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笔锋的头像

笔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12/21
分享

梦话(处女作)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面对卧床久病不起的老父亲,甄孝礼不知所措,一筹莫展,治下去,昂贵的医疗费又从哪里来,且已经让他身心疲惫,心力交瘁;不治,内心的那道坎儿永远过不去。无奈之下,他借助一个梦来了却他的心病,可是……

甄孝礼他爹瘫痪在床整整三年了,他天天侍候,端屎倒尿,照顾得心烦意乱。

那天,甄孝礼跟爹说:“爹,自从娘死后,我有些心魂失守,时常梦见她,昨晚还托梦给我,说想您了。”

甄孝礼他爹在床上微微侧下身子,说:“嗯,你娘走得早,要不是得了那怪病,她活得比谁都健康。她生前从来不说想我,现在托梦来说想我了。你没问她为啥想我吗?我现在这个样子她倒还想我了。”

甄孝礼知道说的是梦话,可他又不能把话说明,反倒被爹问住了,答不上来。

“嗯……改天吧,改天再梦见娘时,我问问她。”甄孝礼应付着爹。

甄孝礼走出爹的屋,又独自坐在门槛上抽起烟来。他刚进爹屋前抽了一支,出来又点上了。

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微眯眼睛,望着天,深吸一口又一口,烟雾从嘴里慢慢吞进去,又从鼻孔缓缓钻出来,好似两条游龙。这过程足足有三秒,大概这时间足够甄孝礼思考。冒出的烟雾是散的,在他头顶袅袅上升,一会儿就消失在空中,无影无踪。这烟雾不像在爹瘫痪前用嘴吐出来那么圆。他想让这烟雾把他的心头压住,不跳那么快,怪吓人的。那支烟卷燃得“吱吱”作响,连烟灰也没掉,就这样直直地燃到了尽头,直到夹烟卷的手指有了痛感,甄孝礼才发觉烟卷经不起燃烧,吸了三口就没了。

他不好跟爹回答,因为根本就说不出口。说出来,如果他爹身体好的话,会悬梁自尽的。

甄孝礼有两个孩子,都是儿子,老婆在县城一家餐馆打工,大儿大学毕业结婚后与妻子在深圳一家生产电子产品的大型集团工作,二儿还在上大四,平时家里就只有他和爹了。

要不是他爹这个样子,甄孝礼也在外打工挣钱,虽然有时也想家,有思乡之苦,但总也过得自在。

早年甄孝礼在广州一家制衣厂,因年轻时学过裁缝,做衣服的技术还不错。在制衣厂挣了些钱,两个儿子的学费生活费几乎都是他前些年在外打工挣的。老婆在家力所能及种点庄稼,照顾二老。

甄孝礼的老婆没读过书,祖辈曾是地主家庭。她除了没上过学外,家庭那些针线活几乎样样都会,非常能干,很会说话,很有教养。要不是成份不好,她是不会嫁给甄孝礼的。若放在旧社会的话,那是门不当户不对,不过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讲这些。甄孝礼祖上是地地道道的贫苦人家,是当年湖广填川来的,从来没有过殷实的历史,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日子过得清寒。但甄孝礼老实厚道,有一门技艺,人也勤快,他的名字似乎诠释了他的为人处世,识孝道懂礼数。“他的名字取得好”,甄孝礼的老婆逢人便夸,说就图他这点。嫁给甄孝礼,给他生了两个健康的大胖小子。甄孝礼在外打工那几年,家里都是她在打理,照顾老人无微不至,细心周到。邻居都说他老婆不愧是大户人家出生的,不知甄孝礼哪辈子修来的福,娶了个三重四德的好女人。

可谁也没想到,五年前甄孝礼他娘好好的身体,突然吃饭觉得梗人,去县医院检查,医生在诊断结论上写着“食道ca?”。甄孝礼不明白意思就追问。医生背开甄孝礼他娘悄悄说,怀疑是食道肿瘤。甄孝礼听到这话,大脑瞬间蒙了,脸一下发白,呆若木鸡,定在原地,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不放心,更愿意相信是误诊。第二天就把他娘弄到重庆肿瘤医院检查。天啊!活检结果:食道肿瘤,恶性,晚期。“怎么刚发现就是晚期,还恶性?”甄孝礼百思不得其解。他娘不想死。“花多大的钱也得把娘治好。”甄孝礼跟老婆说。

手术后,前前后后花了八万多元,新农合只报销了二万多。因为用了不少近口的材料和药物就不在报销之列,加上是跨省治疗,政策标准也不一样。

甄孝礼生活在川东农村,离重庆较近,距重庆主城区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离省城较远。所以这个方向的人如果生了大病,都是去重庆治,还有县上医院治疗不了或拿不下火的,都建议转院到重庆大医院去。这里的人,稍有点钱的,几乎在重庆都买了房,孩子在重庆读书。用当地人话说叫提前融入大城市生活,感觉下大城市的节奏。

