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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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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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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美 人 》(纪实散文)

《 三 美 人 》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的一天,在古城黄州从事旧书经营的我到老乡张四元家选购旧书,其间聊天时,张四元的内当家对我说,我认识你媳妇,我们娘家是一个大队的,她当年是我们大队的三美人呢。事后,我以《三美人》为题,写了一篇长达一万一千多字的散文,详尽记述了与“三美人”从久慕芳名到奇遇相亲的全部经过……

 

1.总想看看她长的什么模样

 

事隔三十五年,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那天下午我和乡亲们在名叫“三斗丘”的田里干什么农活了,反正那时是深秋时节,该是在田里起沟开厢做栽种油菜的准备工作吧。只记得我们一起干活的都是些劳力,应该有二十人开外。其中有年龄比我小一大截但当时与我相处甚好的刘汉兵——小名“兵儿”。这兵儿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汉祥比我大两岁,二哥汉东比我小两岁,他本人比我小五岁——他上面还有个哥哥出生不久即送人为子了。实际上,起先我是与汉兵的二哥汉东相处甚好的,后来汉东当兵去了,就由他的兄弟兵儿来承接这青春时节的可贵友情。

 我们这一大帮男人干活时,不光脚手不空,嘴巴也是不空的。边干活边海阔天空地聊天侃神或插科打诨是少不了的。我当时是处于第一次高考落榜尚未启动自助复习程序(准备第二次报考)的心理修复期,相对而言话语较少,埋头干活的时候多。当然,对身边的人所讲之言,所侃之事,还是留心听的。

 这不,有人突然对刘汉兵说看到了他的表姐的话如电光石火般传进了我的耳鼓。——在此用电光石火一词也许言重了点,但不用也不足以形容此信息对我的震撼震动和振奋的程度。

为什么这样讲呢?这得将时间再往前回溯近十年——从我的少年时代说起。

 

 记得我还只有十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在我面前提起“说媳妇”的事儿来了。而对方就是我的大表妹。我一共有三个表妹(一个表姐一个表哥)。大表妹跟我的年纪差不多,另两个表妹依次比我小四岁到六岁(大表妹与二表妹中间有一个表弟,比我小两岁)。而我呢,对这事不怎么热乎。就不说什么情窦未开的虚伪话吧,哪个少年不怀春?只缘未遇属意人。母亲见我无动于衷,就做起了我的工作,拿同村的汉祥也就是兵儿的大哥打比,说他也是跟他的表妹——他大舅妈的女儿——对象。但人家是人家,我归我,人家找表妹做媳妇不等于我就要跟风随潮如法炮制。母亲见我油盐不进,也就作罢。

 因母亲在我面前多次提到过汉祥的大舅妈的女儿,我对这个跟自己的表兄对象的姑娘也就有了一份好奇心——总想看看她长的什么模样。

 可生活不给我提供这样的机会,在此后若干年里,我一直没能见到她。

 (诚然,可以肯定母亲提供的“参照系”并非实有其事,要不我年年月月而且几乎天天看到同村的汉祥,决不会看不到既然真的跟他对了象的他表妹的。)

 

 没想到在近十年后的这一天,时空如此神奇巧合地,把她送到我的眼皮底下来了。

 汉兵的外婆和舅舅即表妹家所在的塆子叫包岗,与我们塆相隔一里路左右,属杨家河村八组,我们属大屋塆村五组。

改革开放的第一年,包岗与刘家下塆合并为一组后,包岗的上十户人家的村民随之下畈劳动的田地范围由原来的几十亩扩大到两百多亩了。而刘家下塆的田地素来与我们塆接壤,历来不乏干活时两塆的人挨得很近——你在上地我在下田的时候。这样一来,原本其塆与我塆的田地隔路不同天的兵儿的表姐,在与我组接壤的地里干活而竟然让我有幸碰到的“历史性事件”,就因之发生了。

   当然,起先我是佳人在侧,不知其幸——如果不是好事者朝兵儿那么一叫嚷,我压根就不知黛玉莅临大观园了。

 我们干活的田靠西北的后岸,一长排枯黄待割的芭茅在秋风里摇曳飒飒作响,从芭茅兜与兜之间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兵的表姐所在的组里的人——青一色的姑娘妇女们,在芭茅那边的比我们的田高出一米多的地里管理油菜秧。听到有人说兵的表姐在这里后,应该说包括兵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比我对此更感兴趣。

