,身体化为了烟雾。

第八十六回黛玉就死掉了,是不是太早了点。看来,黛玉这样死去才“符合原意”,不知您是否同意,但宝玉是坦然接受了。黛玉之死是全书的重头戏,理应大书一笔。但在“刘续”中,“袭人亦觉意外,那宝玉竟无大悲恸,只是凝思”。岂止是袭人,读者们也会深感意外,宝玉黛玉经历多年的猜忌、试探、争吵、表白,建立了真挚的感情,几次说过“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俩人早已生生死死不能分离。那年听了紫鹃一句“林姑娘要家去了”的玩笑话,宝玉立刻变得疯傻,几度死去活来。即便在高鹗的笔下,犹见“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竹梢风动,月影移墙”的感人情景,以及宝玉是如何不顾自己病重来到潇湘馆,尚且“不禁号啕大哭”,“死去活来”,“气噎喉干”等语,无不令人唏嘘。如今是谁让他一下子变得这么冷血,立刻就能化悲痛为力量?这样的宝玉还是宝玉吗,还值得黛玉“用一生的眼泪去报答”?依稀记起曹公笔下的晴雯之病、之死,“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场景尚且十分感人,宝玉尚且做了饱含激情的《芙蓉女儿诔》,长歌当哭,淋漓尽致。如今黛玉既亡,却只剩“凝思”二字。

接下来,很快就是“金簪雪里埋”,该薛宝钗死了。要做到人物结局顺应原意,必须随情节的发展有序过渡、无缝对接、浑然天成,若一味生拉硬拽硬去套原著的判词,哪里还有些许意趣可言。那时宝玉先结婚,后出家,因为他得知了宝钗为他求到了国子监“大儒讲经”的入场券,这是他平生极度厌恶的,于是愤然离家。途中巧遇从五台山归来的甄宝玉,告他说五台山的寺庙里也不乏尔虞我诈和功利薰心,“凡俗世所有的弊端,那里皆有”,于是半路折返。宝钗刚经历丈夫出走、母兄死丧,原本“体胖血淤,时有胸闷绞痛”,正度日如年。这日天降大雪,忽有大雁鸣叫。宝钗道:“可知是吉祥福音,宝玉要归来了!”于是出屋,仰颈朝天上眺望,就在那一刻,胸痹发作,扶托不住,倒在地上,发髻上“金簪落在厚雪中”,直插朝天,闭目嚥气,呼唤不答,宝钗香魂已然出窍。

曹公擅长“不写之写”,刘公偏要“为写而写”,黛玉、宝钗分别实现了“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倒是没有“背离原著”。须知黛玉本是灵河岸上的绛珠仙草,用一生的眼泪还债,这是原作者的浪漫寓言式写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是现实与魔幻的有机统一。而“刘续”果真就让她流出了红色的眼泪,“绛珠还泪”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并且把“玉带”挂在了“林中”,“金簪”埋在了“雪里”,这样的写法了无意趣,没有丝毫的想象力可言。那么宝玉的“衔玉而诞”又该如何表现?是不是该安排产房的一个护士跑出来报告,你们家的媳妇生了个公子,嘴里还含着一块美玉呢!这才叫活见鬼。

艺术的东西,往往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是象征和抽象,是暗示和隐喻。“绛珠”本是来自上天的、仙界的、“西方灵河岸上”的事物,寓意深远而美好。如果硬要分解为“绛色的泪珠”,还能直接挂在胸口,那么“秋波”就是“秋天的菠菜”,还得“偷偷去送”,不知是源自何种修辞手法,所有的想象和情趣荡然无存。就好比曾有人质疑“春蚕到死丝方尽”一样,说春蚕不会死,应是“秋蚕到死丝方尽”才对。而宝钗原本“品格端方,容貌美丽”,宝玉曾说她“体丰怯热”,可见是个略显丰满的美少女。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肥婆,现在年纪轻轻就因“体胖血瘀”而死,大约属于心梗一类,这种描写同样缺乏根据。

关于“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可否有所体现?“高续”中,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的景象描述,是对一种凄惨悲凉气氛的极度渲染,黛玉亡灵已去,这兴许就是脂砚斋所称的“烘云托月”。而“刘续”同样是过分“当真”了,变“虚写”为“实写”,只见:那林妹妹“一步步走进水中”,她是花,却不是凡间之花,她是“花魂”,正飘升到天上,成为不朽的魂魄。圆月望着那塘中奇景,一个绝美的女子,一步步沉塘。实在令人惊悚不已。

