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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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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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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故人心上过》

昨天还短裤背心坐着淌汗,今天就缩手缩脚乱穿冬衣,虎年九月异象丛生,冰火两重天,一夜冷暖知多少。

我与一个外地同学联系,预备了几个主题,打通了,照例先问忙不忙?对方说忙啊,我心有不甘地问,忙啥呢?答:整理房间,母亲去世一个多月了,归置一下。我突然感觉被什么剜了一下,安抚几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同学如我一样,双亲走了,再不能做小儿女,从此山高水长路茫然,永远迷失来的方向。

窗外冷风正劲,落叶打着旋飘下,年华遗留一地。2022年天象极端,世事纷乱,已经有三个同学的母亲或父亲走了。

四月四日,有个同学的母亲走了,我知道时已是六月份。同学在电话里哭诉,当时苏州疫情正严重,小区封闭,她出不来,竟不能奔丧送母亲最后一程,终身后悔、自责。听她讲,老母亲住在另一座城市的姐姐家,身体一向很好,晚上还正常吃饭洗漱,十点多去自己的房睡觉。早上起来,姐姐发现母亲已经走了,好像没什么凌乱,很安详的样子。没有交代,也没有预兆,一个人在夜里静静地走了。

这个同学的母亲我见过。上初中时,我们去潮河造纸厂参观。同学的母亲正干活,弯腰整理一堆草,扎着围裙,套着护袖,头上系了一条红色头巾,四周一圈穗穗的那种。可能有人喊她,同学母亲一回头,椭圆脸,大眼睛,皮肤白皙,灿烂的笑和应答着,天生丽质的样子。大约是看到了我们的同学,她的女儿,还冒了一句“我们一起回家啊”。我还女生女气地学了这句,逗了女同学一下。那时农场的妇女何止能顶半边天,跟男人一样地干活,回家还要操持家务,生养儿女。只回头一笑,就咫尺天涯,各自忙碌在自己的世界里,再有消息已是半个世纪,从三十几岁的风华灼灼到八十三岁的驾鹤西去,一个母亲漫长的一生,我只存留一个镜头,像我在藏区牧场见过的,车窗外一闪而过笑靥如花的人们,背景是起伏绵延的岁月。

我姐夫与这个同学姐夫是亲兄弟,自然亲,长辈去世触动了情感蛛网的共振,如涟漪渐开,隐痛良久。

七月份,有个同学在朋友圈里发消息,老父亲在农场走了,八十九岁。我跟上悼念,并写了一段文字,对他父亲的印象还是四十多岁的样子。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们走了两里多路去他们连队看电影,南斯拉夫《桥》。天很黑,也很冷,两边都是高过人头的芦苇,昏天黑地的走,听到狗叫,才知到了连队。我们到同学家借板凳,站在门外,他父亲硬是把我们拽进家。白炽灯不是很亮,泛着一种老旧的昏黄,人像是在一张老照片里活动。同学父亲安排我们坐下,去找了一个大搪瓷茶缸,很认真地用水里外洗了一遍,从一个竹壳的暖水瓶里倒水给我们喝。前后十几分钟,同学父亲的身影清浅而飘忽,但始终感到他咪咪地笑,也问了许多话。我们喝了热水,一下从里到外地暖和起来......

后来我忙着跑路上学和成长,我们家搬离了那个分场,我也离开农场几十年了,再也没见过同学的父亲。一个人一辈子交集过多少人,能记得多少,遗忘多少,谁也说不清,更别说一面之交了。能记得这个同学父亲,更多源于一杯水的温暖和第一代农垦人的热情和朴实。

所有安抚劝慰都是虚空的,钝痛潜伏在以后的每个日子里,不知会有怎样一个缘由,此景和旧影就会叠加重现,想起自己曾经的拥有,目送别人的圆满和幸福,风中伫立长久,长久......