当然,如果不是有人指点,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兵的表姐。至于是谁指给我看的,或是指给大家看时我沾光看到的,我现在记不清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上十年前就想看看的人­,她正坐在置于地头的小凳上弯腰低首从油菜秧里扯草清苗。

所幸的是,她的身边和周围当时没人挡着遮着,使我得以半方位地看清她。说是半方位,是因为向我的这边能看到,背我的那边看不到。而只此足矣——一个相貌端庄,身材匀称,发似青丝眉如月的乡村少女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相隔丈余的视野里。由于此前见过已经对了象的汉祥的媳妇,在看到他这表妹的那一瞬间,我很暗自庆幸了一把。——虽说这位一年前在黄州找到工作了的老兄带回的媳妇相当不错——其模样其年龄让包括我在内的同龄人艳羡了好一阵,我还是暗自庆幸了一把——在心里高呼近亲不能结亲的新婚姻法万岁!

现在不记得当时在得睹仙颜的第一时间,定睛凝神地看了她多久,论说,我不会站在那里呆看而不知道干活儿的——那像话吗?应该是干一会活儿,再借故转到可以看到想看的人的位置偷看几眼,然后再干一会活儿……

 

2.歇伙儿,及随后的“曲线赏花”

 

 在大集体干农活儿时,不论是上午还是下午,通常要在中间休息一次的。这在我们那儿是叫“歇伙儿”。这歇伙儿的时间一般在半小时左右,在无钟表计时的年月,只能凭队长或带队的人的感觉而定。

 这天下午,不记得是我们先歇伙儿还是她们先歇伙儿的,反正带队的“歇伙儿”三字刚出口,在十月的阳光下晒了两个多小时的我们就直奔离田不远的山包上的树底下歇起阴来。而她——兵儿的表姐所在的妇女群,也已在离我所在的男人堆约两丈远左右的树阴下休息着。

 如果说在歇伙儿前我是暗处偷偷地瞄她的话,现在我可以在明处好好地瞧她了;如果说此前我只能部分地观看她的侧面轮廓的话,现在可以完整地欣赏她的正面颜容了——真庆幸有这么一个天赐良机哦!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她所在的妇女群里,十几个人坐在那里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而她却不怎么言语。身材高挑的她端坐在小凳上,俊秀的脸庞透出别样的气质;两只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时而凝视远方时而环顾左右,有一种超群拔俗的优雅、淡定和从容。

 绝对是这穷乡僻壤里的一等淑女顶级佳人!

 我有些痴迷了。

 不管有没有痴的资格迷的条件。

 都是诗经里的句子闹的。

 为吸引她的注意力,我就地取材抄起身边的一名幼儿(不记得是谁带来的孩子)举在手里玩。一会儿高抛险接,一会儿左摇右摆,凡能玩的动作都玩遍了,就是没赢得她朝这边瞄一眼。我有些失落,又有些不甘于心。但时间过得太快,伙儿歇完了,大家又得开始干活儿。

 正当我们回到田里继续干未竟之活时,她们却要转移阵地了。这一变故让我颇感意外始料不及。我心想既然现场干活原地休息,歇完伙儿后自然在此接着干下去(这样我就可以继续看她了)。我们组历来的就有这样的惯例,如果一处的活儿干完了将要转换场地甚至需要变换农具另做他活,就要各自回家休息一下,然后再出发上畈继续开工。而她们组竟然先在原处休息,然后转战别处,给我来了个措手不及。当然,在大失所望的同时,也感到十分庆幸,如果照我们组的惯例,她们撤离的时间会提前到歇伙之初,那么就不可能在这里坐着让我饱半小时的眼福了。

这样想着的当儿,她所在的队伍向着她们村子的方向渐行渐远,我望着走在队伍中间的她的身影,许久未收回怅惆的目光。

 人开始干活儿了,心却向某个方位恣意地漂移——一边魂不守舍地干活一边朝她消失的转角处不停地张望。盼着能再见到她的丽姿倩影。实际上这样概率比在一分钟里看两颗流星划过苍穹的可能性都小。

