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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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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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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钟之死

 

秦钟,字鲸卿,秦可卿之弟,贾蓉小舅子,贾宝玉的好友兼同窗。《红楼梦》中的一个小人物,“眉清目秀,举止风流”,令人一见,“心中便如有所失”,感叹“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原本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男孩,可惜小小年纪就不幸夭折。书中人物的年龄通常采取模糊处理的办法,竟不知他们的准确年岁。只知道他和宝玉同年,刚好十岁出头,这个估计应该不算离谱。要是搁现在,鲜艳的红领巾正飘扬在胸前呢。

俩人虽同岁,可按辈分秦钟应该喊宝玉叔叔。这年纪的孩子,最爱跟随大人们出门,跟咱这会儿也相差不多。前些天宝玉就跟凤姐到东府来玩,也正是那次串门,就听秦氏说她还有一个兄弟,跟宝玉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闻听,急着要见面。也正是那一次,在秦氏房中午睡,梦游太虚幻境,偶遇警幻仙姑,领略十二金钗,柔情缱绻,软语温存,并且完成了自己人生的一桩极重要的事项。

此番珍大嫂子再次邀请凤姐“过去逛逛”,宝玉听了,也要去逛。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东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接出仪门。入上房来归坐,凤辣子卖乖说道:“你们请我来做什么,有什么东西来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

正说话间,贾蓉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地作揖问好。凤姐顽皮地先推一把宝玉,笑道:“比下去了。”又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让他身旁坐下,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秦钟。

厮见完毕,接下来就是分组讨论了。宝玉和秦钟随便起坐、说话。那宝玉一见秦钟人品,心中若有所失,“痴了半日”。宝玉无心饮食,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冷不丁说出一段文言文:“业师去岁病故,家父贱疾在身……

原来,这秦钟也同宝玉一样,自家的老师或去世,或回家,学业现正“荒废”着。二人一拍即合,要到贾府的私塾里面去读书,也好“有一二知己为伴”。宝玉回家就向贾母做了汇报,自己也有了伴读的同学,“正好发奋读书”。又盛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说得贾母立刻“喜悦起来”。这日秦钟过来,宝玉带着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欢喜。贾母又给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合和之意。说到上学,贾母特别嘱咐:“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起不长进的东西学。”

须知这宝玉素来顽劣异常、极恶读书的,此时正因见了秦钟,也正是“不为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秦钟回家一一禀告了其父秦业。秦业担任营缮郎,工部的一个芝麻大的小官,大约就是一个包工头。虽与宁府攀了亲家,家中仍然宦囊羞涩。然儿子读书要紧,老头五旬之上方得了这个宝贝,东拼西凑才有了给老师的“贽见礼”,又亲自过来拜见了老先生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也”。

选好了良辰吉日,秦钟来至府中会合。那袭人早“把书笔文物收拾停妥”,包好了“大毛衣服”,“手炉脚炉”也都交了出去。宝玉姐姐妹妹告别个没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欧洲留学,一走就三年两载呢,其实他们的学校离家“不过一里之遥”,自家的大观园还有“三里半”大呢。林黛玉讽刺他“这一去定是‘蟾宫折桂’去了”。俩人终于走进了课堂,且看这俩“祖国的花朵”是如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吧。

 

 

贾家这义学,原系始祖所立,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肄业。如今宝、秦来了,一一拜见过,读起书来。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时常留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资助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的工夫,秦钟在荣府便熟了。宝玉同学也很够意思,待朋友一向仗义,嘱咐秦钟同学今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兄弟朋友就行”。

可这俩“兄弟”上学上了个什么结果?其实书中也有交代,叫做“早知日后生闲气,岂肯今朝错读书”。真让贾母说着了,这叔侄俩果然就遭遇到了“那起不长进的东西”。当然,若追究责任,秦钟同学也难脱干系。

这同学当中还有薛蟠、贾蔷、“香怜”、“玉爱”、金荣、贾兰、贾菌等。班上的风气也不大好,薛蟠何等样人,人称“呆霸王”,只因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香怜”、“玉爱”虽是男生,却生得“妩媚风流”,图了薛蟠的好处,被他“哄上了手”,包养了起来。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竟不免“缱绻羡慕”。代儒老人家年事渐高,诸事并不多管。这日代儒老先生不在,只留其孙贾瑞暂管。秦钟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就听背后咳嗽一声,二人忙回头看,却是金荣。香怜性急,问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二人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

