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下午5点零8分父亲做完手术出来后,便带他从住院部二楼转到门诊部一楼注射室打吊针。其时天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从住院部到门诊部有一个约有六七米的下坡和十多米的露天地带。我一手打伞一手扶着右眼手术后戴着眼罩的父亲小心翼翼地穿过雨幕来到注射室。其时已过五点一十,临近傍晚。念及在家的妻一个人守了两天的店受累了,想待父亲打完吊针就搭车回黄州——虽然医生跟我开了免费住院证,我还是宁愿回家住一晚明早再赶来复查。
给我父亲做完皮试的护士为他吊上针后,我问她要得多长时间,护士说四五十分钟吧。这就是说近六点钟的时候可以打完,估计那时候还有搭到车的可能。于是坐在父亲旁一边守候着怕他打针的手乱动导致漏针,一边观察点滴的速度,想估摸测算出输完的时间。
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吊完一半,看来医生说的时间有相当大的误差——至少要得80分钟。我想将点滴调快一点,可又怕父亲吃不消,只好听其自然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雨似乎越下越大而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回黄州的可能性一点点减少,但我仍抱有一丝希望。
打完吊针牵引父亲离开注射室时,已是入夜时分(近六点半),我仍抱有不现实的侥幸心理带着父亲走出医院大门想到街头看有没有去黄州的车。尽管此时风雨不知离人愁,无边天水潇潇下,外面一片漆黑,门前几成泽国,我还是想试试。然而走出医院大门不到十米远,父亲又说要解手了,这才最后放弃希望打消回家的念头,复将父亲牵进医院走向他不知上了多少次的门诊大厅一楼卫生间。
服侍父亲上完厕所后,把他安顿在走廊的候诊椅上,然后一头钻进雨幕,去附近小吃馆买回两碗元粉与父亲对付一餐,再怀着既留之则安之的心情引领父亲正式开始住院。
经打听,白内障手术患者住院处在门诊部五楼,于是带着父亲一层层往上上,算好我的老父眼睛(因蒙有眼罩)暂时看不见,脚劲还有点,虽楼高五层但缓登慢踏也不太费力气。寻至医护值班室交上住院证后,一护士小姐说是要把我们安排在走廊睡——现在只有走廊有床位。跟她来到走廊——说是走廊,却是此层楼走廊中间一可以容纳六张病床面积相当于两个病房的宽阔所在——嗬呵!下午做手术的患者及其家属几乎有半数已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大家见面,已是熟人,一番寒喧,各自休息。
与父同榻陪睡觉,时时防他扯眼罩。
伴随起夜五六次,半是属实半空跑。
解前帮他备手纸,解后帮他紧裤腰。
平常瞌睡相当大,此夜睡意竟匿消。
今晨七点半才正式起床,要是在家,已跑完步开门营业了。
此前,已在天亮后又陪送父亲入厕两次。
将父亲带回病床安顿好后,我再自己单独去卫生间。
经楼梯口时,忽听一从楼下上得楼来的约近七十岁年纪的婆婆对我说:“丽华,把这拿去洗个口哇。”边说边将一个装有牙膏牙刷的塑料杯递给我,我以为她认错了人,没接。问她,你看见我了吗?意思是,你看清我了吗?叫错人了吧?她说,我怎么没看见你?边说边缩回手转过身向走廊那头走去,嘴里继续说着话,像是与那头的哪个人打招呼。看来是她叫错了人,我调头向卫生间走去。但一边走一边心里犯嘀咕,你说她看错了人吧,我明明听见她喊我丽华呀?真奇怪!她怎么一见我就喊丽华并说要我洗口的话,在这县城团风根本没有她这大年轻的婆婆认得我知道我的名字叫丽华呀?难道是我听错了?应该不会听错啊!这事太蹊跷了!太蹊跷了!
上完卫生间回来,让我大跌眼睛的是,刚才喊我名字的婆婆竟然坐在我父亲的病床边与他十分熟络的说着话!
待我走近前去,还看见我父亲手里端着一碗面条正在吃,这位婆婆见我转来了,忙将手里白尼龙袋包着的两个烧饼递给我,说“我跟伯带了碗面,你就吃这干的吧”。
我笑着说:“咦?你是哪个哪?么认识我呢?”
她说:“你不管我是哪个,反正我认得你,也认得你伯。”
我问:“那你是哪里人呢?”
她说:“我是上巴河的。”
我益发惊讶了。问:“咦?你上巴河的?么晓得我伯在这里住院,么知道我也在这里呢?”
她说,我就在那边病房里(料理病人),昨晚听到你爷儿俩与他们(患者及其家属)说话,他们还说,你料理伯耐心过细,蛮有孝心。
这话让本来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的我对此事斯人更感兴趣了,接着问她:“那你是上巴河哪里的呢?”
她说:“我是朱家垸的。”
这时,我已经十分惊诧了,不,简直是震惊。——朱家垸的人我没有不认识的。她竟然说她是朱家垸的!于是又问:“你是——朱家垸哪屋的?”
她说:“小初是我的侄儿。少江是我的兄弟。”
天啦!对于她最后这两句话,我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原来——
她是我二十五岁前后仅见几面的——
转眼又已二十五年没见一面的——
与二十五年前容颜简直判若两人的——
脸庞比二十五年前完全老变了样瘦变了形的——
完全完全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团风县医院见到的——
她的老伴竟与我的老父同住院在一个楼层的——
我的亲生母亲。
接下来约半个小时里,生母与我的养父聊着天。养父说我如何有文化水平,如何会写字作文章,如何稳重厚道不抽烟不喝酒孝敬二老。生母说这些她都听说了,说我的两个兄弟对双亲也还孝顺。
接着,我的养父对我的生母说一句非常明理的填谢话,谢她当年的赠子之恩——使当时生一女后再不见生他夫妻俩得有我这个儿子。
在二老结束谈话,生母有事去楼下了时,我还到齐叔(比我父亲年纪正好小一轮)的病房看望了他老人家,并给一百块钱表示心意。
约一个小时后,带父亲出院启程回黄州之前,复到五楼会见生母(齐叔及来看望父亲的兄弟双全一行三人在场),喊了一声妈(52年来第一次——一个多小时前还是像二十几岁时候那样叫她“姨儿”),掏出身上(除搭车的零钱外)仅剩的一张百元钞放进生母的上衣口袋说是表示做儿的一点心意。然后握着生母手说“我们现在要回黄州了,刚把伯丢在餐馆里急赶急跑上来的,得马上下去了,过几天再带他来复查,你老保重。”说完转身,复握了握进门已握过的亦有二十五年没见面的弟弟双全的手,然后用手与目光与他们一一道再见,再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