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有两个极端的讯息多起来。逢年过节,儿女辈婚礼一个接着一个,那些孩子好像昨天还拖着鼻涕,扎着小辫,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今天就披了婚纱做了新郎和新娘。死亡的信息也逐渐多起来。近日,从黄海农场传来噩耗,一个高中同学突然中断历史,嵌着黑框住进小匣子里。毕业照时,我两并肩,大家抿嘴抬头望远方,一水的黑白纯真年代,一副鼓风扬帆远航状。同学QQ群里炸了窝,仿佛夜归的羊群被掳走了一个,咩咩叫完后,大家蠕蠕的挤,在月黑风高夜抱团贴紧。我又隐约听到大地深处,那个黑袍罩身家伙挥舞长镰的粗重喘息。
小学时,我得肾炎病住院,卧床六月、忌盐一年。母亲再三嘱我,不可偷食咸盐,还举了某孩子也得的是这个病,看的快好了,他趁着家人下地干活,偷吃了挂在梁头上的罗卜干,头肿的像笆斗一样,发病死了。我不认识那孩子,但我知道确实有个同病房的老肾炎复发死了。半年后我的病复发一次,就问母亲关于死亡的事。母亲很生气,嗓门很大地讲,你怎么会死?外奶还在,你爸你妈还在,怎么也轮不到你,大白菜的老帮子一片一片劈完了,才能到白菜心,下次不许再想这个事。我突然就觉得,我的周边有个强大的气场,万箭不穿,灾祸难进。我就是个被层层罩着的安安逸逸的白菜心。
八六年暑假,父亲突发疾病住院,我们都没有把事情往坏处想,毕竟他才六十四岁,真正离岗才两年,我甚至觉得父亲是在逗我们玩,想获得我们更多的关爱。离休后,父亲性情大变,我从大有回到新荡家,母亲给我们苹果,父亲歪头看看我的,非要换我大的。搬到大有场部后,有几次,他非要我搬板凳陪他去看电影,而我每晚要看着学生上晚自习,他就几天不理睬我。父亲的最后一晚是我陪的,他已昏睡多天。下半夜我太困,趴在父亲的床边睡了。隐约觉得他醒来,用手摩挲我的头和手,还摸摸我的手表,像是有话要讲,我怕他累着,再说以后还有日子……第二天中午,我到医院时病房里已是一片哭声。
有时我会想,父亲的那晚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吗?他想对我说些什么呢?我最后悔的是,由于我的疏忽和懵懂,父亲在世的最后一晚,没有留下遗言,在他最清醒的时刻,面对的是无边的黑夜和孤寂。
大约在九七年,外奶在老家去世,享年102岁。那时,我已在城里,为了多订几份牛奶与不诚信的同行打拼的焦头烂额,每天除了生意上的事,其它一切屏蔽。母亲在泗洪办完丧事,特意绕道我家,送了几个寿碗,我才知道,怨怪起母亲来。从小到大,父母就没有带我回过老家,老家的亲戚只是父母口中抽象的几个数字和称谓。父母年轻时投身革命,转战南北,九死一生打江山,和平了,在农场又忙了半辈子,竟没带我们接上老家的根,没有童年时那些洁白无瑕的原始本真的感情绞缠刻录,农场的第二代对老家有多少感情?我们是爬出老家篱笆墙外的野瓜野果……我们在厨房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谈着,远处滚过几个闷雷,仿佛几声渐行渐远的叹息。
母亲的离去是有预演的,这也许是她洞透人生后的预知。
2009年初夏,农场小哥突然打来电话,说是母亲这次病得不轻,叫我们都回家。我推掉了任何事由,捣了三遍车,一刻不敢耽误,赶到农场医院已是中午。当我忐忑不安的走进病房,母亲的水已快挂完,见了我,她笑得很灿烂,精神大振,对小护士也不客气起来。问起母亲的病情,她说不碍大事,就是看你们心里还有没有妈了。我一块石头落地,有点自责。平日里事多少回家,竟让母亲用这种方法逼我们回来。于是作为一种补偿,我对母亲讲,到超市去,想吃什么零食,我请客。中午阳光正劲,世界光明灿烂,我第一次带母亲专门给她去买零食。她在大有街的超市里转了好久,拿起一样摸摸闻闻,凑到架子上看看价,放下,如此几番,最后她就拿了两样东西,一包米老头和一瓶桔子罐头。我执意要多拿点,母亲笑着说,这些不能当饭吃,别浪费钱了……