四年前的一个大早上,我正下楼赶车上班,迎面撞上王同学,正挽着她的老父亲走来,才知道她父母买房住在我们小区了。王叔一眼就认出我了,说我与父亲长得很像,还说在洪泽湖农场时是我父亲的老部下。父亲已走了几十年了,还有人记得他,感觉无比亲近,好像一个远方的亲戚隐隐归来。以后就常常碰到王叔。他也起得早,经常穿一件格子衬衫,丰润的脸,干净无须,花白头发,拎着菜或水果,儒雅从容,温和慈爱,不紧不慢地走。遇到了,总是聊上几句,关于我的工作、孩子、家庭,甚至疑问我脸上蚊子咬的一个包......还塞柿子、苹果给我。我要坐厂车,就婉谢了,但感到了久违的父辈关爱和浓浓亲情。我在企业和社会兼有多职,早出晚归,每天总是匆匆忙忙,心里暗许,有空一定要与王叔好好聊聊。有一天下午,我上了一辆公交车,恰巧遇到王叔,他向我招手,我坐过去开聊。平时,若有老人提起父母的名字,我就倍感亲切,尾随不舍,讨问良久,好像是多年前,人家替父母捎有一个嘱托。王叔讲,在洪泽湖农场,我父亲最喜欢逮鱼。有一年发大水,父亲组织人在家门口就逮鱼,逮了那么多鱼啊,吃不完就腌起来,冬天食堂天天蒸咸鱼。鲶鱼脊梁上有一条透明的油,香的不得了哈......父亲这辈子最大喜好就是逮鱼了。在黄海农场,他检查工作每天到连队和大田里转,顺带发现鱼情,回来就告诉我们,几号地那条沟有鱼,我们每次都满载而归。有一次,一早醒来,我家门口堆了四麻袋鱼。原来靠近中山河的二十一连开闸放水,父亲一夜没睡,带人从涵洞里等鱼。那次,营部家家都分到了鱼......王叔还讲了农场的大条田、后排河、大碉堡、万头猪场......王叔讲得尽情,我听得尽兴,都是刻在我们生命里的共同记忆。许多美好的人事和阳光站满车厢,上来又下去,一站又一站,悠忽飘远。

故事没讲完,到站了,我与王叔恋恋作别。

有一日,一早赶车,看见王同学姐妹俩急火火地骑一辆电动车,打招呼,她说赶回南京去,却不知道是王叔查出了癌症,晚期,后来在苏州去世。我知道后联系她们,同学只是婉谢婉拒。同学怕给我们添麻烦,只是不知道她不在时,我蹭了她些许父爱,王叔曾帮我温习了一段久违的亲情。没能送王叔最后一程,也是遗憾。

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按部就班平静地过着生活,却不知道老人的日子,沙漏计时,日夜滴淌,绝无翻摆,从头再来。少年展望,时间那么漫长,如今回望,却是短暂如瞬。我远离农场几十年了,在这座城里,很难再找到一个与父母熟识的老人,叙叙旧,讲讲那些亲切的故事。

冬天阳光灿烂的日子,走过墙根,会想起在农场时看过的那些老人。他们早上依在东屋山头,下午靠在西屋山头,问候已尽,该讲的话也讲完了,都迷迷糊糊,一点一冲地打盹,一下一下地梳理过往和身后的事,像风中成熟的稻穗,等待着最后收割。退休了,家里的事物全交给了儿女,再无烦心和打扰,多晒晒太阳,逼走一生郁积的寒凉,储备些光明和热量,另外一个世界太阴冷和潮湿。他们都曾年少和精壮过,三夏大忙整宿不睡,在晒场上扛着笆斗带小跑,在河里甩淤泥如飞弹,几十里的河工堤上,大雪飘飘、彩旗猎猎、喇叭歌声嘹亮,他们健步如飞......我真想穿越融入其中,听他们讲讲过去,关于军寨总渠、民生河、黑大桥、东直桥,关于七团四营、机耕队、工程连、果业连、四化队、警卫连,还有医院、招待所、大有街、大礼堂、老水塔、师部、修配厂、小闸口。我在平凡而又非凡的故事里重温父辈的辛劳和荣光,寻找父母和我童年、少年隐约飘忽的身影......