这岂不是在争论先有了蛋还是先有了鸡吗?一辈子也没个结果。几个人返回教室,金荣还在嘟嘟囔囔:“方才明明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正像人们常说的,谁少说一句都行,可他们偏不。事态很快就升级了,金荣的话又惹恼了贾蔷,他本是宁府中之“正派玄孙”,又与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他自己却不肯出面,悄悄出来,找到宝玉的小厮茗烟,如此这般挑拨了一番。

年轻气盛的茗烟一听就急了,冲进教室一把揪住金荣,叫道:“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冏⑥ÿ@&。”

什么什么,莫不是这茗烟还会火星文?

当然非也,他张口就是一段非常粗野的训词,究其歹毒程度,还非地球文不可呢。

金荣气黄了脸,这不是狗仗人势又是什么。于是伸手去打宝玉、秦钟,尚未打到,脑后“嗖”的一声,不知何处飞来一方砚瓦,幸未打住,正打在贾菌桌上,将一个水壶打了个粉碎。贾菌操起砚砖,贾兰急忙阻拦,贾菌如何忍的,抱起书包朝那边抡去,可惜力气太小,刚到宝玉桌上便“哗啷啷”落了下来,又把宝玉的一碗茶砸得碗碎茶流。金荣抓过一根毛竹大板在手,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原来宝玉跟读的小厮岂止一个,顿时锄药、扫红、墨雨等哪有一个不淘气的,一起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操起家伙蜂拥而上,顿时一阵大乱。

外面的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打了起来,连忙进来一齐喝住。谁要是嫌宝二爷身边的佣人太多,“一里之遥”的地方上个学还带着警卫班,事实证明,人多还是很有必要的。

李贵把茗烟四个骂了一顿,秦钟的头撞在金荣板子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在拿褂襟子替他揉。这时的宝二爷再没有了好性子,拿起了少爷脾气:“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关键时候还是李贵,毕竟大众人几岁,急忙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有事出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得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哪里的事情哪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

反复劝说,事态渐渐平息,最终以金荣进前来给秦钟磕头道歉了结。金荣一肚子委屈,这秦钟因仗着和宝玉好,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得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别人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别人,偏偏撞在我眼睛里,就闹出这事来。

这就是这俩同学上学读书的一段经历,到期末的时候,也不知代儒先生可以给他们写下怎样的操行评语。其实,金荣同学的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咱渐渐也有点看明白了,这秦钟年纪不大,懂事却不少,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俩同学正不知余下的学业该如何完成呢,宁府里突然出了一件大事。

 

 

秦可卿死了,一个极年轻的生命香消玉殒。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那长一辈的、平一辈的、下一辈的,都有些疑心。这也成为了红学研究中的一大谜案,暂不赘述。

宝玉听说,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宁府这边府门洞开,哭声“摇山振岳”,葬礼异常隆重。整个葬礼中最为悲伤的不是秦业父子这对“娘家人”;也不是贾蓉,不是凤姐等闺蜜,而是死者的公公贾珍。当然,本文不拟过多讨论这个问题。

同样奇葩的是秦钟同学接下来的一系列表现。

特别对于秦钟来说,有诸多的不该。秦可卿是他唯一的姐姐,也等于是他的全部靠山,由此得以结交贾府并跟宝玉成为学中密友。如今姐姐死了,非但没有见他表现出一点悲痛,反而小小年纪就上演了一幕幕不该发生的闹剧。

且说宁府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宝玉是全贾府的活宝,凤姐也疼爱有加,对他说:“好兄弟,你是个尊贵的人,女孩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便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凤姐等下车更衣,宝玉同秦钟带着小厮各处游玩。都市里大户人家的孩子,看到乡村景象,自然“皆以为奇”。见炕上一纺车,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在纺线。宝玉看得出奇,秦钟却暗拉宝玉一把,笑道:“此卿大有意趣。”

您可能不以为怎样,这话无非是说:“这丫头,有点意思。”

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

这才明白,秦钟的话里饱含着色情的意味,这才惹恼了宝玉。

更荒唐的还在后面。

当夜,几人下榻馒头庵。不言凤姐与老尼闲话,密谋了“弄权铁槛寺”这一幕,单说秦钟、宝玉在殿上玩耍。因见小尼姑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却说:“理那个东西作什么?”宝玉一句话揭出了一桩秘密:“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无有,你搂着她作什么?这会子还哄我。”智能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宝玉叫:“给我!”智能抿嘴笑道:“一碗茶也来争,我难道手里有蜜?”

