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土地上大变革、大动荡,大迁徙。有一群人,不论是主观信仰追求,还是被洪流激荡裹挟奔涌,他们离乡背井,投身革命,转战南北,直至时局平稳。他们按照国家意志,建立国有农场。铸剑为犁,由兵到农,躬耕劳作,把金属的品质发挥到极致。放马南山,绝非信马由缰,闲庭信步,而是再服牛马役,献了自己献儿孙,把牛马的精神发扬光大。战时,他们是国之利器,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和平时期,他们是生产建设兵团,改造荒田野岭,打造天下粮仓,演绎着不一样的人生
黄海农场地处苏北黄海之滨,初始断代无根,转业的兵就是历史的起点。上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滩涂,芦苇丛生,盐蒿遍地,是群一手拿枪一手拿锹的兵在这里突然造就了一个小社会,演绎了一段人烟故事。农场的第一代人是有根的。东南西北的老家有舅和姨,有叔和姑,有盼着冒青烟的老祖坟和预留俗定的自己墓位,更有一脉相承推至明清时代的宗祠和家谱。小时候,在农场的连队里曾看到,弥留之际的老农垦,抱着旧镜框里的黑白照片,像个柔弱无助的老婴孩,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回家”、“回家啊”。亡者的家属惮于火葬,秘不发丧,星夜打棺装殓,“十二匹”手扶拖拉机风雨无阻,日宿夜行,偷偷载着逝者的遗愿和古老的乡俗,演绎农场版的“湘西赶尸”,魂归故里去了。
后来,随着日子的流逝,观念的改变,农二代的成人,农场逝后回老家的人逐渐少了。农场也建了灵堂和墓地,聚集和安放这些回不了家的魂灵。
在农场连队里过年很是无聊,愈近年底人越少,越是冷清。年三十的晚上,我们哈着手踏雪去放鞭炮,方圆几十里寂静无声,一阵顽强地惊爆和闪亮后,无边的墨黑重又聚拢,世界又重归沉沉地寂寥之中。
连队之间相隔两里路,有一条电话线和一条土路连着。有一年,不知哪个冒失鬼年二十九夜里就放起了鞭炮,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大人一听,头炮被人家抢去了,自家也不能落后啊,大声喊孩子,孩子们披衣起来放鞭炮。一时间连队里的鞭炮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都响起来。相隔两里的另一个连队也跟着放起来。第二天,另一分场的人来串门,才知道日子过错了。那一年,整个分场没有回老家的人家都过错了年,被传笑了许多年。
有一年,父母回安徽老家过年,带上大哥和二哥,我便只能与姐妹和外婆守在几百公里外的农场数着日子盼。过完年,父母满载而归,花生、核桃、香菇、腊肉……小哥更是眉飞色舞地讲故事。老家有山,山上有果树。有水,水不多,能捉鱼,钓黄鳝。有一溜排老祖屋。还去给爷爷奶奶,还有爷爷的爷爷磕头烧纸。我们家辈分太大,白胡子的老爷爷和小脚老奶奶颤颤巍巍地来,拉手拍胸地与小哥称兄道弟,小孩子都不知道该喊啥,见面就磕头。老家的人热情得不得了,天天吃酒席,直到临走排饭的人家都没吃完。还说祖坟前有一个神奇的石磙子,说是嘉庆年间发大水冲来的,力气再大的人也弄不动。如果小孩误爬上去,只要下来磕个头,就不会发烧……
某个寒假的午后,在冬日的暖阳中,一家人倚墙晒太阳闲聊,偶尔谈到死亡。父母很认真地说:死后不能回老家,要不,你们怎么办?当时年幼,不甚了了。现在想想,父母年少时就出来闹革命,东奔西走,出生入死,积淀的乡情乡谊更浓更甚,也有自己的一大家,为人子媳,为人兄妹,也被他们父母揪心扯肺地疼爱过,顺了落叶归根的习俗也无可厚非。但他们义无反顾地安排了自己的后事。在他们朴素的潜意识中,在另一个世界,他们还会醒来,父亲找到母亲还会组成一个家,现世苦短,儿女玩累了,是要陆续找回家的,家中怎能没有父母?他们甘做异乡孤魂,守在农场花香林郁的某一隅,庇护散落忙碌的儿女,默默践行着前世的诺言。
生在农场,父母葬在农场,第二代农场人的老家就是农场了。
