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松
十冬腊月,大雪纷飞,滴水成冰。
入夜,晚自习, 偌大的教室如寒窑一样,同学们冻得瑟瑟发抖,晚饭吃的三两高粱米粥就大白瓜子早就被我们缺乏营养的肠胃消化殆尽……
本来,进入腊月,我们应该放假回家了,可为了高考,学校决定毕业班要补课到小年才放假,这可苦了我们这帮山里的孩子,教室和宿舍里的火炉经常缺柴少煤,每天晚自习时手脚冻得如猫咬一样难受,高粱米粥就大白瓜子,是我们伙食的标配,爱吃不爱吃也得吃,难受不难受也得受着,老师一番劝学的话是支撑我们坚持下去的唯一念想:你们咬牙再坚持半年,就高考了,等你们考上大学了,“农转非”了,吃“商品粮”了,有工作了,骑上“飞鸽”(自行车)了,你们就一步登天了……可无论老师怎么说,怎么鼓励我们,一个“饿”字无情地包围着我们,我们盼食品盼得眼睛发绿,哪怕是一片最简单的白薯干……
“当,当,当……”晚自习下课的钟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六七十人一窝蜂似的涌出教室,疾步跑进距离教室6,7百米远的宿舍,不顾脱去裹在身上单薄的棉衣,急匆匆地钻见冰冷的被窝里,用36度的体温暖被窝,等被窝热乎了,才肯脱去衣服进入梦乡……
那天,宿舍刚熄灯,我们刚躺下,就听到宿舍东南角传来轻微咀嚼的“吧嗒嘴”声,宿舍里的这帮“饿狼”都听到了,口里的哈喇子被这“吧嗒嘴”声引逗得如喷泉直涌。
“谁吃白薯干儿呢?拿出来给大家吃点呗!” 宿舍里的“老大”苑兴新高声地说。
他一开口不要紧,宿舍顿时开锅了,七嘴八舌:拿出点来呗,给大家吃点儿呗。
“吧嗒嘴儿”声消失了,宿舍归于沉默……
这时苑兴新又说话了,“快拿出来给大家吃点儿……”
又是一阵哄闹,再一次沉默……
这时,苑兴新又开口了:“不拿出来,我们可要翻了,今晚,怎么着也得吃到白薯干儿”。
说着,他就一骨碌跳下床来,另外有三个平时他的追随者也从床上跳下来。
几个人不由分说,直奔宿舍东南角发出“吧嗒嘴儿”声音的地方就要翻。
这时,“吧嗒嘴儿”那位叫缪玉生的同学说话了:“大哥,你们可别翻,我拿出来给大家吃不就行了吗?不过,这白薯干不多,每人只能分半块儿”。
苑兴新可不管这些,说,“你拿出来,哪怕我们吃一小口,也算解解馋,也算你的心意,你也不能吃独食呀!其实白天我就知道你有白薯干儿,因为你爹赶集来看你了,背一大兜子东西,肯定是白薯干和瓜金儿(方言,用萝卜瓜子加肉丝粉丝干豆腐丝炒的咸菜)”
几个同学不由分说,就在他的床上床下翻找,不一会就从床下面翻出一个大兜子,里面果然是白薯干和“瓜金儿”。
这时, 苑兴新高喊,“同学们都起来,吃白薯干和瓜金儿喽”。
这时宿舍里20多个人脚打后脑勺般地从床上蹦下来,涌到东南角,苑兴新拎着缪玉生的大兜子说,大家别乱,咱们每人一块儿,人人有份儿,不大功夫,一大兜子白薯干就分光了,每人又分到一小羹匙“瓜金儿”,白薯干就“瓜金儿”,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同学们就像“开斋”、“过年”一样,就像如今的孩子吃到巧克力和夹心饼干那样兴奋,宿舍里响起了齐刷刷的“吧嗒嘴”声音,犹如“大合唱”一样韵律和谐。