小孩子们嬉笑玩闹的场景惟妙惟肖。只是这嬉笑,却隐藏着另外的一层意思,实在是有点“少儿不宜”。

书中交代,那老尼净虚常带着智能到荣府去,早跟那边的人相熟了。秦钟近日里也在那边,说是同宝玉温习功课,见了智能,竟然对这个小尼姑产生了爱慕之情,不知从哪里就能看出了“妍媚”。那智能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玩耍。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二人虽未上手,却早已情投意合了。

作者高超的创作手法在此略有展示,一改传统小说中故事情节单线发展的套路,而是“一笔两用”。这边“王凤姐弄权铁槛寺”,那边“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凤姐关怀着千里之外张李两家的婚事,秦钟趁夜黑无人,来寻智能。刚到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里面洗茶碗,秦钟跑来就要亲嘴。智能急得跺脚说:“这算什么呢?再这么,我就叫唤了。”秦钟摩拳擦掌,将兜里的红领巾掖了又掖,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把青衣的扣子系了又系,说道:“你想怎么样?除非等我出了这个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在炕上,就“云雨”起来。那智能百般挣扎不起,又不好叫,少不得依了他。

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摁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得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撑不住笑了。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身,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喊起来!”羞得智能趁黑逃走了。

宝玉拉了秦钟出来:“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你只别嚷得众人知道。你要怎么样,我都依你。”宝玉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算账。”

这就叫“得趣馒头庵”。你问何谓“得趣”?无非就是秦钟在这里跟小尼姑智能的这段艳遇。秦钟不顾亲姐新丧,不顾佛门净地,这样的举止也实在费解。让人感慨,这孩子早熟,而且胆大,比现在的孩子玩得都大。至于他和宝玉这对小哥俩算的什么账?书中代言:“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篡创。”

好狡猾的作者,您自个儿想去吧。对于此类事情,《红楼梦》里大多是这样模糊处理掉了,属于“写意”手法;预知详情,可参见《金瓶梅》寻找答案,那里面最不缺的就是精描细画的“工笔”技法。

 

 

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情密约”,俱不用细述。回家后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夜读书。偏那秦钟秉性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偷期缱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调养。此后,再没见俩人到学校上学。

谁知智能私自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得老病发作,三五日的光景,呜呼死了。

儿子年纪轻轻就偷偷谈恋爱了,老爸当然不悦;找上门来的女朋友竟是一个剃光了脑壳的尼姑,不把他老子立刻气死才怪呢,这孩子的口味也实在是太重。

那秦钟本自怯弱,又值带病未愈受了笞打,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自家姐姐晋封贵妃,一家人不免又都“喜气盈腮”,也未见他解得愁闷。

无奈秦钟之病,一日重似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宝玉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看望秦钟。忽见自己的小厮茗烟进来说:“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听说,唬了一跳,忙问:“我昨儿才瞧了他来,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特来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

宝玉急忙带了李贵、茗烟等赶至秦钟门首,蜂拥至内室,唬得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子并几个弟兄藏之不及。此时秦钟已至弥留之际。宝玉一见,不禁失声大哭。李贵到底大了好几岁,连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

宝玉听了,方忍住。只见秦钟面如白蜡,宝玉叫道:“鲸卿,宝玉来了。”连叫三声,秦钟不采。这时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哪里就肯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母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作者忙里偷闲,这时候也不忘把“阳间”的丑事揭露一二,反说“阴间”铁面无私。

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听到“宝玉来了”四字,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慌乱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回了他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

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慌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阴阳本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总没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钟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连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众人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也只有宝玉日日思慕,然亦无可如何了。到后来,宝玉见了柳湘莲,还问近日是否去秦钟的坟上去了。柳湘莲答道:“怎么不去?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里便弄了几百钱,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感慨:“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不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湘莲安慰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销。”

故事就是这样,这大约就是秦钟的最后的一点子消息了。后来柳湘莲浪迹天涯,宝玉又是这个光景,想必那秦钟的坟上,怕是好久无人照料,早就“荒冢一堆草没了”。

秦钟死了,临死“才知自误”。一个三口之家短短的时间里一下子成为了绝户,让人感到无限悲凉。他的“三四千两银子”,恐怕早被“远房婶子并几个弟兄”分掉了吧,因为他临终时,家里就有这几个远房亲戚在场,也被脂砚斋批为“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