 天,这简直是奇迹再现圣象重生——还真把我给盼着了!大约半个小时后,还是那支中存明星内置佳人的队伍出现了(她和她们每人挑着一担水桶,熟悉农村活路的我不难猜出,她们是到靠河边的油菜田里去泼油菜水)。尽管出现在距我百十米的地方,并向另一方向行进,也把我的喜得心跳加快热血沸腾。

 

我纯粹再没心思干活儿了,干脆瞅了个空儿丢下手里的活计离田上岸开了小差。

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里面有一句词儿是“曲线救国”。我于是来了个“曲线赏花”。——先在离她所在的向河边行进的队伍两百多米处反方向朝河上游走去(怕有人发现识破我的动机,实际上我是多余的心虚——正儿八经地在干活儿的他们不会有谁注意到我的“失常”举动的)。绕过河与田之间的小山梁到达河堤后,即向河的下游——她们泼油菜水的大致方位一路寻过去。

我们大屋塆村五组与杨家河村八组的田地接壤处有比较多的点(一个田角)与面(整条田埂或地岸),北至杨士塘南到大河边,其点与面形成的边界线断断续续绵延大半里路。

 沿着清流缓缓碧水潺潺的巴水河岸,我大约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才走出我组边界进入她组疆域。

 果不出我料,她们是到河边泼油菜水来了。远远地,我看见了半小时前与我们相邻而作相邻而息的原班人马。她分外抢眼地在其间。

 既要看到她又不被她和其他人发现,我采取了潜伏的姿势隐藏在草木丛生的岸边,只露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饶有兴味地看从河里挑水上来泼油菜苗的她与众不同的身姿、步态、表情、动作……

 足足瞧了十多分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偷看处,归队干活去。

 

3.从此以后,对这方云天有亲切之感,对这块山水有向往之情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微妙,此前的二十多年来,无论是小时候到这边来或钓鱼捉虾或弄柴供灶,还是成人后到这边来或干农活或挑吃水,都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可自从见到她(并对她做出追踪寻芳暗里观花的举动)后,就忽然对这方云天有亲切之感,对这块山水有向往之情了。

从此每当到与杨家河八组接壤的这一带田地干活时,就不由自主地希望她也再来这边做事,尽管双方都是集体作业不可能彼此单独相处,但哪怕远远地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但由于两组田多地广,绝大多数的时候你在东边割谷,我在西边插秧,你在南边锄地,我在北边施肥,恰巧到田地接壤之处同时劳作的时候不说是十年难碰初一春,也是一载不易遇几回哦。

有一次还算是比较幸运的。虽未能近睹她的芳容,却可以远瞻她的丰姿了。

这天我们组是送肥下田,而她们组则是积绿窖凼。

当我将第一担经过积绿告凼的程序沤制而成的自然肥从村边的稻场附近的肥堆挑到里半路外柳家榜时,发现她所在的组的村民们正在自己的地盘做着造自然肥的先期工作——积绿窖凼。何谓积绿窖凼?就是将山边地岸的杂草和根带土刨下装箢然后挑到挖好的土坑沙凼窖起来,经过一段时间发酵沤制成肥后,再挑到田里给苗稼作营养。凼里的肥清空挑完后,又将启动下一轮的窖凼程序。

当然,虽然两组人终于会在一起了,可不但彼此的作业地段存在一定的距离,而且由于作业方式的流动性——我组的作业起点和终端相距太远导致来回一趟所需的时间太长,实际上在单位时间内见到她的概率还是有限得很。

至今留在我脑海里场景是,只有一次在她挑着箢箕从她组的田塍上走过,恰好挑着担子的我正从赵家冲走向柳家榜,于是在那几十米的路段上遥隔几十米距离得睹她的身形风貌。

当时她穿着一双白球鞋(日后才知其实她穿的是黄球鞋,只是爱干净的她洗得发白而已),腰身挺拔地挑着肩上的担子迈着修长的双腿从田塍的南头向北端走去,两只手一前一后拽住扁担两端垂下来的钩绳,姿态轻盈而又优雅;轮番跃动的那双精灵般的白鞋在她脚下的田塍上,飘出一道由瞬间生成的匀称孤度连接而成并向前延伸的白色线条,极度美观,煞是迷人。