二代农场人知道或去过档案中的老家,但未必认同老家。由于路途遥远亲情疏离和童年记忆刻录地缺失,老家只是个抽象符号,七大姑八大姨只是个纸上称谓,表哥表姐堂弟堂妹就没见过。他们在农场念过小学,吹过芦笛,放过鹅;偷过瓜果,玩过蛇;抢过麦场,干过活;有过初恋,挖过河……原先,做一个农场人很得意,土地和机械是农场的,农场是国家的。每月发工资,粮油全供应,还发军用雨衣和水壶。有医院,有学校,有自来水……建军节搞阅兵,人山人海看军威;看电影拉歌,此起彼伏军歌嘹亮。知青来了,文化生活更丰富,他们自编自导自演,上得舞台,下得田头,既有样板戏,也有你我身边事。那时我就很奇怪一件事,有个表现劳动的舞蹈用了筛子,内里有许多黄豆,平筛时,豆子欢跳,尚可理解,但竖起来,豆子依然欢舞不掉。我爬上舞台,两米之内细瞧,原来是黄豆一个一个地拴系在筛子上了……知青用智慧和文化繁荣着农场,影响熏染着第一代农场人,启蒙改变着第二代农场人。附近公社人艳羡不已,以攀上农场人为荣。他们操着山竽腔很生硬地模仿农场普通话调调,有点权势的公社人想方设法把孩子送到农场上学。小姑娘玩皮筋,边跳边唱:小姑娘,快快长,长大嫁给大农场,吃香喝辣把福享。每到夏收秋割,农场就组织知青看青。他们楞头青,下手狠,公社人怕。有一回,知青大白天就抓了一批背芦席篓子的公社人,押到麦场上干活。内里有一个孕妇竟累地流产,引起公愤。一公社的人到连队来找知青,知青们吓得跑回了城里……那时农场人吃大米白面,公社人吃山芋棒子;农场人看电影坐在正面,公社人坐反面;农场人有进城的指标,公社人一辈子修地球......各自呆在设定的命运里,顺从而恭良,不去想该不该这样,过着自乐而认命的生活。如今一切都变了。公社人有了自己的土地后,给自己干活富裕起来了,大多人家盖起了两层楼,子女也自由地在城市间出入。农场还在原地踏步,是农民入工会,是军队没军费,是企业办社会,是政府要纳税,总也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权和钱伸展双翼,同样掠过农场曾经纯净的土地,有种田养鱼勤劳致富的,也有腐败卖笑发财的。一阵风传,蚂蟥能卖钱,男女老幼齐上阵。夜晚,田野里就星星点点地诱惑围捕,更有甚者,背电瓶,执电网,像鬼子进村,大河小沟里地探,所到之处何止伤及鱼虾、蚂蟥,还有青蛙、水蛇那些水族生灵。不论用什么方法,大家都是一窝蜂地奔钱途。富的人,进城买房买车买酒店,买豪华和荣耀;穷的人,住不起医院,借钱借医借生命,江河里水泡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灭失。连队里的房子越来越破,年轻人越来越少,越来越静。几排房子间以年为单位枯荣着几棵老柳树,房前屋后杂草丛生,垃圾遍地。几个老人,倚屋山头,恹恹地闭眼打盹,或在房子间走走停停,立稳站定,四下张望一下,过着梦游一样的生活。
到了一定年龄后,我们回农场怀旧。农场是老家吗?老屋在哪里?“老槐树”在哪里?过去农场住房公有,加之调动搬迁,我们居无定所,仅童年就被切割成几块,埋在那些现在不知谁是主人的老屋。房屋住久了就有人气,女人情钟的某个雪花膏,男人青睐的烟草和烧酒,孩子们独爱的某个口味。家具地摆放,床铺地走向,相框地悬挂。一家人住在那里,三年、五年,像养家禽一样用嗜好、气味、品行喂大了这些气场,一家一个味,绝不重样。房屋换主,人家就会打扫、粉刷、装修,放鞭炮,把别人家养熟的那些气氛象赶走一条狗,一只猫一样,遣送出去,它们便流落到连队无边的野草和雾霭中,烟消云散。如此换几茬,我们很难再找到自家那点气息了。再回农场,徘徊在早已换了灵魂的老屋前,看红砖风化成粉、成洞、成一只哀怨的眼睛;看老屋萎缩变矮、变小、变一个沧桑的老人,看我与父母同栽的柿树长高长大,长一树人家的硕果。站在老屋紧锁的门前,老鹅警惕地嘎嘎叫,小花狗前后扑咬,现主人不知何往。我虽衣锦还乡,心里却像个乞丐,孤独失落,两耳发懵,满眼云翳,都是过往烟尘。我们像父辈一样,是一片穿衣裳的云,一片找不到家的云。
进了城的二代农场人不论身处何地,早已叛变了档案中的老家,只把农场当老家。