秦钟的一生,是极其短暂的一生。很为他感到不值,他的死也很有一点飞蛾扑火的意味。

秦钟出身卑贱,可老父不忘望子成龙的祖训。姐姐嫁入豪门,为他改善生存条件提供了方便。特别是结识了宝玉之后,二人惺惺相惜,也得到了贾母的认可和资助,他能重返学堂在很大程度上也得以于贾府的“希望工程”,可谓前景一片光明。试想,即便姐姐秦氏不幸早亡,有贾府这座大山作背景,秦钟同学不愁完成学业,并从此走上人生的崭新旅程。

咎由自取的倒霉蛋,秦钟所走的路子不妨这样概括。这一路走来,他对待亲姐的漠视、对待村姑二丫头的不恭、对待小尼姑智能的肆意妄为,都让人心生困惑,寻不到答案。如果说是因为年少不知愁滋味,那么又何以懂得这么多的成人世界的事情?宝玉跟他同龄,听到秦氏死讯,还“心中不忍”,甚至“喷出一口血来”。作者也最擅长同类的对比,例如同样是看待二丫头这样的村姑,宝玉眼里更多的是欣赏、是爱怜,而秦钟则透着轻薄和放纵。途中看到锹、镢、锄、犁等农具,宝玉能想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训,想到稼穑的艰辛,而秦钟则不会,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二丫头的“意趣”。宝玉身边美女如云,并没有许多的过分之举。而秦钟,“不上一月之工”,“在贾府便熟了”。这才知道,是跟同样常去贾府的小尼姑智能混熟了,以致“渐知风月”,很快便“情投意合”。宝玉秦钟都常与智能顽笑,可是有此种想法的,只能是秦钟,再不会有别人,以至于佛堂之侧将小尼姑抱起“就云雨起来”。一个宝玉,一个秦钟,孰为尊贵,孰为轻贱,读者自然会有判断。

 

 

不光如此,秦钟之死也为我们揭示了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

秦钟者,“情种”也。“谐音”是书中惯用的手法,例如“英莲”就是“应怜”,“冯渊”就是“逢冤”,“卜世仁”自然“不是人”。他不仅对二丫头和小尼姑有着浓厚的兴趣,君且看他跟“香怜”、“玉爱”之间,以及他跟宝玉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同学关系,很明显包含了一种别样的暧昧,即男子与男子之间的爱恋。

英人霭理士(Havelock Ellis)在其著作《性心理学》中有这样的论述:“这种重要性可以从三方面看出来:一、它的散布极广,古今中外,不论在任何文明的角落里,都有它的重要的地位;二、在今日的文明社会里,它是一种屡见不鲜的现象;三、许多著名的人物都有过同性恋的表现。” 著名学者弗洛伊德进而认为,同性恋不是病,是“上帝开了一个玩笑”;同性恋者一般都“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和超高的智商”。

的确如此。在贾宝玉生活的年代,可谓“男风”盛行,散布极广,屡见不鲜。例如贾琏,虽有娇妻美妾,可一着急就拿清俊小厮来“出火”,后者也只得乖乖就范。跟薛蟠争抢香菱的冯渊,本来“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直到一眼看上了这丫头,才发誓“再不交接男子”。薛蟠把香菱买来做妾,早早就“开了脸”“作了房里人”,可他上学的目的就是要沾花惹草,包养了两个清秀小学弟香怜和玉爱,后来还因为调戏柳湘莲遭到一顿暴打。

    霭氏进一步指出:“男子变异性大,女子变异性小,即男子品性走极端者相对较多,而女子则中庸者多。”贾府里的贵妇们对自家男人的这点子爱好心知肚明,或者说社会风尚使然,无可奈何。第七十五回设计了这样一幅图景,说的是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无聊之极,便想出了一个“破闷之法”,召集富家子弟到家来玩乐,假“习射”为名,不过赌、饮二字而已。这晚间尤氏等一干妇女窗外路过,看到门外停着的车马,不禁感叹:“也不知他娘老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舔破了窗纸偷窥,倒要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勾当。只见一群男人喝酒取乐,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娈童,都打扮得“粉妆玉琢”。此种场合一定少不下薛蟠,正“搂着一个娈童吃酒”,这才叫泡妞泡出了新境界。邢夫人之胞弟、人称傻大舅的邢德全正在气哼哼地骂人,“你们这起兔子”,嫌“兔子”不理输家光理赢家,“只不过我这一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