在她之前,我从未见过也并不知道一位姑娘挑担的身形姿态可以给人如此高的视觉享受;妙龄女子,除了在跳舞和运动时能产生特别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感外,在劳动时,也可以形成如此动人的韵致、绝妙的画面,亮丽的风景。——时隔三十年,那韵致,那画面,那风景,还在我的海脑里定格、回放,清晰如昨,记忆犹新。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我的运气还算不错的,时隔不久,又遇到了一次见到她的机会。

那天我在柳家榜做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看到当时她是与另一个姑娘在一条田埂上挑已捆好的豆禾,发现她后,我的心跳又一次超常加速,几乎到了负荷过重欲止将停的极限。我强抑力控了好一会儿,才让它回复到接近正常的状态。说是接近正常,就是尚未回复到正常,因为接下来我“追踪寻芳暗里观花”的毛病又发了,做这事时虽然带着至美的意念至纯的情愫,但毕竟不能让旁人知晓对方发现。那颗心,还是不能以正常的节律跳动。

当下,眼见挑着豆禾的她(和她的女伴)从我视线的近端走向远处最后转过耸立在我们两组接壤处的杏子山脚消失在我的目力无法企及的去处,我又丢下了手中的活计(现在根本想不起来当时是做什么),在尽可能不让别人发觉我的意向企图的情况下,悄悄爬上杏子山——想采取提高海拔,扩大视角覆盖面的办法,再次将她的倩影收入我的眼帘。

实践证明这办法还是行之有效的——我没有枉费心劳和脚力——当我瞒过众人的眼睛,以最快的速度登上杏子山顶时,竟然发现挑着豆禾的她(和她的女伴),转到了山的另一面,我得以继续,借助一点五的目力,享受几分钟观珍赏宝的精神饕餮了。

当然,用这样的句子陈述我当时采取那般异常的行动只为多看她几眼的真实心理还不太贴切,实际上我已进入“心慕神仪意中人,为君辗转到天明”的状态。只是因为有一道坎横在潜意识里,一时不敢越此雷池罢了。

不记得是当天歇伙儿的时候,还是在此后的某一天来此干活,我特地登上杏子山的东头高岸,坐在岸边想起了心思。

对于十年前母亲说跟汉祥对象其实并无此事的汉祥的这位表妹,也就是曾经与我过从颇密、相处甚好、知心贴已、志同道合,后来投笔从戎去,关山迢递音书稀的汉东,现时与我过从颇密、相处甚好、知心贴已、志同道合,几乎天天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息的汉兵的这位表姐,我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爱恋之意,倾慕之心了。而颜色短面皮薄的我,将如何向对方传达此意、表露此心,又如何面对她的表哥表弟们——汉祥汉东和汉兵呢?其貌不扬、其业未立、其志未酬的我,竟对他们这位容美如花德馨如兰的表妹(姐)有了意思,他们若知道此事又将作何感想呢?还有,而且更要命的是,他们的父亲,也就是他们这位表妹的姑父,我们的老队长,我家的老对头(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两家大人可没少吵架闹纠纷),我又如何面对?就算假如凭空出现奇迹——让我得遂良愿,但将与这位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却不能不说有点怕的长辈结为亲戚,我也觉得有许多场面许多环节我摆不平、过不去、搞不定的。总之,这种种顾虑堆积在我心头形成一道无形的坎,或者说是构成不敢逾越的雷池。

当然,最关键的是汉祥的这位表妹、汉东汉兵的这位表姐、老队长他婆婆包姨的这位侄女——她本人,还有她的家人,更是我难以接近的高标,无从到达的彼岸。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可以迷恋梦中仙女,但自卑之心我亦有之,不敢奢求心仪佳人。

 

4.我正在家里复习,他却要给我说个媳妇

 

四十多年前在小学读书,在期末复习的时候,班上的男同学爱玩这么一个恶作剧:在书上写着“我爱复习”四字,然后拿到另一个男同学面前,请他将这四字倒着念一遍,如果那同学不知就里,朗声念道:“习复爱我”(谐音是“媳妇爱我”),势必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我小时候上没上这个当,已经不记得了,但却在长大成人后,遇到了在家里复习准备高考时,有人却要跟我说个媳妇的事体。

