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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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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

如果外公能活到现在,应该一百零四岁了,他去世时八十七岁。我的外公命虽苦,但聪明能干,生前没享多少清福,死后却孤零零葬在了大山里,离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很远很远,周围没有一个生前的熟人,怪可怜的。

外公一生娶了两个女人。与第一个女人只生了一个女儿,在女儿六岁那年,这个女人因病去世了。眼看女儿还小,又没人照顾,外公续弦,又娶了一个女人,也就是我的外婆。外婆嫁给外公后,一来可以养育他大女儿,二来又续建一个家庭,重新生活,增添了生机。

外公共生了七个子女,六女一男,养大成人并成家立业了四个,有两个在几岁时就夭折了,其中就有那个唯一的男孩,有一个成年后也因病去世了。

外公年轻时非常能干,生活比较殷实。他有自己的小作坊,制作挂面,请有小工;解放前,还买了些田地,雇人耕种;经常买柴烧,还是买上好的,看上哪捆柴就直接叫人挑到家里。要不是这样,我外婆一个黄花闺女怎么会嫁给他。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或许是我外婆的娘家非常穷,嫁给外公至少来说有吃有穿,不会被饿死。

外公年轻时会做生意,身体棒,力气大。他常常一个人挑大米步行翻越明月山几个小时去垫江倒卖,天还没亮就走。有一次,他在山中走了很久,始终走不出那座山,好似在转圈,猛一下清醒过来时,才看见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他说好像被什么迷倒似的。但我更相信可能是天没亮透,看不清路,分不清方向罢了。但这一次确实叫人心惊胆寒。

他又是一个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小时候听他讲,一次他夜行回家,在路上听到有人在说悄悄话,走进一看,原来是一个社员向大队干部讨好,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外公说要去检举揭发这名大队干部。正因为这句话,差点没把这名大队干部吓死,当面向外公承认错误并改正。后来这名大队干部见到外公就溜边走,不敢正眼看外公。外公说自己从不怕歪门邪道,心中无鬼不怕走夜路。

外公家住在公社边上,办什么事都比较方便。听母亲说,我是刚满一岁就送到外公家照看的。那时母亲生了我以后,一来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公分,二来我还小没人带,于是就把我送到外公家。那时外公家有三个未出嫁的姨孃,人多,总有人能抽出身来带我。

记忆中带我最多的那个姨孃叫桂英,已成人了,正在谈恋爱(那时的人不知道什么是恋爱,应该是经人介绍后正在处男朋友)。她常常带我到街上看电影,和她未婚夫一起。看完电影,我们走到江西街十字路口时,就各自回家。从电影院门口出来这段路是她的未婚夫背我,分路时桂英姨孃就把我接过来。我时常闹着不肯下来,要跟她未婚夫一起走。可他们还没结婚,不能住在一起。晚上,我常常跟这个姨孃一起睡,她非常迁就我,当然也很喜欢我。

天有不测风云。正值这个姨孃谈婚论嫁时,突然她生了一场病。虽经公社卫生院治疗,可最终还是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她如花似玉的人生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她死时,我的外婆哭得死去活来。

那天早上,我清楚地记得,我在床上听到外婆在房屋过道大声地撕心裂肺地哭,起床后我看见桂英姨孃躺在搁在两条长凳的门板上,外婆一边像是捶着我这个姨孃一边像捶着自己,一会抬头一会低头地恸哭。我不知道她在哭啥子,问母亲,说是我的桂英姨孃死了。那时我对死没多少概念,也不知道悲伤,只隐约记得大人们叫我磕头,我就磕;叫我点香,我就点;叫我烧纸,我就烧。

那一年,我刚满六岁。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这个爱我疼我宠我的姨孃了,外公也没有这个像他一样聪明能干的女儿了。我至今记得埋葬她的地方。现在她的坟墓几乎平了,只比周围的地势凸出了一点点。我记忆中没有人去扫过她的墓,添过一抔土。她的人生太短暂了。

在这个姨孃死之前,外公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儿子夭折了。这个儿子出生在我母亲前面。

或许是农村重男轻女的缘故吧,外公一直想家里有个男丁。儿子死了后,后面生的全是女儿,五个,加第一女人生的大女儿,共六个。他似乎表面看上去对女儿没那么重视。还有一个女儿,也是在几岁时因病死了。

外公共丢了三个孩子,都是因病。我想跟那时的医疗条件差和治疗技术落后也有一定关系吧!

