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庆县城关中学 罗洪*(侗族)
秋日渐逝,冷风轻袭。
我上完最后一节晚自习,便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跨过一个转弯的路口,一段《常回家看看》轩然而响,循声望去,一家灯饰店口的独体音响正唱得瑟瑟发抖,店里各色新品竞相争光,整个小店一片金碧辉煌,几个手提挎包的粉红女郎不时惊叹着。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选购灯饰,我还没完全走过那个喧闹的小店门口,一阵“噢豁”的声音就带来了一片漆黑之夜……
一个人的客厅,却是全世界的漆黑。我点燃一支蜡烛,也许是因为这支蜡烛的吝啬,或者是因为客厅过于贪婪,这支蜡烛纵使泪眼横秋也终究没有装满客厅想要的颜色。我不知道是久不操持还是位置不对,蜡烛总是站立不稳。这不禁使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经常使用的那盏一放即稳的煤油灯。
其实,在我的记忆中,真正对煤油灯有了外观感象的概念,是我读三年级的时候。之前,我们总是用柴刀或鐮刀来屑铅笔,那可是个烦心活儿,稍不留神就会瞬间见红,其实也经常见红。我不由自主地把左手伸向烛光的地方,还的确有十多条大大小小的疤痕。为了少些烦心活,心里总是想着早一天用上钢笔,看见比我们大的伙伴用钢笔吸墨水的那股劲,我们似乎还真的徘徊在读童话的年龄。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余庆农村。那是生我养我哺育我的农村,也是教我认识煤油灯的农村。尽管没有宽阔平整的马路,没有一开即亮的“雷氏组合”,更没有一摁即用的电磁炉,但我依然对我的故乡充满着深情的眷恋。不为别,就为那盏满是回忆和故事的煤油灯!
煤油灯,简单而适用。有墨水瓶煤油灯,有罐头瓶煤油灯,也有从商店买来的罩子灯,还有更高档的马灯,都因为以煤油为燃料而得名。在我们山沟沟,煤油灯大多都是自制而成。一个墨水瓶,一个啤酒瓶盖,小半截废弃的球鞋带,再用剪刀剪下一块长方形的罐头盖就可以制作了。洋气一点的,就用火石子打火机的内芯套在罐头瓶中央,装上煤油,再用一颗细软的铁丝将罐头瓶口绕一圈,留个提手,真可谓端庄大气上档次,而且容量大,加一次煤油可以用好些时日。
有一次,母亲嘱咐我:“好好读书,二天(以后)我赶场(集)给你买新衣服回来。”于是乎,我便更加用功,一天一天地等待着母亲赶场的日子,每天放学回家总是迫不及待地向母亲报告当天在学校的表现是如何如何的积极,又是怎样怎样的认真听讲,还数落了其他没听话的同学,借以凸显我是个十足的乖娃娃。我不知道用功学习对今后有什么好处,我只知道,认真学习了,成绩考好了就会有新衣服穿。
那个时候,因为还小,根本就不知道哪天赶场,要等多久,只知道,母亲去赶场的天一定是赶场的日子,也知道母亲赶场的天一定会给我买衣服。我还清晰地记得母亲说这个话的时候正在田里插秧,而她赶场的时候,新米饭都吃了好些天了。一想起母亲让我努力学习的话,我就想起母亲教我栽油菜:我们今年多栽点,二天(以后)好打油来炸油杂粑,母亲说着,我幸福着,幸福得好像油菜一栽下去就可以吃油炸粑了,冥冥中没有等待的煎熬,母亲说什么我信什么,二天是哪天,根本就不会去想那么多。我只知道,母亲很讲信用:因为她插秧的时候说了二天要给我买新衣服,而我也的确等到了新衣服。
就在我等到新衣服的那天晚上,母亲便让我点上煤油灯做作业,我说“明天不读书,明天做可以不”?母亲神秘地笑了笑,你不做作业我明天不让你去……是去外婆家,还是去吃酒走人亲?母亲没说,而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学校和外婆家就是行走了最长距离的我来说,关乎这两件事的期盼简直胜过于熬到过年才能痛快地吃上一顿朒朒的兴奋。于是,我便端起煤油灯去做作业了。