文革十年,全国取消高考,被我们这一代人赶上了。高中毕业后,作为回乡知青,返归“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激情渐退,热望滋生。谁都想结束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日晒年复年的底层生活。当一名有着无与伦比的优越性的工人,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理想职业。可那时招工的指标少之又少,纵算有,也被关系硬路子广的人捷足先登了。还有一个途径可以借此跳出农门,那就是当兵。应征入伍,既有履行义务保家卫国的荣誉感,又有入党提干、退伍之后被安排到机关工厂的可能性,因此这仅次于直接当工人的金光大道而被广大农村青年热切向往着,激烈竞争着。这条路,也曾在我面前绽现过辉煌的前景,却一次再次出现不可抗拒的因素使之归于幻灭。第一次,我通过了体检,通过了政审,穿上了戎装,将要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却在行将入伍之际被卡了下来。因当时的政策是独子不能当兵,于是认识当时县人武部韩部长的我老姐通过此关系弄到了一个指标,殊不知被一位欲借反潮流之名得向上爬之利的宵小之徒知道后告了一状,说我是后门兵。结果在准备走兵的那天中午,由从县里到地方有关干部组成的一大队人马来我家做工作,以第二年考上即走的承诺让我脱下了只穿几十个小时的军装。第二次,好容易挨过三百六十五天的我翌年参加体检时,又被查出患有肺结核合不了格眼睁睁浪费了入伍从军奔前程的大好机会,让我再度蒙受沉重的打击。

一九七六年,在文化大革命行将结束之际,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这一新生事物为广大知识青年开辟了一条通往人生理想的坦途。当时在离家几十里路的水利工地上的我得知被本大队贫下中农推荐为全大队唯一的一名工农兵学员后,喜不自胜地赶回家,以为从此圆我大学梦,遂我平生愿,可以酬我凌云志,展我报国才了。却不知喜到门前辄生变,恶运随身总难脱。时任大队副书记与当时学辅区教育组派下来协助招生的一名干部一起搞暗箱操作,让他同村隔壁的一个德智体全面不发展的青年取而代之本属于我的名额(这老几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黄州一所小学任教,因水平差能力低随后被安排负责勤工俭学。但这事他也干不好,后来因犯错误被学校开除,算是浪费了当年的一个指标。不知刘汝梅和余佑先对此事有没有过“罪恶感”)。他们的理由是我曾和三位好友在毛主席逝世后想去北京“闹事”——他们把我们想去北京瞻仰领袖遗容说成是欲上首都图谋不轨,这以小人之心腹君子之腹的莫须有罪名让我又一次吃大亏倒大霉。

一九七七年,命运又跟我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先是带着苦尽甜来的喜悦应招到黄冈电力制杆厂当一名合同工,体验了一把拿工资、休周末、不晒太阳不淋雨,一天劳动八小时的准工人生活。正当我在这比在农村时的生活与处境强得多的优越感中沉浸、陶醉,几乎于梦中笑醒时,共和国发生了一桩划时代事件,那是恢复高考。毫无疑问,此时若在农村,这不啻是寂寂长夜见天明,漫漫寒冬遇春风。可眼下拥有牛奶和面包的我,对于或将得到更多的牛奶和面包的机遇,却产生一种安于现状不生野心的堕性。此外,还有一种虚荣心作怪,由于那时我的文化水平在所在的大队,算是拔尖超群的,如果兴师动众地回到(户口所在地的)家乡参加高考,万一没考上,就太没面子了。于是对于朋友的报喜(恢复高考),父亲的建议(参加高考),我无动于衷不以为然,从而错过了这次本可以考上大学的大好良机。第二年改变主意(一是对准工人的优越性产生了“审美疲劳”,二是对大学生活和毕业后的锦绣前程产生了热烈的向往)的我倒是参加了高考,却以十分之差名落孙山(偏科太厉害的我语文以78.5分居全公社第一,而数学却只得可怜的4分),当年文科录取分数线是220分,我的总分是210分。而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同村的一名女考生总分165被中专卫校录取,一名男考生总分190被大专院校录取。就正是,易上船时不上船,难上船时撵船上。