2010年10月,母亲再次犯病,小妹打来电话讲,这次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眼睛肿的像金鱼,脸色也发紫……我赶回农场已是傍晚,母亲接着氧气,嘴唇乌紫,问她许多话也知道回答,我还逗她讲笑话,以为还像去年一样。第二天十点多钟,我们几个姊妹在她病床前讲话,突然母亲非常清晰地冲我问一句“五子,你回来啦。”我很高兴,嗔怪她,说是我昨晚就回来了,还跟你讲了许多话……我就给她喂饭,她吃几口就不想动,我劝她,吃饱了饭才能病好得快,才能回家,收南瓜、收冬瓜。母亲像个听话的老婴孩,大口地吞了几下,再也不吃了。我很高兴,这是几天来吃饭最多的一次,肚里有食,就有能量,就能一天天好起来。但是到了下午二点,她吐了一口血,再也没有醒过来。
母亲这次不是演习,她真地走了。
给母亲办丧事的那几天,在长辈地指点下,我们晕晕忽忽迎来送往,忙里忙外,机械地做一些程序,只到在拂晓回城的车上,一个人静下来,在黑暗中回想这几天的一幕幕,才如梦初醒,母亲走了,从今往后我没有家了。逢年过节再也没有理直气壮地回黄海农场的理由了,再也没有昼奔夜赶,风雨无阻,排除万难,归心似箭的目的地了。
我的最后一道大气层没了……
这几年,老家的舅和姨,叔和姑像熟透的果子频频落地,单位里朝夕相处的工友也时有遗落。特别是那些意外伤亡,瞬间阴阳两重天,恍若噩梦。房顶上高空作业,一群人天天走来走去,偏偏就他掉了下来;昨天还在与大家有说有笑开玩笑,半夜却突发陡病没了……我做着工会工作,每一个都要到场,每回都要经历一次情感的波推浪涌,做一些回天无力于事微补的慰藉。年底做总结,点开专用文件夹,那些建厂以来逝去的工友,过电影一样,音容笑貌宛在,每个人的名字都像他们生前一样,温顺敦厚卑微拘谨地横竖站着,等待着再次归类和命运安排。一花一草一世界,彼生彼世,他们几多欢乐几多愁,几人还能循梦回,此季此茬,他们做了谁家的白菜心?又做了谁家的白菜帮子?
中午在公司的食堂就餐,从容地边吃边聊边看电视,美国人的章鱼爪子到处伸,乱点战火,俄罗斯的飞机开到欧洲的天空,秀秀钢铁肌肉,新冠病毒肆虐漫游,中东战火中每天都有生命夭折熄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心里住的是耶稣还是默罕默德还是佛祖,在人的生命面前,这些重要吗?世界大同,有话好好说,让一群人尽享天年,长幼有序,大白菜一样层层自然剥去,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才是至高无上的。
人过半辈,视力开始模糊,腿脚开始沉重,我能感到身体里的许多零部件在松动,啮合不到位的错落酸痛,还有心理上隐约出现的力有不逮的无奈无助和恐惧。每年清明回到父母坟旁,竟然有一种安详笃定和温暖眷恋,就想依偎父母在春风里多坐一会,看麦苗和油菜花又一年旺势汹涌,听雀子在云中鸣叫,想一些原来父母都对的话语和事情。父辈走的太早,我的面前没有一个榜样,没有人告诉我,男人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会出现哪些状况,我独自舔血悟道。
我们再挺拔的身体,也会像前辈们一样,日渐亲近土地,最终也将躬身隆起,成为最接近天空的那片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