可能手里的东西多了,也可能是心里过于兴奋,我在过门槛的时候摔了一跤。动作干脆利索,声音斩钉截铁。煤油灯摔得粉碎,我左手掌也被破碎的玻璃渣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流在作业本上,流在指逢之间,流在地上。我没有哭,也没想到要哭,再说那个年代的农村小学生面对此情此景也不会哭。母亲拿着另一盏煤油灯过来,一面是无情的呵斥,一面又仔细地观察着什么。
在呵斥和观察的过程中,母亲看看散落一地的碎玻璃,立即就用煤油灯靠近我的手,我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本想把左手往身后挪一挪,那样就不会因摔伤而挨训,可我还没来得及做完这个动作,母亲已经抓住了我受伤的左手:嗯……你啊你啊!我知道,那盏煤油罩子灯是母亲嫁妆中非常具有标志性的唯一。
听奶奶说,我们家用煤油罩子灯的时候,寨子里不少乡亲点的是桐油灯。狗叔每次来家里串门,一进门总是自语:我这个灯烟子大得很,接着噗的一声就吹灭了他的桐油灯……
鲜血还在连线地往下滴,我却在想:用上电灯是哪般感觉啊?可此时,我把母亲的嫁妆用另一个方式还给了她。
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走开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还没来得及疼痛于流血的伤口,我还站在原地木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母亲一边发出嗯嗯的声音,一边又罩着她手里的煤油灯隔门而来,她走得很经缓,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大,母亲似乎在给我做示范,又好像怕是打乱了我流血的节奏,总之,她没说话。近了,我看见母亲两边崽邦子不断地移动着,“妈,你吃的哪样?”。母亲没有回答,她示意我接过她的煤油灯,便从嘴里吐出一团黑乎乎的、粘粘的东西,然后抓住我的左手,轻轻地敷上那团黑草泥。她抓着我的手,就像抓着一个偷嘴的老鼠,紧紧地、紧紧地,就像一松手我就跑了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叹息的不是心痛于她那富有标志性的嫁妆。
每逢夏季,罐头瓶煤油灯和我家那条大黄狗便成了父亲行走在屋后秧田的忠实伙伴。
那段时间,老师正在教我们怎样缩句,回家后总是要和母亲演示演示,才感觉自己是学到了点什么。有一天,要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便问:你爸呢?我总是自作聪明的来个简洁概括,明明知道要表达为老爸把狗带着守水去了。结果总是回答成“老狗守水去了”。母亲没有读过书,听了这话却狠狠地冒了个词:憨包!
老家的田地呈沙土泥质,难怪我家那个村子叫“沙田”,打田的时候关得满满的一汪水,要不了几天,站在田埂边上便可看见插秧时留下的脚印,大一个、细一个、长一个、短一个、深一个、浅一个的。山水逐渐枯竭,井水渗出的小坎不再唱得稀里哗啦的时候,父亲和狗便又成了屋后田埂的伴客。于是,那盏煤油灯便又再次进入了故乡山野的视线,有时还把父亲扯下田埂。
正迷恋于我那一盏煤油灯的遐想,一片笑声就带来了满城光亮。窗外,一片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五彩的霓虹把余庆的天空染得绚丽多姿。今天,我还是我,可是——
今天,我的余庆,特别是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子,一条条机耕道再也不会把父亲扯下田埂,寨子里的太阳能路灯态度鲜明地捂住了狗叔吹灭桐油灯那得意的猥琐,富学乐美早已撕掉了贫穷落后的标签。
今天,我的余庆,那些爬满操场的蚂蚁,再也不会担心交不起学费,他们早已享受了余庆率先实现“两免一补”的快乐,横贯县城东西南北的几条高速已然拉直了余庆人民的脊梁。
而那盏煤油灯,也只是永远存念于我的记忆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