尽管缪玉生老大的不高兴,但他看到同学都兴奋地吃上他的白薯干和“瓜金儿”,也不好说什么了。
在我的家乡,白薯干是重要的粮食之一, 家乡是深山区,缓山缓坡,沟谷溪畔,特别适合白薯的生长,多少年来,故乡的乡亲对白薯种植的重视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整地,打垄,施肥,育秧,栽植,翻秧,除草一个环节都不马虎。等到秋天,白薯长成了,出白薯的日子是每家每户最开心的日子,只见那白薯,红红的皮儿,白白的瓤,蒸,熥,煎,烤,怎么做,都是乡亲们的重要食物之一。
白薯干是白薯的重要产品,每年秋天,乡亲们对堆积如山的白薯进行分类,质量好的鲜白薯,贮存在专用的地窖里,用于寒冬时蒸着吃,质量稍微次一些的生白薯,乡亲们用自己发明的专用切刀切成薄薄的生白薯片儿,均匀的晾在瓦房的阳坡上,在秋天阳光照射下,不到半个月就晾晒成生白薯干儿了,装进大口袋里,储存起来,用于来年春夏青黄不接时,或烀或蒸或碾面或做干饭,或煮粥变着花样吃,哪种做法吃着都是有滋有味。
质量再次一些的白薯,乡亲们就用大锅蒸熟后,把熟的白薯切成四瓣儿,也晾在瓦房的阳坡上,晒成熟白薯干,也用于春夏烀着吃。
寒冷的冬季,乡亲们每天从薯窖里掏出鲜白薯蒸着吃,把吃不完的蒸熟的白薯放在荆条编织的大筐里冻起来,来年春天,冰雪消融,乡亲们把一冬的冻白薯也摆放在瓦房的阳坡上晾晒,一冻一化的熟白薯经过春日暖阳的照晒,劲道,耐嚼,香甜,风干的冻薯干酥脆,吃在嘴里,噶蹦蹦的响,犹如我们现在吃的锅巴,很有嚼头!
有了生白薯干,秋白薯干和冻白薯干,乡亲们一春一夏的食物就不愁了,过了春节,薯窖里鲜白薯几乎吃光了,于是乡亲就把生白薯干,秋白薯干和冬冻白薯干变着花样吃,一般地说,早饭,熥秋白薯干,把秋白薯干用清水洗净,放在加水大锅的蒸屉上熥个十多分钟,邦邦硬的秋白薯干变得软乎乎的,香甜可口,加上大白菜叶子清汤,就着大白瓜子,虽然不是美味佳肴,但足以让乡亲们吃饱肚皮。中午依然是熥秋白薯干。晚饭就吃白薯干干饭了,把生白薯干用石碾子压成手指肚大小的碎块,用水泡上半个小时,对上高粱米或小米,加上红豆,爬豆,做成白薯干干饭,炖上一锅大白菜粉条,那滋味儿,那面蛋劲儿,那劲道劲儿,如同现在的孩子吃肯德基和麦当劳!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离家大约10华里,跨过青龙河,翻过大滩岭和大庙岭,中午回家是不可能的,冬天,妈妈把蒸好的白薯放在我的铝饭盒里,中午,我在班级教室的火炉上烤一烤,午饭就解决了,春季和夏季,妈妈又把熥好的白薯干装铝饭盒里,中午吃的时候,不凉不热,劲道可口,初中两年的午饭是白薯干儿陪伴了我,让我在极度艰苦的环境下,没有因为饥饿而辍学,反而增添了我立志走出大山的勇气和信心!
