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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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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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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 瓦房子

七零年代,苏北盐城响水境内所多的是芦苇和草房子。

草房子很随意地散落在各地,不成排,更不成行,像一群身着旧蓑衣的老汉,闷闷地蹲着,各自吧嗒想着生活的心事,一口一口地炊烟缭绕升天,迷惘成灰灰的时代背景。也有成片成群成村庄的,庄内细细的小路像喇叭瓜藤一样连接起多籽的家庭。孩子们在透明的藤茎上活泼泼地滚动玩耍,我们都是木偶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突然就定格成大大小小呆呆的瓜蛋蛋。

过了年,只要天气一转暖,芦苇芽就捅破大地,遥指天空,即使是挖河沟被伤筋动骨的苇根,也会以一锹土为家,搭箭拉弓怒放生命。在暖风里,孩子们原先还把苇芽误以为伏地茅针,一回头,像是谁摁了一下电门,芦苇们都抽条摇曳风中舞动成长起来。孩子们脱了冬装轻盈地满世界奔跑,像野性的芦苇,每天都在拔节,天天都在变化。到了秋天,田野上零星散落的草房子就会被芦苇彻底地包围掩埋,漂浮成芦苇海的点滴,灰白的苇絮在逆光中像芝麻虾在透明的水里蠕蠕地浮动。秋风吹在人身上一天比一天凉,河床也清瘦起来。雁阵鸣叫着穿过潇潇苇荡,在白云蓝天里排成人字形向南飞。天地阔远,万木渐萎,伫立旷野,风吹破衣,极目远眺,让人心生些许忧伤,苏北严寒而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了。

草房子和芦苇成了那个年代盐碱地上人与自然地顽强对绝。

瓦房子是有的,在县城和镇上,乡村是极少见的。在国有的黄海农场,青砖红瓦房却是一个家庭的标准配置。瓦房是刻意规划的,老场部一排五栋,前后左右均等距离,电灯线串联各家各户,由南向北很气势地排成方阵。也许是兵团建制,建筑群透着军人地秩序和严谨,更不必说二师师部和大有街上的部队营房了。附近康庄公社人家的草房子就更显得寒酸局促和颓唐泄气,凸显着那个年代的不公与无奈。

我家瓦房犄角旮旯地伸到了康庄公社的项庄,右边就是一家坐西朝东的草房子。秦姓男主人是公社书记,他家的草房子和项庄的社员家一样,一块砖也没有。我家7个姊妹,他家6个,两家孩子调皮玩恼了,我们就扣他家墙皮,或者撒尿泚他家墙根。逮住一个地方,哥几个一次就能冲掏出一个大坑,吓得他家矮矮的女主人低三下四地来我家求情告饶。更多的时候两家友好相处,我从草房子里获得了比农场这个群落里更多的友情和关爱。

我脚踩二元社会两个部落,更多体验了人世间的冷暖。

秦老六大约与我年龄相仿,却比我矮了半个头,瘦精精的,因为老小,被父母哥哥姐姐宠着,衣服上便没多少补丁,甚至还有糖果糕点的零食,继而敢与我家比攀。草房子就是好,冬暖夏凉,上面还能长草长花。确实,一到冬天,我家就熬一锅面浆封窗户,晚上经常听到北风得意的口哨声,床上铺的稻草或棉籽壳板结生硬,我们跟猫咪一起蜷缩成团团。我们经常上房揭瓦捉麻雀,一到雨天,屋里屋外一起下,但我们瓦房宽敞明亮,还有电灯。当时我与秦老六比了个平手,但不久我就彻底把他打败了。夏天暴雨来临,草房子淌下的水,泥草混和,浑浊拉杂。我家瓦房上的雨水清甜透彻,做饭好吃,洗衣服干净……附近草房子人家就拿着木桶、铁桶、洗澡桶、搪瓷盆……好像要把我家瓦房箍起来。他们一大家候在门口,守望着。一开始雨打盆桶,叮叮咚咚,各发各的声,节奏一样,桶满盆溢了就同唱一首歌。瓦上的雨水像山涧里的溪水顺滑流畅,又像水帘洞的雨帘,洞里洞外,把我们隔成两个世界。项庄人淋着大雨,老老少少高兴地一趟一趟地往草房子里拎水,他们滑滑溜溜、踉踉跄跄地跌成了泥人,倒地的一瞬间,先护着的是桶里的雨水。我们在瓦房里隔着玻璃窗看热闹,拍手惊叫:摔了一个,又倒了一个……有时草房子人家来了客人,他们甚至会到我家要他们称的甜水(其实就是自来水)。他们端着脸盆自带一瓢,一脸谦恭,舀上几瓢,小心翼翼,千恩万谢,笑眯眯地退着出门去了。

秋天来了,风爽爽的,云在蓝天上舒卷变幻,齐齐地向北游移。地上草房子的泥墙上挂满了黄玉米、红辣椒,门前堆满了萝卜、山芋。男人们忙地里的事,主妇会带领孩子们很盛大地做一件事:丫山芋。一家人围在小山一样的山芋堆旁,左手一个纺锤形大山芋,右手一把长片刀,一般上四刀,翻过来十字形再四刀,更小的孩子就会把丫好的山芋挂在专门的架上。白天做不完就连夜干。如水的月光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像披了一件水晶镶边的衣裳。原先大家还叽叽喳喳地说笑,小狗小猫围着人堆追闹,后来都累了就沉默,只有刀杀山芋地“嚓”“嚓”。这个季节,这样的夜晚,月亮给项庄点上天灯,一地银辉,小村无眠,家家门前端坐一群人,“嚓嚓” 、“嚓嚓”,他们要赶着季节,乘着秋月,切好山芋,晾晒干透,用芦苇席子箍成高高的粮垛子才能睡上安稳觉。