期间,尚有迎春虐死、探春远嫁、凤姐“哭向金陵事更哀”等等,不过如此。“高续”中惜春因见惯了宁府种种秽闻,与嫂子尤氏也关系不睦,因此极度厌世,遂在家庙栊翠庵出家,紫鹃自愿同往。“刘续”里惜春直接就离家出走了,仅靠乞食化缘苟活,起因竟然又是秦可卿。书中解释,“秽闻”之说“虽有此因”,“却属其次”,惜春真正担心的是宁府那边的秦氏疑案,“一旦爆发,宁府必轰然倒塌,荣府也无完卵”。惜春年纪虽小辈分却大,乃贾敬之女、贾珍之妹、贾蓉姑母,生母不详,因贾母疼爱,养在园中,自幼孤僻古怪。须知即便有关秦氏之假说成立,那秦氏甚至贾敬也已死去多年,这桩疑案也早该尘埃落定了吧,这惜春怎么就跟其父贾敬那样一根筋,执意要因此离家不归呢?

既然前面说了,小说怎么写,作者说了算,你说不可成立,可作家偏要让它成立,而且成为了影响全局的关键。“高续”把贾府遭到查抄并彻底败落的直接原因说成是贾芸得罪了倪二,倪二愤然报复所致。这样的说法拿不上台面,这样档次的人恐怕没有这样的能量。显然,既然倪二连自己的一点点事情都摆不平,尚需要请贾芸出面说情,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如何能有力量去撼动堂堂宁荣二府,虽然冠之以“小鳅生大浪”的招牌。“刘续”另有说法,更属语不惊人死不休。该续书隆重推出一幕大戏,叫做“潢海铁网山虎兕搏”。皇上要去铁网山春狝,反对派立志刺王杀驾,然后平安撤离,火速返京,“迎那脱却月形的正日登基”。反对派的幕后领袖(或原型)当是胤礽或弘皙,张友士成了头领,柳湘莲、蒋玉菡、冯紫英、卫若兰、王短腿、倪二等都是骨干,个个武艺高强。剧情貌似紧张,却让人憋不住想笑,更像一出骑士大战风车的滑稽戏。且不说张友士等人并没有像荆轲那样混入宫中伺机行刺,也不像海军陆战队那样靠偷袭取胜,而是凭着正面的“奋力冲撞”杀入了行宫,与那人(当今圣上)对峙,即将手起刀落。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想到一旦杀死“那人”,又恐“京中必有篡位者坐收渔利”,还不如“放他一马”;意即此皇帝虽然混帐,不合我意,却不能保证自家主子如愿登基,继任者很可能更加不堪——说真的,你早干嘛去了,你以为这是自己过家家呢。于是喊出来的却是:“把贾元春交出来!”“那人”也爽快,回头叫“把她缢死,扔出来”!于是贾元春就在幕后被太监用汗巾子勒死,扯着头发扔了出来。张友士等对着尸体验明正身,啐道:“你告发秦可卿,换取宠信富贵,毕竟一报还一报,也有今天!”这时援军赶到,寡不敌众,众好汉匆忙撤离,直杀得昏天黑地,血光四溅,趁乱还挟持了一个人,奔下山来。

这就是书中所讲的“功亏一篑”,“一剑封喉未遂愿”,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无厘头?这张友士还是个复合型人才,会诊脉,会暗语,武功也精湛,可惜就是缺少了一点谋略,这究竟谁之过。此前宝玉曾说:“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就是宝玉抨击的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尚不知这是在说谁,话音刚落,便有人前来认领了;而且显然,他把自己的主子也一同带进了坑里,不成功便成仁了。

好戏未完,被挟持者究竟何人?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乃抱琴也,本是贾府“琴棋书画”四大丫鬟之首,当年随元春入宫。什么时候抱琴却成了“反贼”的卧底,瞬间就一起逃了出来。毕竟是他们逼死了自己的主子,应属敌对的两个方面,此时却谈得如此投缘。这抱琴还是个史湘云那样的话痨,惊魂未定之余居然有心思发表长篇演说,原来她也生恐“秦学”的那些说法无人肯信,又一次长篇大论给与了讲解。她说到“二十年来辨是非”,就是元春识别出了秦氏是谁,告诉皇上,然后皇上令其自尽,并对贾府既往不咎,赦免前衍,允其大办丧事,且令大明宫太监亲去上祭等等。

可抱琴为何不顺带解释一下,既然秦氏一介女流只因藏匿贾府都被赐死,可谓赶尽杀绝,其主子怎能被允许苟活至今,又掀起如此巨浪,险些咸鱼翻身?“大办丧事”又有何种目的,必要性何在,能符合什么逻辑推敲?