最糟糕的是,头年我怕丢人没勇气参加高考(厂里对我们这批合同工许诺可以回乡参加高考,如没考取可以返厂继续上班),而这第二年我不但丢人,而且丢了工作(厂领导对只有一人要求回乡参加高考的我不再像头年那样给退路)。

釜已破,舟已沉,我只有背水一战。

于是在一九七九年早春二月,就坐在家里开始复习了。

数学这门功课,对天生无此细胞我来说,是块坚硬无比的花岗岩,我是啃不动了。就算毛主席那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和叶帅那首“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的诗够激励人的,还是无法让我对数学产生一丝想学的兴趣和半点学好的信心。还是把功夫花在其他几门上吧,只要总分达到分数线就可以了。于是语文、政治、地理、历史轮番着复习(那时没考英语),就是不沾数学的边。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就在我潜心复习时,有人跟我说媳妇来了。

时隔三十三年,已不记得那天坐于房中伏在桌上的我正在看那一门教科书或是复习资料。忽然听到有人串门来了,当时正在厨房弄中饭的我母亲连忙到堂屋拿了一张椅子给来人坐,他接过椅子后,在我房门的左边放下椅子坐了下来。先是脸朝灶膛那边与我父母聊一阵闲话,然后突然扭头向我这边叫一了句我的小名,说“跟你找个媳妇要不得”?一因常见过长辈跟后辈开类似的玩笑,二因虽然这话说的不是时候,但多少还是勾引了我的好奇心——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我想知道他跟我说的媳妇是谁家的闺女,哪村的姑娘。于是用半真半假的口气答道:“要得啦”。嗬,他真的是做媒的来了,接下来他吐露出来的信息在我的心海掀了巨浪狂澜。天!世上哪有如此巧合奇妙之事!

这做媒者就是汉祥、汉东、汉兵的父亲我们村里老队长!

他说的女方就是那段日子我心慕神仪日思夜想的意中人!

 

5.那天晚上,收音机里正好播放黄梅戏《天仙配》

 

直到现在,我还是怀疑当年的老队长为我做媒的真正动机。说白了,相当近似于美人计。自古以来使美人计者无不是欲使对方迷恋美色沉湎温柔之乡从而达到其要达到的目的。那么老队长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他的小儿子(就是汉兵),当时也在复习准备高考。他也许怕我潜心复习学扎实了对他小儿子的高考不利(而实际上高考不同于征兵,不存在占指标挡路子的问题,但他为了保险起见跟我说个媳妇让我无心复习将我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减少到最低的程度,那么他的儿子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即概率就相应往高里提升了)。我猜他老人家是这么想的。不然,无端的,他干嘛跑到我家来跟正在复习的我说媳妇呢?若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他家替汉兵说媳妇,他要不认为人家是成心“搞破坏”才怪呢。

只是,尽管当时我对老队长亲自上门做媒的用意基本明白,却不但不反感,而且还欣然认可(当然,如果他介绍的不是我心仪在先的意中人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如果说此前我以十成的心思用于复习的话,那么自老队长来家做媒后,这心思顶多只有八成了。虽然每天还是照常复习,可注意力就不像此前那么集中了,时不时对这突如其来的美事窃喜一下;或是对接下来的进程预测一番……至于尔后随着状况的进入,用于复习的心思和精力更是大幅度递减,最后连一半的一半都没有,更不消说得。这是后话。

这天傍晚,我正坐在房里复习,汉兵来了。自头年高中毕业回乡即与我成为“忘年之交”后,他没少到我家来,主要是借书还书和彼此志趣相投的交流。这汉兵读初中时与他二哥汉东一样,也是当时上巴河中学大名鼎鼎的人物。据我所知,他上台发言时,声音洪亮、伶牙利齿、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很发了两年飚。及至到了黄泥岗高中,他也是风头不减,锐气逼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文学素养稍逊一筹。有年五四青年节,老师布置同学写稿办专刊,他托当时已回乡务农的我捉笔代劳,因时间仓促,来不及现写,于是将头年为他和同塆女生写的对口词(用于参加大队组织的文艺宣传表演)的属于他朗诵的那部分底稿给了他,他拿到学校交差结果发表到专刊上后,竟引起不小的轰动(那可是半边词儿哦!)。