三姨孃性格倔犟,后来嫁到城南的一个村上,离娘家很远,从东槽嫁到了西槽。外婆眼看三女儿嫁那么远,也没办法,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能有过多的意见,这个家全是外公做主。在我印象中,只是在三姨孃生第一孩子时,外婆去过三姨孃家一次,后来就一直没去,但她心里一直念叨着。倒是我外公每年还去一次,要么是三姨孃过生日,要么突然想起来要去看一看被自己远嫁他乡的女儿。他说走就走,步行几个小时走铜锣山,翻猴儿沟,翻山越岭到三女儿家。

虽然在女儿没有出嫁前,外公时而有嫌弃她们,可一旦女儿嫁出去了,他心里总是挂念着过得好不好。

外公去女儿家次数最多的,是他的二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外公唯一念过初中的女儿,其他的要么不识字,要么只读过小学。母亲没有像三姨孃那样嫁远,只嫁到我们公社不同大队而已。外公常来我们家,以至于那时我家那条黄狗就认识他,老远听到他的声音就跑去迎接,在他身上这里闻那里舔,很是亲热,像是久违的家人。

当然了,还有他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姨孃,外公也常去。大姨孃更没嫁远,在同一个大队不同队而已,而且生活在河边,吃上鱼是家常便饭。外公心里非常清楚,大女儿的娘死得早,是我外婆一手带大的,如果不给更多的关爱,大女儿显得更加孤单。

我是在长大后才知道大姨孃的事,但我一直没任何偏见,很喜欢这个大姨孃,在我另外一篇文章(《摆步河沟》)里还写过她。

听母亲说,外公年轻时脾气非常不好,外婆没少挨他的打骂。

我有时在想,如果我有个舅舅,也许外公的脾气要好些。因为有时别人常拿这个事在背后说外公的闲话,说外公没有儿子。在那时的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几乎是低着头走路,抬不起头来。要是跟别人发生口角,会被别人骂得很难听,说什么“那家就绝了”。外公好强的性格,在生活面前从不服输。在这个事上,虽认命,但从不低头。有时他把脾气发在外婆身上,或者不听话的女儿身上,我想这大抵跟他没有儿子有关吧。

小时候外公对我管理得特别严。我对他是既害怕又喜欢。

外公非常喜欢我。除了大姨孃家里外,我就是他的大外孙。他经常买好吃的给我。我起床还给我穿衣。我发脾气了,他凶我,又哄我开心。在他家生活那些时日,他不准我下河或到堰塘里游泳、玩水、抓鱼,不准我跟他塆上小朋友一起疯耍。他一发怒,我就害怕。尤其是他那一幅如剑的倒挂眉毛,一旦发怒很是吓人。所以没人敢欺负外公。也没人敢欺负我一个在外公家生活的外姓人。尽管外公家没有儿子。

外公性格开朗,爱摆龙门阵,虽没上过学,但懂得的世面很多。他看不惯的就爱说,没有坏心眼,为人坦诚,跟邻里关系搞得融洽。

听母亲说,小时候外公准备把我过继到他家,作他家的传人,跟着他姓。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事没成功。好像是我慢慢长大后,一次外公问我行不行,我不肯。

虽然外公膝下没有男丁,我没有过户到他门下,但这不影响我对外公的感情和爱。我同情和理解外公的想法。

为了有人给他养老送终,或者说老了有人在身边照顾他,于是外公决定把我幺姨孃留在身边。幺姨孃原本嫁给住在大山中一户人家,但没去男方,而是男方上门来。虽是上门女婿,但不是传统意义的入赘,孩子还是随男方姓。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给外公外婆百年后有人送终而已。还有那座大山,各方面都不方便,幺姨爹也愿意把家安在外公家,侍候外公外婆。外公认命,没有硬性要求幺姨爹的孩子跟谁姓的问题。

