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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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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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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上的鱼》

我在马路上抓过鱼,水落鱼出的一坑一坑惊喜,俯拾即有,捡也捡不完,像做了一个似有似无的梦。

七零年代,在盐城响水黄海农场,我从十二分场到十三分场上初中,家离学校七里多,一条马路向东走,一走就是两年多。

这条路,南面一条高高的水渠,杨柳成行,北面是两里接着两里的大条田和纵横的沟渠。说是马路,实际早被履带拖拉机蹂躏成残疾。“东方红”或是还要大一圈的“斯大林八十号”下地干活,一走过,就留下深深浅浅的履印,凌乱邋遢,像一段被扔进时光深处的破抹布。到了夏天的雨季,南面渠里的水漫生瀑出来,大鱼小鱼翻渠而下,有的露出半个脊梁,尾鳍高频摆动,箭一样射过马路,也有没目标地乱跑,像电影里扎着白毛巾跑反的老乡,拖儿带女慌慌张张地越过马路,汇向北面的田地,一遍泽国。马路隐身成水路,胶轮拖拉机在马水路上溅起了水花,成了一条乘风破浪的船。有时胶轮打滑,几十吨的大家伙在泥泞里吼叫挣扎,蛇一样左右扭摆,车轮原地刨俩大坑,把自己深陷其中。驾驶员跑回机耕队,请求“东方红”来支援,履带加胶轮,把一段路祸害成泥潭陷阱。雨停了,马路十天半个月的干不了,就有鱼汪在马路上的车辙印和坑里。先前鱼们还在一方小世界里畅游欢乐,像一群初下泳池的孩子,潜泳仰泳地嬉闹。每一个水坑都是小鱼的汪洋世界,一块土坷垃砸过去,鱼们感到了滔天巨浪,风平浪静后,小鱼继续它们的欢愉。它们如此安心笃定,是否以为这里就是桃花源,能够就此过一生?

水被一点一点蒸发,鱼在一口一口呼救,若要赶上一场甘霖,拯救鱼生万千,奈何天不遂鱼意。大的被我们捡回家,做成红烧鱼,小的被曝晒成鱼干,白花花地躺在路中央,再被时间剥蚀成简洁的箭形,像岩壁上的那些画,先人最原始寂寞地表达。

鱼上马路无异于柳絮近火,是被潮流引领了?被运动胁迫了?没有思考地随波逐流,冲动狂热后总是一地的凋零落寞,最后石化成累累白骨。

上百年前,农场还是一片海域,鱼们巨大的家。鱼们曾在这里快乐的游戏,没事晒晒太阳,在一摇一晃的微波里,仰望一下比海更宽广的天空。

我们上学不喜欢走这条所谓的马路,多数走南面的水渠埂子,虽说不宽敞,杨柳成排,枝条扰人,杂草绊腿,但是干爽平坦。这样的水渠在黄海大地上纵横交错,是中山河发达的血管。中山河发源于洪泽湖、废黄河,再上溯也可追到巴颜喀拉山。中山河自带正宗血统的豪迈,用强大澎湃的律动输送淡水,淘洗黄海大地的盐碱,成为肥沃良田。河流水渠是鱼的马路,鱼们从遥远的西方、北方向东旅游,或是从东面的黄海逆流探亲,享受它们的生活。我曾在农场河沟里抓到过长相奇怪的鱼,像在北京城里一出胡同口遇见个黑人。它们不是本地鱼,也许是从青海走了千山万水的旅鱼,历经千难万险,大海就在眼前了,没有谁为它指路,不幸误入穷乡僻壤的某个沟汊,成为盘中餐。吃鱼的时候常有鱼籽,看它桔黄色,一粒一粒团聚的密集阵,曾想,只要有一条怀孕的鱼出逃,就会衍生无穷的后代,越是弱小才有这种甩籽繁衍的本领。鱼的种群和数量要比人强大的多,永远逮不光,杀不完。

每一条鱼都是个体唯一,我从没捉到过两条一模一样的鱼。它们也该有自己的寿限。在某个时辰,一条寿终的老鱼静静地躺着,鱼子鱼孙们从四面八方围拢来,默默流泪,四溢成河、成海。也许只有在深海里,人类侵扰不到的地方,才会有老死的鱼,一条鱼能活到老死,也许就是一种幸福。海是鱼们的乐土。水在大地上到处流,九曲十八迴,目的地是大海,鱼们逐水前行,目标矢志不移,回到大海的老家。