甄孝礼的大儿大学毕业后,死活不肯回老家小县城找工作。他说自己堂堂名牌科技大学毕业的,所学的知识在老家根本就用不着,只有大城市里才有用武之地。

这也不怪他大儿。

在当下的社会资源分配上,事实上大城市各方面条件都比小县城富有、充沛。所以大地方越来越大,小地方越来越小,人口发生了大量的迁移。乡下尤其是山区的人往乡镇赶,乡镇的往县城赶,县城的往省城赶,早就成了潮流和趋势。如今农村就没剩下多少人了,几乎都是一老一小。现在的农村人,稍微有点头脑或手头宽裕的,最起码在镇上都买了房,一般在县城买的多,一来孩子读书方便,二来生了病治疗也方便。种田地的人少之有少,荒芜的随处可见。以前的良田沃地,争着耕种,常常为个别刀尖边角的田地,争得你死我活的,生怕吃了点亏。现在是你想去种,有的是,只怕你劳力和精力不够。靠种田地养活人的日子永远回不来了。随便在城市找个事情做,都比种田地的收入高。

这种现状,至少在甄孝礼生活的川东丘陵地区是这样的,其他省份的他不清楚,不好说。

甄孝礼他娘手术后,回到家休养,吃了不少中药、中成药,花了不少钱,可吃了好像没多大效果,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后来,滴水难咽,几乎是饿死的。

原因是手术后,医生说有一个癌细胞转移了,后来就是这一个可怕可恶的细胞慢慢扩散,几乎把整个食道就长封住了。他娘还想再做一下手术,把那个堵的地方疏通。可这不像疏通沟渠那么简单,已经动了一刀,加上身体又那么虚弱,半天恢复不起来,如果再动第二刀,医生说恐怕是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

“娘,医生说了,您这手术做得非常干净,没有什么问题,恢复到以前那样有个过程,只要您心情愉快,不要去想那么多,能吃什么就吃什么,能睡就睡,慢慢会好起来的。”甄孝礼明知有些不是事实,可还是情愿这样说。

甄孝礼非常理解娘的痛苦以及对生命的渴望,她还没活够,她常说还没坐过飞机,还没去北京看天安门……

那天,甄孝礼跟老婆商量,决定带他娘去重庆坐飞机,到北京看天安门,看故宫,看长城。可他娘死活不肯去,微微地低声说:“现在没有一点心情,去干啥,又有啥子好看的?”

是啊!有心情时没时间去看,有时间时没心情去看。

这对于眼下甄孝礼他娘就是这样的。身体健康才是最大的心情,才是最大的愿望,才是最大的幸福。可现实呢?现实是一天一天没心情,一天一天萎缩下去,一天一天身体垮下去。

在疾病面前,人啊,显得是多么的脆弱和渺小,甚至无奈。

还有关键的是她心情极度不像医生说的要愉快,始终提不起神来。她常跟家人说,晚上梦见自己像好人一样,有说有笑,可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老样子,话也说不啷个出来,吃也吃不了多少,一想起就叹气。

得了这种病,药物治疗是一部分,关键的是心情要愉快。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呢?除非他(她)修炼成仙,看破一切红尘。多数人都是整天在郁郁寡欢中度过,最后提前结束了自己。如果不去医院检查,或不作手术,蒙起活,说不定还能活长久点,不至于这么快,一下就把人折磨得不像人样儿了,骨瘦如柴,跟骷髅似的,外人看了都害怕。甄孝礼这么认为。

十个月后,甄孝礼他娘还是回天无力,尽管一家人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几天,甄孝礼还专门在镇中心医院买来氧吸,请来医生为他娘看看。医生说,他娘器官已衰竭,呼吸困难,并叫准备后事吧。

两年后。

一个夏天雨后的傍晚,甄孝礼他爹在坡上忙完活,回家的路上,踩滑了,一不小心摔得四肢朝天,人仰马翻,从坡上摔到坡下,滚了十几米远。没想到这一摔,就永远站不进来了,盆骨粉碎性骨折,瘫了。

无奈,甄孝礼只好放弃在制衣厂相对高薪的收入,回到了老家农村,种田地,照顾爹。

这一守,一晃就三年了。

看到爹这个样子,要死又不死,要活又下不了床,心里像喝了五味杂陈的东西似的,弄得自己比同龄的人显得苍老了许多,并且早已谢顶了。

自从甄孝礼他爹病了后,甄孝礼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有说有笑的,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而且有时动不动莫名地爱发脾气。他一门心思就是把爹照顾好,不要让爹饿着,更不能长褥疮,自己哪也不敢去。他每天要给爹翻几次身。爹要上厕所(说是上厕所其实就是在床上,甄孝礼拿盆子接屎尿),就跟甄孝礼打电话。这电话还是专门给爹买的,一来方便爹,二来方便自己。因为甄孝礼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守在爹的床前,还得种点庄稼和蔬菜,不然什么都得去买,开销更大。治疗费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就像他爹的身体一样病得那么深,不知何时是个头。