而恰恰是这个幺姨爹老家住在大山,为后来外公去世后保住了全尸,还找到一块葬身之地,否则就火化了。这是后话。

外公最引以为自豪的人便是我了。

一九九二年我参军入伍离开家乡时,在乡上从里到外换上军装的那一天,我向接兵干部专门请假了半个小时,跑到外公家去了一趟,让他老人家看我穿上军装的模样。

从那以后,外公逢人就说他的大外孙在新疆当兵,是队伍上的人,有出息了。

冬天他穿着我邮寄的绿色军大衣,更是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见人就指着大衣说,这是他大外孙从队伍里邮寄回来的。那多神气啊,好似那样就没人看不起他了。事实上,听母亲说,我的确成了外公的一个骄傲。自那以后,也确实没人小瞧外公了。

后来,他又逢人便说他大外孙考上了军校,将来是个军官。他更神气了。

我从小在外公家长大,直到上小学才回家读书,考上初中,又住在外公家。因为外公家离学校近,包括高中时也常去外公家,我初、高中都在一个学校就读。所以外公家塆上的人,对我非常熟悉,早把我当作是外公家的人了,虽没随外公姓。自到现在,我去幺姨孃家,那塆上跟我同时代或年长点的人都认识我,都能叫上我儿时的名字。当然我也认识他们。毕竟我童年时光有一大半是在外公家度过,那里有我一起成长和玩耍的小伙伴,那里有我的欢声笑语和足迹,还有我熟悉的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长辈们。

后来,有关更多外公的生活状态和信息,全凭家信中得知。

我在南京上军校那三年,每次寒暑假回家都要去看外公外婆。外公因腿脚不好,我还专门在南京夫子庙买回来一根拐杖给他。

再后来,我军校毕业分配到乌鲁木齐市某部队工作后,回老家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每次家信我都要问及几个老人家的身体状况。在外公生病期间,父亲提及过外公,叫我不要分心部队的工作,家里有他们叫我不要担心,他们会去看望和照顾好外公的。

只是在二零零三年的有一天,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说那天外公已经走了,我才知道外公已离我而去。并说后事都已安排好,即便我赶回去,也见不到他最后一面。说外公走时还念叨着我,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外公一生那么喜欢我,对我那么好,而我却没在他最后的日子里陪伴他,没能回家为他送终,我时常感到内疚。虽然他常说我是队伍上的人,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

那年当地殡葬改革,搞得过急,去世后,一律火化,主要针对农村,因为单位上的人去世后,早形成了习惯,都是火化。

听母亲说,有人没有火化直接埋了,被上面的人知道后,专门派人硬是把尸体挖出来,泼上汽油直接烧了。这种过急的事,在那个时候就做得出来。所以这事搞得我幺姨爹非常害怕,他要给外公留个全尸,不能让人家说他这个上门的人和幺姨孃不孝。所以他连夜请人走了几十里山路偷偷摸摸把我外公尸体抬到他老家大山上去埋了,连道场就不敢做,当晚还下着雨。没人举报,因为不知道埋在哪里。即便有人想举报,也找不到证据,还以为直接绑石水葬,或像云雾一样消失了。以至于后来我转业回老家工作,清明节和弟一起去给外公上坟时,两次把外公的坟都搞错了。因为当年埋得仓促,连块墓碑就没有,更别说刻名字了,只有我幺姨爹晓得具体位置。

第二年,这个殡葬规定又恢复了原样,因为确实不切合实际和地方风俗,搞得太过火了。可惜我外公早去世了一年,要不然也不会葬那么远、那么偏僻,连一块墓碑都不敢立。他的坟茔原先只是一个土堆,后来幺姨爹用石头箍了一下,免得天长日久被雨水淋垮塌了。

我可敬可爱的外公哟,至今我都记得您那一幅倒挂的剑眉,老了后变成两道白眉,说话滔滔不绝的样子,是那么的威严又和蔼可亲,对歪门的敢厉声打住,对正当的又是侠义心肠。

而这,恰恰影响着我。

(2020/4/28草,2020/4/30一改,2020/5/6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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