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兜水记

住在乡下的父母二老还侍弄着一亩多田地，其中有八升是种水稻。今年插头季谷的时候，我抽空回家帮忙。由于持续的干旱，故乡的田地到处干发了裂。父亲几乎放弃了插秧的打算。见我回去了，且正好老天爷施舍了一场“急时雨”，他老人家又有了点指望和信心。

回家的第二天下午，雨过天晴后，父亲作出了兜水搞田的决定。——由于我家的这块责任田的位置比较“孤立”，物以稀为俏的抽水机及其拥有者们不容易接请得到；再由于古老的水车业已“解体”、消失，难觅踪影；还由于时下“流行”乡里的带电潜水泵因客观原因没有到我家田头大显身手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唯一的办法是：人工兜水。这兜水的工具是：一只旧搪瓷盆，逢中绑一根数尺长的木柄（或竹柄）。——打自农村实行联产责任制后，这一家什也就“应任而生”了。

那天下午两点左右，我开始从属于本塆共有的大荷塘向与之邻近的我家那八升责任田兜水。虽然老天“舍了个大己”下了几小时的雨，可落到地上的水一股劲地往龟裂的地缝里钻，地面几乎无水可积。故雨停之后，我家这块刚收罢油菜的田仅排水沟里有些湿漉，禾蔸森然林立的厢垅上仍旧白土渐显、裂口犹存。

在这种情况下，要兜起足以搞田插秧的水来，工程之大可想而知。

由于这八升田的需水量的不可估性，我虽抱尽力而为之念下塘兜水，至于能兜到什么程度，是没有把握的。

为了使兜水动作的单调性变为趣味性，我采取了计数的办法。这是我曾经行之有效的“独创”之举。

计数兜水法不仅能消解长时间作单一的出力动作的乏味感和焦虑感，而且能将似乎“遥不可及”的“长远目标”分解成“屈指可数”的具体数字。

今年春耕之际我帮父亲兜水下秧时曾用此法在两个半小时之内使一升多田的蹦干的土坷垃全部被水淹湿浸透。

不过这次跟那次又“不可同日而语”了，这次的面积比那次可是要大八倍多呀。

当我一鼓作气约花25分钟的时间兜了1000下后，到距塘近10米远的田头一看，这1000盆水的“先头部队”还在田后岸的过水沟里缓缓蠕动着，——仅这条沟的行程还没完成一半。其任之重、道之远由此可见一斑。

众所周知，从一数到百是非常的轻而易举，可要一直数到千就得费点神了。如若数什么细碎薄小的东西一五一十地来还好说，可要在一边不停地做某种动作时一边完成上千之数的“默诵”，那就不大轻松了。这得找个窍门。我灵机一动想起了“筹码计数法”。

在我家这八升田的外岸田埂的东头，有四棵枝繁叶茂的椿树，倘使逐一以其“名义”完成一百个兜水动作，这不就顺利解决了四百盆水的计数吗？当然，还得找另外六个“参照物”。于是我将放在塘岸、身边的衣、鞋、手表、茶壶、塑料桶一一纳入“筹码”之列。最后一个，就是我本人。有了这十个“筹码”，计一千之数就有“真凭实据”，只须轮流按顺序兜一个来回，就满一千了（每满一千之数后，我便歇息三五分钟，看看水，透透气）。如此一来，这项劳动强度颇高的农活被“创意”成儿戏一般。

 由于我先摸索出，然后一直保持了相当连贯、省力的姿势和动作，亦因筹码计数的“引人入胜”，以至乐此不疲，更有被我视作筹码的田埂上的葳蕤椿树以其令人愉悦的绿意给我提神鼓劲，待到红日西沉时，我已经兜到第八个一千盆水了。在田外岸做田塍的父亲望着大半田水释然地说道：“还再放不了生”（意即不会因缺水插不成秧）。收工时，我发现这偌大的水塘竟被我兜浅了寸把。

第二天，当我们准备开始下道“工序”——办田时，却发现头天下午兜得满沟盈厢的水竟然像变戏法般消失了！！昨日煞黑时的“白浪”已“逃田”，“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地壳下面。这事实随哪个都不愿接受的——浴汗奋战了一下午的劳动成果却被“土地老儿”“私吞”了。可“人性的优点”之一就是要善于面对现实，既然昨天那干的家伙我也兜起了大半田水，现在这已然滋润饱和了的玩头还降得住我不成？！

重下荷塘。

我又玩起了化整为零、积少成多的把戏。

由于头天的运动量过大，我这长期脱产“蓄住了的人”，不免腰有些酸，腿有些胀，手臂手腕不遛趟。

但为了父母的微笑，为了责任田的丰收，我得挺着点。

鉴于第二天比头天兜水显得吃力些，我又在数兜每一百盆水上玩起了花样，意在分化缓解其负累感。

兜第一盆水的时候，我就骤然“闪回”童年，想象我一岁时的“光景”，这样，随着盆数的增加我“愈长愈大”，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前半生”的经历如电光石火般在我脑海里映现，俟兜到四十四盆，正好与我的“现年”重合后，我便关住思绪之闸门处于无意识中往前兜十二下及至五十六时，又立即“切入”我的出生之年，回首当年发生“国家大事”，于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所发生的一切“划时代”事件纷纷快速掠过我的记忆的“屏幕”。

这下可“有戏”了，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用记忆之网尽情地打捞回溯我有生以来的直接的间接的无数际遇和阅历，将“吃二遍苦”的繁重劳作演绎成神思飞越的往事快忆。从而首次领略平均秒半钟“录取”一件往事的紧迫、奇妙感。

当我将自己几十年来的“成败进退”的坎坷经历无论巨细反反复复过滤得差不多；当我将我的祖国十年来的翻天覆地的苍桑巨变循其远近前前后后“清点”个遍后，通过我的双手灌溉到田里的水又渐渐泛起了涟漪。

经前后历时八百多分钟的“苦干加巧干”，我终于以一万七千盆水的“工作量”圆满地完成了这一“浩大的工程”。

无疑，这次兜水的经历颇具启示性：面对看似难解决的困难，面对看似难以达到的目标，甚至面对一朝前功尽弃的挫折，只要不气馁，不灰心，迎难而上，善于苦中寻乐，敢于顽强拚搏，就往往会取得出乎意料的成绩，出现令人欣慰的结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