抱琴话犹未尽。说到皇上和元春关系如何,抱琴说人家好得很呢,“可怜那元妃娘娘,你们没到的时候,圣上还跟她云雨哩”。

怎么您没能听懂?那就翻译一下吧,抱琴说的是,皇上和娘娘人家两个人刚才还正在They are fucking哩。

谁不知道,人物活动要与其身份、性格、所处环境等相符合。抱琴何许人也?此时已是中年,婚姻状况不详,而且职业既为宫女,定无婚配可能,当是“三千粉黛”中一员。刚从刀光剑影中被人挟持,面对手持利刃的蒙面大汉,却能一见如故,侃侃而谈,其感觉怎么就像是女游击队长见到了过江侦查的解放军。他们按说还是敌对的两方,抱琴毕竟是元春的侍女,还在口称“元妃娘娘”,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云雨”二字挂在嘴上。还说到此前元春怀孕了,“不曾想皇上还要跟她亲近,竟把一个成型的男胎,压得流出”。不能想象,一个宫女能说出此话。

按说,山上这出滑稽的大戏看不出跟山下的贾家有几毛钱关系,既非前台也非幕后,思想上、组织上、行动上并无一点关联。可皇上回銮之后,即刻对自己的国丈一家人大开杀戒,毫不通融,不留丝毫余地。既然出来春狝还带着这位爱妃,还时刻不忘鱼水之欢,可谓圣眷浓厚,这个转变也发生得太快。君威难测,不好琢磨,皇上思维错乱了,谁也没有办法。

就这样,黛、钗早早谢幕了,宝玉、湘云流落街头,最终消失在滚滚红尘。早先在八十回出现过的人物,茜雪,卍儿,倪二,庄子上的二丫头,袭人的两姨妹子,甭管有事没事,这时候纷纷出来走上两步,你方唱罢我登场。还有小学同学金荣,为了报复当年的“一跪之仇”,一再举报宝玉的《姽婳将军词》、《芙蓉女儿诔》为“反诗”、“影射当今圣上”,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下课铃声早就响过了,老师还是讲个没完。

尽管人们对高鹗及其续作有着很多的不满,可既然比曹公晚生了半个世纪的高鹗尚且“相距甚远”乃至“背道而驰”,那么晚了两个多世纪的心武老师又能描绘出怎样的锦绣文章?读罢大作,大失所望的感觉空前强烈。完全不出所料,其艺术性思想性均难称优秀。首先从语言风格上,缺少美感可言,其所模仿的“曹体”完全不伦不类,文中动辄“则个”“端的”,更像宋江和李逵的口吻,倒更接近于《好逑传》或是《水浒传》。原著中有“蝎蝎螫螫”这个词,可谓神来之笔,续作中每次赵姨娘上场,就必然“蝎蝎螫螫”。每逢场景转换,必是“堪堪一载光阴”,无不反映出语言的贫乏。其次,在情节设计、细节描写等各方面,都难寻值得称道之处。

黛玉是来自天上的阆苑仙葩,她因爱而生,为爱而死,她和宝玉的爱情是被封建礼教扼杀的,她的死是整部作品的一个高潮,宛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蝶”。但是黛玉过早死去,来自于赵姨娘的暗算,似乎与“木石前盟”无关,所谓“金玉良缘”也变得毫无悬念,宝玉宝钗的婚姻顺理成章,小说反封建的主题明显淡化。注重细节描写,文字精雕细刻,同样是经典文学不可缺少的。封建时代更注重“三媒六聘”等礼仪,何况贾府这样的“富而好礼”之家。“刘续”中开始筹划“二宝”的婚事,竟是薛姨妈这个丈母娘率先挑起话题,主动求婚,还说出“你家宝玉也老大不小”这样俗不可耐的话来,以及正好“宝玉”配“金锁”之类,催促王夫人“何不抓紧给他们办了婚事”,完全不顾人物的身份。想当初柳湘莲悔婚,也是想起了“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并由此产生了疑问,这种做法直到现在也不符合中国人的习俗和规则。细节上的瑕疵拖累了整部作品的质量,遗憾的是,这样的文字还有不少。

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这样的艺术天才,是用生命写出了这部旷世杰作。心武老师序言中也说过:“鄙人是一个当代生命存在,虽然竭力去进入二百多年前曹雪芹的思路、思想与文体,不可避免仍会渗透进当代此地此人的思路、思想与文体习惯,盼读者鉴之。”看来也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显然还不够充分。

关于续书,早就有人指出:“高鹗以极大的同情与了解,大体上没有违背作者的原意,完成《红楼梦》的悲剧。后四十回的文字虽不如前八十回的优美,‘沐天恩,延世泽',虽说减少了悲剧的气氛,但高鹗的文学成就,仍然是值得我们重视的。后来那一批续《红楼梦》的人,比起高鹗来,那相差就更远了。”

这话是红学家刘大杰六十多年前就说过的,现在只需补充一句:此话至今仍然有效。其实,关于为《红楼梦》续书的问题,另一位红学前辈李希凡早有定论,维纳斯的断臂是接不上的。

正是: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选自《红楼笔记》,北岳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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