在这条路上,我用脚步丈量了完整的四季。柳树回春先有鹅黄色,一棵树,一柳枝是单薄稀疏的,上百上千棵在路边排成行,纵向望去,才能看到浓郁肆意的鹅黄,万千聚集的重彩一抹,一种大地回春的暖色。鹅黄色是偷偷地,在人们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地着色,再一天一天渐变地淡去,成长为绿色。那些天,阳光灿烂,万物竞生,柳树是春的鼓噪者,微风时,枝条互相触摸,像盲人彼此搀扶,喁喁私语,商议一场看不见的阳谋,一场对冬天的暴动。沿海风大,一条路上的所有柳树应着大风的旋律,都大开大合,盛大整齐,流畅娴熟地涌动,像成群的藏人甩长袖,跳欢乐的锅庄。

天气暖和,人也舒展了身手和心情,抖擞精神地忙着。每天都在成长和变化,读书和农事都在抓紧。

柳树的鹅黄色就那么一阵子,是留给在意它的人看的。

忽有一个冬天早晨,我一开门,看到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一夜间,所有东西裹上了白色。伸手一捻,枝叶上被体温化成一个小圆,手指肚感到硬硬的冰凉。路边下垂的柳枝成了玉条条,成了真正的玉树,一路排向前,形成一个玉树长廊,直达太阳欲出泛起微红的天庭。抬头仰望,一树柳枝白生生、硬直直,辐射状下挂,好像凝固的瀑布,之上是纯蓝的天空。

我背着黄书包,一路向东,向着太阳,走在琼花玉叶的仙境中。

后来我追问过许多人,他们都说没看到,使我疑惑又恍惚,是我做了一个梦?十三岁少年,爱做梦的年龄。后来我查资料,这是雾凇,形成和保存条件苛刻,很短暂,多在东北有,在苏北很是难得。我比别人起得早,才幸得“金风玉露一相逢”。

我少年要强,求学勤奋,天不亮就出发,天地就为我一人扮了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连队里的人出远门坐车,车头驾驶室除了驾驶员,是约定俗成的老弱病残座位,实际就是大轮胎上的鼓突保护层,不需要城里公交上的告示提醒。车斗里的人被颠得七荤八素的,身体弱一点的,下车后,脸色白纸一样,蹲在路边,一口一口地吐清水。我们年少顽皮,在车斗里主动起跳,企图投机,悬空躲过一些颠簸。那时我们还不知道,道路难测,前途未知,没有风雨躲得过,这些坎坷就是未来人生之路的预演。

许多年后的一次饭桌上,同学笑谈,有农场城里人的女婿坐十二匹拖拉机去连队几次,困扰多年的肾结石被成功颠掉排出。

高中暑假的一天,我随父亲去一个偏远的连队。下午风云突变,一场大雨来临。父亲说带我抄近路,其实就是一条沟埂,宽不盈尺,下有湍急的河水,上生万千芦苇,风吹雨打“哗哗”响,苇叶像锋利的刀片。父亲那时已近六十,矮胖跛足,拄一把锹,走路打滑。我怕他掉下河,从后面攥紧他的衣服,向右滑就向左拧,向左滑就向右扳……分场曾给他配过一辆自行车,不久他就退了,他的说辞是,我这不成了朝鲜战场上美国鬼子了吗?离了大路就不能打仗了。第一代农垦基层干部大都是打过仗的兵团战士,他们去连队很少走大马路,他们深知,只有那些田埂和小路才能走进大地的深处。

农场不是纯粹的乡村,农场的土地上到处都是集体的规划和意志的强加。农场原本就是黄海的冲刷和滩涂的积累,是黄海一步一步退缩遗留的平原,是一群移民代表着国家的意志开垦着新天地。路和沟渠都是精心设计,国家投资,集体建造,串联起分场连队,遇水搭桥,逢庄开叉,引领着农村发展,绘制着那个年代的光荣和自豪。

去年清明回农场,想去老连队看看。小妹说,这几年修了水泥路,农场境内开车二小时全到达。我们前行,果然是上好的水泥路,路面青灰色,齐整光洁,轿车驶过油滑顺畅。路的两边不但有柳树、榆树、楝树,还有城里才有的花树。我感觉亲切,以为是城里亲戚追撵来了,举着花束在路边等我。麦苗小腿高了,随风波动,麦田方正有型,被一块一块复制,在旷野里奔跑,也像巨大柔软颤颤晃晃的绿色果冻。风力发电的白色三角翼在大地上缓缓转动,背忖蓝天白云,像一部童话书的封面。一群一群骑着电动车的人,车上夹着劳动工具,在路上大声说笑,风一样驶过......

农场的路东接头罾,北连陈港,可以出海,黄海向南再拐个弯就可游弋到浩瀚的太平洋,农场子女有在大洋彼岸做了教授和律师。农场南接滨海,西连响水,链接到高速路、高铁、飞机,通到中国广阔的腹地,对接起外面繁华的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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