汉兵这次来不是找书看也不是聚谈聊天。他是来叫我到他家去的,说是他表姐要到他家来——与我见面。说明来意后,他就告辞了。从他的表情和语气看得出,他对此事是颇为热心相当支持。平心而论,他这种热心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纯粹是为双方的结缘称快叫好的那种。既然作为表弟的汉兵看好此事,同样作为表弟亦与我情谊甚笃的汉东无疑也不例外,而与我关系虽远不及其两个弟弟那样亲近的汉祥,估计应该不会反对的。至于弟兄三个的母亲——包姨,说不定就是她老人家灵光乍现想出这成人之美的主意——在这里就不说老队长的美人计了。也就是说,曾横在我心上的那道坎和不敢擅越的雷池,已经荡然无存化为坦途了。——有这么硬的介绍人和支持者,我应该不愁所慕佳丽不可得吧?我想。

大约在汉兵走后的一刻钟后,我就动身去塆那头的他家。两家相距百十来米,分把钟就到了。

进门后,包姨笑咪咪地叫我到汉兵的房里坐,说等一会建珍就来了。及至此时,我才正式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建珍(音剑贞)。这名字也许别人觉得不足为奇,可在我听来,是那样亲切、经典,如诗如歌般清新雅致,甚至蕴含玉的高洁、花的芬芳。

在建珍到来之前,包姨陪我在后面汉兵的房里聊家常,在此前二十几载的人生中,我很少与家人和亲戚以外的长辈这么坐着聊天的。此时的包姨,身份十分特殊——既是我两位好友兼弟兄的母亲,也是我的婚姻介绍人。因自从次第与他的两个儿子成为知己后,时常到她家玩儿接触比较多的原故,与包姨聊天时我不怎么拘束,算是比较积极而又得体地回答她的每一句问话。而在这样一种氛围里,我对即将到来的特殊会面(虽然是平生第一次),也就不怎么显紧张。

大概不到半小时吧,就听见外面堂屋里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汉兵的房门口——建珍来了。进门的那一瞬,她发现我后,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有点紧张地侧转身去脸朝墙角的上方望了望,此时已站起的我说声你来了,她应声转过身来,随即在她大爷(姑妈)的招呼下,坐上她身边的椅子。

曾几何时,在乍见初逢的去岁深秋,被她的容貌身姿仪态气质倾倒的我偷看至河边,追踪到山顶,那种相见恨晚神魂动的迷醉,那种所慕美人不可近的怅然,令我食不知味,寝难成眠。没想到时隔不到半载,被我视为畏途关隘的主儿,竟作了成我之美的月老——在这早春二月的傍晚时分,让我与她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得睹其芳容,聆听其清音。

当然,还是因为面皮薄颜色短的原故,在这个梦幻般的黄昏和(随即到来的)夜晚,我不记得我的视线曾经在她身上停留过几次或几秒,不然怎么这前后几个小时会晤,她轻柔斯文的言谈话语倒是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却没将她那极为端庄俊美的容颜更多地摄入眼帘,而是在日后进一步的接触中,才领略并痴迷于她的丰姿神秀。

大约在汉兵这后面房里坐了半小时左右,包姨提出到她二老房里去坐,于是我们一起随包姨来到位于前面的房里。

如今才明白其用意是,不能老占着汉兵的“领地”,他还要复习来着——却让我把时间和精力转向媳妇上,当时心醉神迷的我明知是“计”,但我认为复习和媳妇是可以同时兼顾互不矛盾,古往今来红袖添香夜读书,美人功名双赢得的主儿是不乏其例的。

三人在置于床前的桌柜旁围桌而坐后,包姨打开放在桌上的收音机,我们一边继续谈话一边听节目。那天晚上,收音机里正好播放黄梅戏《天仙配》,在“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的唱段和音乐背景下于“槐荫树”——老红媒的家里相亲会面,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哦。

大约在深夜十点钟左右,不记得是包姨提出让我早点回家休息,还是我主动告辞的,这次温馨而又甜蜜的见面到此结束。出得包姨家的大门,仰望当空的皓月,我脱口赞道,今晚的月亮好圆啦!包姨和建珍笑着道是,叫我慢走。我身披皎洁的月色,怀着异样的心情,踏上这百米回家之路……

 