其实,在我们乡下长大的土孩子,谁没有白薯干的情结呢?白薯干带给我们童年的快乐,也演绎出许许多多生动和凄凉的故事,有一年春天,我们一帮孩子在村里的街道上玩“踢房子”游戏,其他孩子手里都拿着白薯干,边玩边吃,我家孩子多,且都是半大小子,还没到春节,鲜白薯和白薯干就都吃没了,春节后,老爹就四处借粮食,我们几乎每天都喝能照人稀稀的高粱米粥,看到别人吃白薯干,不自觉的就流口水,我和小二儿要,他不给,还说我馋,我向李和要,他也不给,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连要了几个人,都没有要到白薯干吃,这时,我看到一个比我小几岁的虎留手里正攥着生白薯干干饭团子边玩边吃,把嘴“吧嗒”得山响,见他那样,我突然气从心头起,人家都不给我白薯干吃,你还在我们面前吧嗒嘴馋我,此时我什么都不顾了,冲上前去,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白薯干饭团子,整个吞入我的口中,都来不及咀嚼品品滋味,就咽到肚中,下咽的时候,好险没噎死。虎留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懵了,反应过来的时候,见手里薯干饭团子没有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四处说,他抢我薯干干饭了,他抢我薯干干饭了……虎留妈闻声从家里跑出来,她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我就撒腿跑得无影无踪,也不敢回家,后来,虎留妈领着虎留,到我家找我,老妈听说后,找了半天才找到我,荆条抽在我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我咬着牙一声不吱,眼里噙着泪水,暗自发誓,一定好好学习,长大后一定天天吃到白薯干,此时,虎留妈看不下去了,劝老妈别打了,孩子吃不着白薯干就够可怜的了,老妈边抽我边哇哇大哭起来,我想,老妈的哭是为孩子吃不到白薯干而哭,又为自己的孩子不争气抢人家孩子的白薯干而伤心,此时谁能体会出老妈那悲愤交加,而又自责的心情呢?看到这个情景虎留妈也哭了,虎留还在不停的哭,这时虎留妈对我说,六头,你别哭了,我知道你饿,你到嫂子家来,让你吃个够不就得了吗?你也不能和虎留抢呀,我哽咽着说:妈妈,嫂子,我错了!我不该抢。这时我由噙着眼泪一下子“哇”的一声大声哭起来,妈妈,虎留妈,虎留我们哭成一团。后来虎留妈把一口袋白薯干借给我们家,那天晚上,妈妈为我们做了白薯干干饭,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吃得那样香,那样甜,那狼吞虎咽的吃相,我到现在想起来就想笑!
高中时,学校离我家200多华里,住在学校里,学校的伙食很差,一日三餐就是高粱米粥,我们正处在长身体时期,加上紧张的学习,怎么能吃得消呢?幸亏离家近的同学们每周回家,从家里带来白薯干,间或还有一些粘豆包等面食啥的,他们都主动给我吃,特别是宿舍的苑兴新、缪玉生、颜礼鸿、江石超等同学,凡是他们从家里带来的白薯干,粘豆包等吃的东西,我都能吃得到,那是朴素的同学情,那是为了前途命运拼搏时而同甘共苦的友谊!
高考前夕的一个星期天,偌大宿舍里就剩我一个人,快傍晚的时候,我蜷缩在床上无精打采地背着历史,突然,“吱扭”一声宿舍门开了,我抬头一看是苑兴新、江石超,缪玉生同学,我问他们:你们怎么回来了?他们异口同声的说,怕你一个人在宿舍里害怕,我们给你作伴来了。我的眼泪不自觉的六列出来,这,就是同学朴素的情感吧!他们把沉甸甸的大兜子放到床上,打开,只见里面有白薯干,炒“瓜金儿”,缪玉生还拿出来白面饼,他爸爸是公办教师,非农业,有细粮供应,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同学吃着白薯干和白面饼,边吃边唠,憧憬着美好的生活和理想,我们祈盼着说:等有一天咱们考上大学,“农转非”了,吃“商品粮”了,咱们也像老师那样,天天吃细粮,天天吃大米干饭,吃饺子和烙饼!我说,即使天天吃细粮,我也馋白薯干儿,白薯干最好了,我们几个都开心的笑了……
风雨沧桑,时代变迁,如今我们过上了好日子,可吃白薯干儿的年代,一直留存在我记忆的深处,白薯干儿,让我们在饥饿的年代没被饿死;白薯干,是时代的记忆;白薯干,是人与人之间朴素的情感;白薯干儿,是永记于心的最美妙的食物;如今,每天行走在城市的街巷里,每每在市场上发现卖白薯干儿的,我总是买上几斤,回家熥着吃,或许这就是我对白薯干儿时的情结吧!
白薯干儿,你是世界上最美、最香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