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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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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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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塘

那时鱼塘是活的,北边有口子连着后排河,后排河连着小中山河,翻过小闸口就连上了大中山河,大中山河通洪泽湖和废黄河、黄海。大鱼塘就接上了外面的世界。

大鱼塘是被圈住的河流,不再迎送云涌风起,千帆舟楫,万吨心事。它安守一方,平心静气,呵护一塘鱼儿虾女和王八龟孙子。水终于停下奔腾的脚步,做一些沉淀和反思,塘底悄悄缓行着河蚌,河蚌欲结晶莹的思想。岸边镶着野花草,一花一草以塘为镜,摇曳梳理着怀春的心事。

大鱼塘南边住着戚叔一家,一排房,门前板结干净,门口有楝树和香甜味的合欢。鱼塘和前边的菜地归戚叔管。学龄前,我和小伙伴去偷过西红柿,比海碗还大的黄西红柿,掰开有亮晶晶的沙瓤,两个就吃得撑了。我们还躲在鱼塘边的草丛里偷逮虾。用一块旧蚊帐纱布,四角绑在一长一短的十字棍上,放点面疙瘩,沉入塘中,过一会慢慢起网,就有贪吃的大虾网在里面,出水了才知道炸锅乱蹦,都是一拃长的大青虾。

那时冬天很冷,大鱼塘就成了天然的溜冰场。小孩子扛了板凳来,你推我拽,在冰上飞快地“哧溜”着,哄闹和笑声一堆一堆地被甩在身后。戚叔会到塘边大声喊,胆大的,溜到岛上,撅着屁股与戚叔捉迷藏。有时大人也参与在里边,戚叔就不好意思喊,只是一会从家里出来望望。有一年大鱼塘淹死人,就少有人来玩了。

“文革”期间,一个农场的干部,白天被专政批斗“坐飞机”,晚上回家,老婆女儿与他划清界限,不睬他。他一身伤痛,独坐半夜,一人到大鱼塘里,砸了一个冰窟窿,一头栽下去。后来听父亲讲,是他们几个被管制的学习班成员打捞的,人捞上来成了一个蜷曲的冰坨坨,用筐抬走埋了。后来我家搬到连队,不知道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在没有父爱的照耀下怎样艰难成长。听说那女孩成年后从外地回过农场,在大鱼塘边一坐半天,久久不肯离去。

那时候天气冷,结很厚的冰。

我父亲离休二年后,家搬到了大鱼塘的东南边,农场在这盖了房,外称老干部八大家。那时我刚二十出头,在西边的学校教书,这是我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日子。

八十年代,以梦为马,理想开花,一切都在苏醒渴望,蓬勃绽放。那时夜里成群结队出来的年轻人,一定是刚上完课的电大、夜大、职大的学生。我工作半年就考了函大,白天教学,放学后打球健身,晚上在教室,学生在底下上晚自习,我在讲台批改作业、备课和函授学习。我住在校长办公室的后半间,看管学校最值钱的索尼彩色电视机、录音机、扩音器、大广播......父母给我配了钻石牌手表和铮亮的凤凰自行车,每天从学校穿过老场部“滴铃铃”下班,很是招摇。有女孩拐弯抹角地打听我,青春少年光鲜驰过,风都是甜的。

中午、晚上我就回家吃好吃的,衣服脏了妹妹洗,家里什么事都不问。用母亲的话讲,我就是一油瓶到了不扶的公子哥。有时候我步行回家吃晚饭,出校门向东顺后排河走,跨过河沟就到大鱼塘,沿鱼塘边走回家。塘东边像个小山坡,我曾疑惑它高出一截的来路,其实泥土是大地的筋肉,剜了一个深坑鱼塘,自然就会填补出塘边的新高度。棠梨树站在坡上,结着指甲盖大小的果子,又酸又涩,再馋嘴的孩子都不愿亲近它,显得落寞寂寥。在它的四周百米开外却有树成林,像蒙眼游戏的孩子突然面对四散的同伴。有时父亲会拄着锹在棠梨树下等我,很远就能看到晚霞染红的树和人......