 6.我刚到她家屋后的小山包,她竟端着饭碗上来了

 

次日的白天,对复习的兴致无疑是高不到哪里去了,而对媳妇的念想却如阳春三月的柳枝,“蹭蹭儿”地抽条。到了黄昏时分,吃罢晚饭的我不由自主地向她家所在的塆子——包岗——迈开了脚步。

包岗,我在六十年代就跟随同塆的高年级同学到上巴河高小上学时,不止一次地从她的旁边走过(那年月我们还没习惯走这条路,到八十年代,原来的首选路线发生了人为变化,就改将这路为上街的必经之路了),她那如城堡高墙般的长满竹子和芭茅的村后土岸,给人一种幽隐神秘之感;听说塆里还有一条凶猛的家犬,更增添了我对她恐惧和敬畏。那时做梦也没想到,我的人生,在十年之后,会与这个塆发生特殊的瓜葛,会和这个塆在里一位女子,产生一世的情缘。

其实我只知道建珍的家在这个塆里,却不知道在塆里什么位置。来到包岗塆的反背——我曾在小时候经过的土岸下面后,凭感觉,我选择了从塆的西头试着探寻和观望,希冀能在户外村头发现她的身影,哪怕像上两次那样,远远地看她一会儿也是好的。

这土岸西端尽头,有一个小山包,见有一条小径从路边延伸到小山包上,估计这是通向塆里的必由之路,遂慢慢踱了上去。上得山包,视野陡然开阔,近可看到这个只有上十户人家的小塆的屋宇炊烟(我所到的位置左边岸下的一户人家的屋后檐离我只有三米左右——透过茂密芭茅缝隙隐约可见屋上黛青色的布瓦),远可看到隔着百十亩田地大冲畈的蔡家塆和里半路外的巴河及浠水那边山村树廓。

正欣赏这景致的当儿,由塆里至这小山包的转角处,一位手端饭碗边吃边走的姑娘出现在离我十几米处并缓缓上坡而来,天!是她——建珍!她竟然在我刚到这里,就端着饭上来了!

这始料不及的不约而同的碰巧会合让我惊喜异常激动万分。她走到我面前后指着我身侧岸边掩隐在茅叶竹枝下屋子的说,这就是我家(原来如此!)。我问她是发现我来了才上来,还是常常端着饭碗到屋后这里来吃饭。她说在屋里时哪里能发现我,又说她在以往很少在吃饭时到屋后山上来,今天不知怎么的,一边吃着饭,一边就端着碗上来了。

说实话,我来此是抱有一丝想见到她的希冀,但主要是对她家的门朝哪里开树在哪里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甚至觉得就算见到她家的一门一窗也不虚此行。至于能否真的那么幸运见到她本人,是完全没把握的。万没想到,奢望变成现实来得如此顺利和突然,而且两人的第一次单独见面,竟带有这般“无巧不成书”的戏剧性。

大概觉得吃着饭与我谈话既不方便又不合适(尤其是这种微妙的关系,特殊的时刻),她边吃边与我谈了几分钟的话后,说要把碗送下去然后再上来。我说好,你去吧,我在这里等。

真是运来仙女进门,福到心想事成。我正想着既然会了面,在这个蒙胧的黄昏和即将来临的圆月之夜,两人在一起聚聚该多好哇,她说把碗送下去再上来,这不是有戏了吗?

大约过了一刻钟(可能她下去把饭吃完又梳洗了一番吧),这颇感甜蜜又倍觉心急的等待终到帷幕启佳人出的美妙时刻。

与刚才端着碗慢慢走上来的姿势有所不同,空手而行的她挺拔的身姿轻盈的步态有一种特别的韵致,满心欢愉的我在她走近身旁后,指着位于西北方向的那口离小山包约三十米处的池塘对她说,我们到那里去好吧,她说要得,于是我在前她随后向池塘走去。

这口属于杨家河村十组红曲塆的野外池塘,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再普通不过了,可对于我来说,却是值得铭记终身的爱情圣地,因为就在这天晚上,我和她在这口池塘一角——临水的岸边坦露心迹互订终身——在来到塘角大约第三分钟,我们对谈十来句话后,她对我说,……我们就这样定了吧——亲口为我们的百年婚姻活剧果断揭晓热情报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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