怎么这里还有“兔子”?别急,下面有注解:“兔子,即娈童、男妓。传说月中有兔,月为阴之精;或谓兔子雌雄同体,望月而孕。因由兔子联想而及雌化男性,即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的变态的性格和体态特征。”

怎么样,长见识吧?原来傻大舅嘴里的“兔子”还有这许多的意思。

继续请看,一个年少的纨绔对那俩“兔子”道:“我且问你两个,舅太爷虽然输了,输的不过是银子钱,并没有输丢了ǾΘ,怎就不理他了?”

到底是纨绔子弟,一张嘴就说出这样一段更加不堪的话来,咱只好翻译作火星文给大家瞧,您自己琢磨去吧。众人听着大笑起来,连傻大舅也喷了一地饭。尤氏在外面听得真切,啐了一口,悄悄骂道:“你听听,这一起子没廉耻的小挨刀的。”

霭氏说得好,“古今中外”,“分布极广”。新闻联播常有外国议会宣布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消息,更有某西方国家的女性首脑携女友访华的报道,可见在他们的世界里,同性恋乃至同性婚姻早已成为了常态。足可见,国外的同性恋程度应该是高于国内的。英文gay即是男性之间亲密的朋友,queer被性的激进派用来概括他们的理论。同性恋在中国同样历史悠久,据传从黄帝时就开始了,简直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历朝历代情况各异,到了清朝就再次掀起高潮,著名如纪晓岚、郑板桥等都有过论述同性恋的著作,古语中诸如“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等都是同性恋的代名词;也难说这些文坛大家就不曾“纸上得来终觉浅”,眼看就要“绝知此事要躬行”了。《红楼梦》中多次写到了同性恋,书中的人物很多都是双向选择,都达到了男女同吃的境界。我们可爱的宝二爷同样不甘寂寞,一方面在家里羡慕宝姐姐“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还想着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再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看呆了”。这也可见,宝玉对异性是有兴趣的。他在睡梦里把秦可卿当作自己的性伴侣,又早早跟袭人“偷试云雨情”。可是同时,他又先后跟秦钟、北静王、柳湘莲、蒋玉菡等人结为好友,这些年轻男子无不“粉面朱唇”、“妩媚温柔”,很有一些“小鲜肉”的味道。宝玉跟他们的交往,也难说只是吃酒吟诗,同志们也难说会有多么缠绵恩爱呢。曹公采用的是隐秘写法,例如跟秦钟,某夜里两人要“细细的算账”;具体细节却“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篡创”,您自个儿想象去吧。宝玉有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最早就是北静王赠与蒋玉菡的,后者又转赠宝玉。谁料蒋玉菡曾被忠顺王包养,蒋玉菡脱逃,忠顺府的长史官到贾府找宝玉催要。宝玉还想抵赖,长史官一眼就认出了他腰里的汗巾子。就连薛蟠二次打死人命都跟这个蒋玉菡有些关系。薛蟠和小蒋易地相逢,铺子里吃饭喝酒,偏有一个小二尽着拿眼“瞟”小蒋。就跟现在的年轻人逛街相似,女朋友被人吹了口哨,热血男儿如何能忍。果然这位薛大爷就不愿意了,矛盾由此产生,直到按捺不住拿起了酒碗照着那人脑袋砸了下去,不料正砸中囟门,眼看着就over了。这才知道,“蓝颜”也是“祸水”。再如,贾琏的小厮隆儿随主人外出,需要在外住宿,恰逢贾珍的两个小厮喜儿和寿儿也在这里。那喜儿吃了几口酒就兴致大增,叫嚷着“咱今儿可要公公道道地贴一炉子烧饼”,不许有“一个充正经的”。

可见,古代同性恋的普遍程度还是超乎了我们的想象。想想看,现如今几个好哥们相聚,酒足饭饱之后,咱或去嗨歌,或去听一次郭氏的相声专场,或去打几圈麻将,哪怕是“血战到底”呢。可突然有人告诉你还有一个“细细算账”的选项,或者还要像喜儿那样“贴一炉子烧饼”,不知阁下该如何应对?我老人家反正是拿定了主意,立马就要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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