春天时,我们会去鱼塘边采嫩苜蓿头做菜吃。新绿一簇一簇拱出,暖风一波一波吹来。小鸟鸣叫着一个猛子扎下来,再一漾一漾飞高,好像在透明的波浪里起伏。油菜高过半人时,遍地明艳黄花,花朵轰轰烈烈地开,在风里俯仰,深远广大,缓慢波动。回家的路被埋在花里,人就像浮在黄海里一晃一晃的气球,回家后一身花香袭人,小妹还以为我用了什么牌子的香水。夏天雷暴雨过后,鱼塘里的青蛙开演唱会,走上去,就踩灭几句,点个休止符,走过去,后面再发声衔接连响,鱼塘箍了一圈蛙声的“项链”。鱼塘边发起大片地皮菜,像泡好的木耳......

大鱼塘的盛事就是起鱼塘了。年前,柴油机架在北边,日夜不停地向后排河抽水,水尽鱼出就是最热闹的时候,人们闻到了鱼鲜味,一拨一拨地来,像是来赶大有街,把大鱼塘围成一个以人为珠的“链子”。十几个穿皮裤的人,在淤泥里拔腿前进,赶鱼下游。大鱼不愿束手就擒,贴水“噼啪”逆流上行。赶鱼人随手一抓扔到岸上,就爆发出一片惊叫和笑骂。鱼塘大丰收,是按吨来计算的。各单位大多是会计带人来车拖回去。会计掌管一个单位的工资和粮油,熟悉户头,他们按大小搭配过秤,重量等同,一摊一摊摆好,再一传十,十传百地发布消息。女人和孩子拎着篮子或提桶,一群一群,说说笑笑,把欢乐领回家。

那时有鱼有肉就算是丰盛的年节了。

没有水的鱼塘开胸破肚,树枝、石块、河蚌壳、烂淤泥......一塘凌乱和衰败。有食鱼的鸟飞上飞下,搜寻残存的小鱼小虾。一场大雨过后,大鱼塘就气血充盈,丰满圆润起来。雨来自云,云在天堂。塘里蓄了水,鱼虾住进去,偶尔悠闲地吐个水晶泡泡。云走过来,走过去,像刚得了面新镜子的小女孩。塘又活了。

大鱼塘东边曾有两座老坟,体积庞大,上有两个倒扣对顶的坟头,穿黑衣服的鸟站在上边呱叫。那时胆小,不敢靠近,以为里边住着鬼。其实土堆里什么都没有,棺材是在地底下埋着,清净。走掉的人不再被凡尘俗事打扰,就这么长眠着,他们不再管我们了。坟墓就像人活着时候的躯体,是逝去的人留在世上的证明,也是留给远方亲人的念想,让我们能找到自己的源点。

在苍茫的大地上,座座坟茔是疼痛隆起的肿包,我们一代一代地跪叩先人,也是在祭拜天地。

鱼塘不只是黄海农场老场部独有,农垦的每个农场、分场和连队都有,在农场长大的男孩子都有一段关于鱼塘的秘密和故事。鱼塘和一圈猪,一圈鸡鸭鹅,是农场有规模建制单位的标准配置,为一群人在喜庆的日子锦上添花。

那些散落在盐碱地上大大小小的鱼塘像眼睛,芦苇是长长的睫毛,一昼一夜,一张一合,关注和检测着为官一任勤政亲民的纯度。

农垦本就是屯垦戍边的延续,国有的性质,兵团的建制,让几代人有了独特的记忆。因为战备的需要,洪泽湖农场从鱼肥稻香的洪泽湖边上集体搬迁到黄海盐碱滩边,演变成了后来的黄海农场。农场与泗洪一直通有直达班车,一条上百公里的“脐带”。

一口鱼塘就是缩小版的湖,建在家前屋后,让黄海农场的泗洪人还有下湖的感觉,傍着鱼塘睡觉,做梦可以回到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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