近几年,我陆续参加了一些同学和老乡父母的葬礼,这些老人多数没见过,但细细叙来,大都沾亲带故。农场从洪泽湖搬迁时,大量招收当地人,一个村上的,有着共同祖上祠堂的庄子,再加上几十年在一个农场的嫁娶联姻,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眷啊。同是黄海人,共饮中山河,长风万里送一程,早早回故乡。父辈们是有根的,农场只是移民地,他们魂牵梦绕的老家在洪泽湖边上。父母在世时,经常念叨陈圩、雪峰、半城、龙集、车路口......明月夜,柳树冈,谁家坟地静悄悄,悠忽一声“吱哑”,一个游子魂灵归家,好像童年捉迷藏玩到夜深,悄无声息来到家门口,撒泡尿,打个寒噤,摸黑上床。一切躁动平息,所有尘事归零,挨着父母和先人安心躺下,一睡百年、千年......

落叶归根就是归家归乡,就是做小儿女时有父母和爷爷奶奶的家,葬着世代祖先的地方。曾听过连队一个老人的故去,百岁的太祖奶奶,四世同堂,孙辈绕膝,去世前一天,忽然精神十足,自己下床收拾衣物,还说听到马车的声音,说妈妈来接她了......再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最后想回去的还是有父母的家。不论有多远,化为蝶,化为鸟,御风而行,就是化为一条虫子,也要循着千年古道蠕动前行。归根回家就是中国人隐于心底的终极信仰。

临近虎年末,农场突然传来噩耗,一个同班同学走了。高中毕业照时,他就站我前排,一个浓眉大眼,头发直杠杠的精神小伙。同学异地打工多年,儿子尚未婚配,还有两年就可以退休......我们回农场送别,心情像季节一样,遍地苍黄凋敝,寒凉无边无际。同学火化后,他的爱人在同学群里最后发声,“再见了,永远的同学,来世再续同学情!”“退群了。”瞬间戳中泪点......

这已是第四个同学走了。国泰民安,生活日新月异,却没能爱好自己,没能享受重担卸身、游山玩水、含饴逗孙......再也不能陪我们悠闲地慢慢变老,一路走好啊!四个辛苦一生没有老年的同学,四个早早退群没有福气的同学啊!

按着人生的节律,六零后们正在陆续退休,做了爷爷奶奶。我们前面的父母蹒跚而行,走一步,少一步。有的已越走越远,身影磨砂,永远定格在泛黄黑白的照片里。对这日夜不停地流失,庇护轰然倒塌的直面应对,还有潮汐推涨般慢慢袭来的死亡汛息,我们清醒而模糊,无能而惶恐,心有不甘,无妄地举手向前,一把一把的,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住。我们能做的,向前倾心尽力,跪叩尽孝,许多人,这个机会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有好好爱自己,不添麻烦,不用落伍和陈腐去框定儿女鲜活的追求,不讨人嫌,就是真正爱身后的亲人。

我走进健身房,刻苦健身,储存健康,实施不添麻烦计划。跳绳,跑步,推杠铃,举哑铃,仰卧俯撑,腹肌渐成,胸肌隆起,走路小横横。减了二十多斤后,每天走路像在水底腿脚一蹬,得了浮力,步履轻盈,精神健旺。与爱人分享心得体会,她一脸向往,说肯定像她怀娃生产后的感觉,窃深以为然。

如果在最后我还有选择,宁愿流汗趴倒在健身房,也不愿插管苟活在医院床。

在群里晒晒肌肉照,有前辈老师艳羡,真想再回到这个年龄啊。原来我现在的感慨喟叹,却是别人回不去的曾经和奢望,怀旧感伤也只是我忙碌一天中的走神和片刻遐思,过于文艺的矫情。

成年后,每个人都是正在前行的中间客,前不敢称老,后不能言少,被人看轻,也被人倾慕着。其实不多不少,不远不近,半唱半和,半梦半醒才更符合一个成熟的向往。只要记得,每时每刻的我们,就是当中的那个刚刚好,日日走在不冬不夏的春风里。

                                                                                          20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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