有的人家要一连做几天,门前要搭上四五个架子,这是他们一个冬天的口粮啊。

草房子最致命的问题是容易失火,特别是在冬季。烟囱里的火星掉在草房上,隐隐的,闷闷的,耐心的积聚着,渗透着,一旦来风,星火骤燃,火借风势,势不可挡,半小时就能把一生的积蓄烧个精光。有一次,午饭后晒太阳,我突然发现,一百多米远的刘家草房子好像在冒烟,以百米冲刺地速度大呼大叫地跑了去。刘家人慌忙敲盆喊人,一时间项庄来了几十口,好在不远处就有个大水塘……刘家人一一递烟,感激不尽,人散回家。可不久我又发现他家房子冒烟了,跑了去,他家居然不信,出门一看,大惊失色,没有灭尽的火死灰复燃,又慌忙敲盆……我见过更厉害的草房子失火是在一个半夜,项庄西面突然就响起敲锣敲盆哭喊声,暗红明灭了半边天。赶到现场,草房子烧得正旺,通红的火焰发出“呼呼”地声响,疯咬狂嚼,势不可挡。人们还是一盆一盆地传递水,主人还是跑来跑去地求救,女人披头散发,被人死死地拽着,她哭喊着向火里冲,还想抢出更多的东西。一家人被烧得衣衫褴褛,露胳膊露腿,哭成了一堆……

许多年后,我偶然在画展中看到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呐喊》,那变形扭曲尖叫的面孔,那圆睁的双眼和凹陷的骷髅脸颊,那种末世来临得惊恐……背后是如血如火的色彩,让我想起项庄那场火灾。

秦老六,你还敢与我比吗?

那时,我家按月拿着本本去场部买粮买油,还有布票、电影票、澡票……草房子人家就很羡慕,他们甚至拿山芋干、玉米面跟我们换各种票。每到夏收秋割,农场就如临大敌,不但是时时关心天气预报,还要时时提防背着芦席篓子的公社人。他们老少成群地蹲在田头地尾,伸长脖子,盼望着,盼望着,稍不注意,他们就“嗡”地一声扑进收割后的麦田,抢拾麦穗、麦秸秆。东方红拖拉机无情地翻耕麦田,一切都掩埋进土里。农场也要赶季节,种夏季水稻。忽有一个秋天早晨,在上学路上,我碰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公社人,被两个警卫连的人用枪押着。我惊恐地看他们走过,听到了血凝固在衣服上干燥地摩擦声……后来听讲,两个公社人半夜偷水稻,抢夺看青人的枪,走火,打中了一个,另一个就背着跑,中枪的因失血过多死了,才四十多岁……

那时候农场孩子很痛恨公社人,以为他们偷吃偷拿,还偷粪,不劳而获,私心太重,哪里知道体制使然,先天不公,他们土地稀少,没有机械,靠天吃饭,贫困交加,“一大二公”地被捆住手脚……

去年底,听说中山河上又架起一座大桥,就想去看看。走到小闸口却意外地碰到了项庄的一个刘姓发小。老树皮一样的手一握,加上沟壑纵横的脸,他至少比我着急了十年。先前还很激动,随后逐级降音降调降回原本,直至又低矮到四十年前的尘埃里。想当年他家穷得没衣服穿,他家大哥愣头愣脑地把部队营房前晒的衣服一把撸到头,抱回家,被抓个正着……闲谈之余得知,项庄的那片草房子早就没啦,家家都盖起了楼房,他家早从项庄搬出,自己在中山河堤的白杨树下盖了一排宽敞的砖瓦房,还有辆马自达轿车。几个孩子都在城里打工买房结婚生子。末了,他忧心忡忡地说,自己老了,不想去城里,这排房子还有几亩地想留给最弱的儿子……

一样的日月同样照在我们身上,一条中山河同样滋养我们成长。我吃国家供应,旱涝保收,老有薪金,还要愤怒企事业单位的不公,退休还分三六九等。他靠自已刨食,听天由命,老无所依,还要担心阴晴雨雪地里收成,儿女还要再补贴。原生的不公和早年的艰辛苦难渗透融入在他们的性格和精神里,让他们一辈子匍匐于地,永远仰望这世间的人和事。其实,他的子女与我们一样过着城里人的生活,农民的税赋早已减免,国家也在逐渐地给农民发老年补贴,几亩地在未来增值无限,他现在的物质财产远比我富裕的多啊!

我们爬上高高的中山河新大桥,视野一下高远起来。五车道的大桥和宽敞的马路把乡村与城市连接起来。向西目力终极处,太阳照在中山河上,碎金烂银,鸥鸟飞翔,两岸芦苇丛生,苇絮轻曼,似烟似雾。河水从西向东,无声无息,流过曾经满是草房子的七套、六套、康庄,流过黄海农场,不紧不慢流入再也分不清江、河、湖、海的大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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