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苦楝树花开,风姿灼灼,半城飘香。
每年初夏,苦楝树新叶初长,便进入开花期。它们开花成片,单朵微小,每一朵都有五片白瓣,中间一柱淡雅的紫红,含着小小的娇萌和微微的羞涩,每一朵都是光鲜润泽,吐露妙龄芳华。它们碎碎星星,簇拥爆发,一大团一大团的风中摇曳,像放学后校门口起哄的孩子,也像朝鲜广场上那种色彩绚烂的团体操。进入盛花期的苦楝,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很浓,浓的仿佛有了质感,可以抓一把,割一块,放在包里,搁在口袋里带回家。但有的人不喜欢,嫌它是药香,熏染迷惑,透着一种追风拔湿的杀气,有一种医院的味道。医院变成资本的角斗场也就成了良心和人性的炼狱场。医院是人生的起点和终点,让人爱之恨之,纠结不清。
王安石有《钟山晚步》“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用文字描摹出一幅乡村画,近景无疑是楝树,主角是楝花,足见主人的厚爱。诗言志,全诗透着介甫先生政治疾风暴雨过后退居乡野的闲散优雅。其实,楝花盛开就意味着无可奈何春去也。古人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以梅花为始,楝花为终。唐人无名氏残句:“楝花开后风光好,梅子黄时雨气浓。”正应对了二十四番花信风的说法。是楝花终了了春,为春花们做了一个总结,也是为夏花们起了一个调,做了一个竞相绚烂、恢弘怒放的引领。
苦楝树是干净的,枝干深褐,纵裂有纹,叶片蜡质清洁,不生虫子,是树中有洁癖的温良君子。不似榆树,像害着疮,还流淌着树汁,也不像洋槐树,满是尖刺的犀利。我们小时候爬树首选苦楝,藏在高处,寻找高人一等和吓人恶作剧的快意。在叶子和花里睡午觉,听知了大合唱,吸一肚子花粉,做一个灵魂有香气的人。楝枣子从小如黄豆时就做我们的子弹,顶在小竹筒做的枪里,再推第二颗,挤爆空气,喷射出第一颗子弹,射程达三四米。我们用这枪射击吃桑树皮的天牛和逃跑的同学。楝枣子再大一点就是我们弹弓的子弹,可以打击更大更远的目标,也用这弹弓做些挽弓射大雕的英雄梦。最不济的游戏是在露天电影场,向着密密麻麻的人的天空发射,楝枣子弹自由落体时,砸中某个倒霉鬼,引来一声叫骂。其实没有多疼,只是人惊吓掉的鸡皮疙瘩一定大如楝枣。懵懂顽皮时期的男孩子谁还没干过些坏事。
冬天,我们手拎一把镰刀,腰扎一根草绳,去农场场部后面的树林里拾柴火。
后树林一下疏朗开阔了许多。所有树都退光了衣服,纹理毕现,瑟瑟发抖。风打着旋,在林中忽上忽下,肆意狎昵,唿哨而过。叶花果都没了,成了一无所有的穷树。唯有苦楝树秀着地主家余粮的富足,在寒天里摇一树铃铛。
苦楝树的果子挂满一树,挤挤挨挨的,一簇一簇聚在一起,像树林里瞪大的眼睛,呆萌纯真,顽强执著。看众生一季枯荣,看一天日出日落,光的影子漫漶蚁行,也看我破衣烂衫弓腰撅臀地搂柴火。楝树果是诱人的黄色,之所以这样觉得,是它像蛋黄,那种掰开冒着热气,绵软油沙的鸡蛋黄,也像烧饼的焦黄、辉煌的桔子、甜蜜的枣子……我不说它像华丽的黄金豆,那是富贵人家的锦上添花。人在饥饿时首先想到的是食物,就像卓别林的哑剧,流浪汉饿极了,看皮鞋想到的是烤鸡。曾在多少个寒冷的年代里,有过多少缺衣少食的孩子,在高高的苦楝树下仰望和臆想,那些高挂枝头背衬蓝天的密集阵,那种一揽满怀、大快朵颐的狂想。真有灰鸟喜欢啄食,一下一口,一口一歪头,歪头斜视咂摸,很香甜的样子。我忍不住的一舔,油腻、苦涩,像要把嘴从里面一针一针地缝起来。我曾经无比崇拜地羡慕过鸟们,心生一双翅膀,飞过千山万水,有吃不完的美食。我懊恼,我不配鸟们享受的美味,还有它们天大地大到处是我家的安闲和潇洒。
一个孩子吃不饱,是一个家庭的心酸,一群孩子吃不饱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在印度人的商店里,可以买到一种二十厘米长的树枝,叫“尼姆”,是用来刷牙的,还能起泡泡,据说那就是楝树枝。苦楝树是一种古老的乡村树,相传是从印度传到中国的。我知道苦楝树可以清热、杀虫,治皮肤病,但从没听说过树枝可做牙刷。或许是不同的山川地理,地质气候,改变了什么。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条河的距离就可以天壤之别,而况千山万水,千年万年乎。
我在黄海农场场部的家后,有一排苦楝树,我曾躲在上面,等被迫害的父亲路过,我的期盼和思念就带上了苦楝树的馨香。我以为站得高看得远,企图窥视和看懂这个世界。如果那些树还在,应该都拔地旋风如蘑菇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