知青在城市和乡村间架起了桥梁,用飞扬的青春给农场的二代、三代带来了福气。农场学校的老师是知青和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他们多数是大城市里面受过良好教育的佼佼者,有的甚至是名牌大学里的大学生、老师。我到总场做教师不久,送别一位宋姓老教师,临走时才知道,他是某大学的高材生,是北京某高干子女,难怪常见他穿一身洗的发白的土黄色旧军装,肩膀上明显有别肩牌的那种布扣,全然不是当时流行的草绿色。宋老师的身世连校长都不知道,在农场默默地耕耘了几年。还有一些曾经被打成“右派”的老教师,他们平时做人低调隐忍,教学严谨,视野开阔,学识渊博,埋着头滋育了我们这么多年。农二代在他们的点化中,拔尖的成了留洋博士、将军、大学教授、作家……农三代更是循着这些老师的文脉,踩在农二代的肩膀上,走上了更开阔的世界舞台。
儿女小时,情随我意,每年从城里回农场过年。逐渐大时,便多有怨言,甚是懈怠。现在想想,从小到大,她们成功地避开了农场最美好的三个季节,盎然的春天,茂盛的夏天,硕果的秋天。在他们记忆中,农场老家一无是处。也难怪,一年一次地隆冬相会,撇开亲情,北风呼号,滴水成冰,赤地千里,农场可不就是一派荒芜和萧杀吗!这种蜻蜓点水的接触,又怎么可能生出浓烈的亲情?我们不是也对档案中的老家若即若离,疏离模糊,渐行渐远。父母也曾满怀激情,生动地描述他们老家的山水和故事,也曾斥责我们的漫不经心和忘祖忘本......在城里,我们倾其所有,给他们找最好的学校,树立远大的“离乡叛家”目标。他们童年包包里装的是肯德基,零食,动画片,和“一奴一仆”的唯我独尊……他们早已在小学的作文中把老家认定在胡同里,公园边,运河旁了……
农二代大多姊妹六七,大的背小的,小的拽大的,同吃苦共患难,情感深厚。父母病了,走了,尚有人商量和互慰,逢年过节也还有人招呼。农三代大多独生子女,他们的将来……
父母老家在安徽,我认定的老家在农场,孩子认定的老家在城里。
未来子孙们的老家在哪里?保不准安在异国他乡吧。
第一代农垦人尚存十之四五,他们守在农场,在老墙根、草堆旁晒太阳,瞌睡打盹,一下一下数着自己过往的激情岁月,如一枚坚韧执着的果子,高挑在冬日的枝头,沐浴着温软的冬阳,也承受着越来越凛冽的风霜。
二代农垦人十之五六根扎农场,成为中流砥柱,十之四五地散落在城市里。他们人到中年,在空中鸽笼般水泥建筑里,舔舐着生活的酸甜苦辣,半夜间悠忽两肋生翅,梦回儿时农场,背负青天,天风扑面,面朝大地,地铺菜花无边……
三代农垦人十之八九离开农场,他们背着空空的行囊,穿行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间,心中高扬祖辈垦荒旗旌,无所畏惧,勤勉执着,追逐着始终寸步可得却乱花眯眼的梦想。
四代农垦人嗷嗷待哺,牙牙学语,在几代人的血汗堆积中筑窝安生,日新月异,也在几代人的目光中,延伸着未知和希望,蹒跚着一步一步拔节成长和吐露芬芳。
一茬不重复一茬的生存模式,一代不认可一代的价值取向,是阶梯螺旋式地上升?还是错落又踏空的缺失?是人生丰富得更精彩?还是断根迷离得更叛逆……
我没去过老家,但听讲,祖辈是从山东逃难到安徽的。在渐次开阔的视野中,我突然发现,父亲曾经背手而立的姿势不就是形体中的“老槐树”吗?言语中的“解手”不就是“老槐树”上的“老鸹窝”,难不成我的祖先也是明洪武年间那次大迁徙中蓬头垢面,踉跄而行的一员,那我的根在山西……
父母在世时,我就有过一个念头,油菜花开时,带着二老,把我们在黄海农场住过的九个地方都游一遍,把我们过过的日子一一捡拾串连起来,把我零零碎碎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拼接起来。如今,父母次第谢世,老家亲戚断了联系,兄弟姐妹没了主线,四下散落。我们住过的老屋倒地倒,拆地拆,最后的老屋也改成他姓。做个老农垦的后代,有点自豪,有点失落,有点无奈,但不论柳插何地,籽飘何方,落地便生根,生根就开花,开花就结果,结果就繁衍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