甄孝礼他爹年轻时在当地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方圆几十里地的人,谁不认识他。

他是个改猪匠。那个年代这个职业可吃香了。一把铜刀,一个喇叭,走天下。哪一家的猪不需要骟,除非是要作为母猪或种猪饲养。

“咯嘟……咯,咯嘟……咯啊咯嘟……咯”清脆悦耳且富有节奏的吹奏声在乡间田野随处漂荡。这声音总会招来小孩子们非常好奇,把它译成“割猪……割,割猪……割啊割猪……割”,并追着改猪匠喊唱。

甄孝礼他爹每到一个村庄,通常是一根小板凳一坐,蹲下身子就半天直不起来,因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小猪要骟。他很有技术,手脚麻利,一刀见效,根本就不用给小猪缝伤口,几天后,伤口就愈合了。割出的猪睾丸或养儿肠,那时很多改猪匠就随手一扔,被早已等候一旁的狗啊或鸡啊,叼上就跑了。但甄孝礼他爹与别人不一样,他用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布口袋一装,都带走了。甄孝礼小时候没少吃这道菜。他经常问娘,这是啥肉,有咬劲,很好吃。他娘也不好意思说,就叫甄孝礼吃就行了,吃了长身体,要不是他爹有这个职业,那能吃上这道菜。

尽管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肉吃得少,可甄孝礼的身体没有亏到,比同年龄人发育都好,身体强壮,这要感谢他爹是个改猪匠。也是因为这个,他家才有钱让甄孝礼去学裁缝。

一把铜刀磨得锃亮,一个喇叭响彻四方,一双泥脚走遍乡野,随着小猪的一声尖叫,从此一头没有性别的猪就诞生了。这样的猪养大后,才能上市场,肉才好吃。有人戏说改猪匠不知让多少头猪断子绝孙了。但没这个职业,人类还能吃上上口的猪肉吗?存在的就是合理吧,用这个富有哲理的思想来解释,改猪匠心里多少有些宽慰。

据传,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还专门为这个职业写过一副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很富有寓意的一个写照。

这,一点不是梦话。

甄孝礼终于盼到了二儿子放寒假回家。他要跟儿子完成一件大事。

一天,甄孝礼跟儿子说:“你奶奶给我托了一个梦,说想你爷爷了。我都准备好了,选个日子,我们把你爷爷抬出去和你奶奶说说话。”

儿子没开腔,只“嗯”了一声。

那天晚饭后,甄孝礼扛着锄头和铁锨,在他娘的坟旁挖了一个坑,坑下面还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他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才完工。

甄孝礼边挖边自言自语:

娘啊,我命好苦啊,您老人家走后,爹也被摔瘫了,治也治不好。他好遭孽哟,治也不是,不治也不是,您开个口说说话,我啷个办嘛。您想他来陪您,就跟我托个梦来,爹一辈子不做梦,他也梦不到您。我天天做梦,也很少梦见您,偶尔梦见您呢,又不开口说,您为啥子不说一点呢?您不说,我帮您说:想爹了。啊?您想爹了。好,我改天把爹抬来,让您看看,陪陪您。

川东的腊月,寒冷刺骨,潮湿的空气裹着丝丝雪花,令人牙齿咯咯作响,但甄孝礼丝毫不觉得冷,周身发热,背心还冒出了冷汗。他要赶在天亮前挖好,以免过路的人看见,问起来不好回答。他是当地出了名的孝子。他一边挖一边说,“太累了,太累了”,不知不觉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躺在了自己挖的坑里。他梦见好多树,好多花,好多人围着他,指着他说,但他没有听清楚说的什么,迷迷糊糊的,他双手乱抓,他在挣扎。他伸手往脖子一抓,抓住一根冰冷的东西,他惊叫一声:“蛇!”醒来一看,是握住的锄把。大冬天哪来有什么蛇,他自言自语。他喝了一口酒,壮了壮胆,又继续挖。在这荒郊野外,没有一个村庄,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还有他的自言自语,他感到无比的空,和无比的静。太空没有星星,更没有月亮,这一切都被微微的雪花挡住了,没有一丝光亮。他完全凭借那款老式的波导手机微微的光亮完成他平生最纠结最伟大的杰作,在他看来,这事只有他才做得出来。坑挖好了,时间刚好五点。他铺上草,趁天还没亮透,没有行人,独自回到了家。

小年那天,甄孝礼的老婆还在城里头,她说这几天火锅店生意好,还做几天就回家过年,叫甄孝礼跟二儿,还有爹,一起过小年。如果不是二儿回来,甄孝礼还像往常一样只炒两个菜,今天,特意加了两个菜,弄了四个菜,一则是小年,二则二儿回来了,三则跟爹……

晚饭后,甄孝礼给爹擦洗干净,换好一身事先准备好的新衣服,然后把他抱离床慢慢放进竹筐。

“爹,娘说想您了,叫我今晚抬您出去,让她看看,你的病就会好。刚好您的二孙子放寒假回来了,我跟他一起抬,你儿媳妇和大孙子孙媳妇还有几天才回来,他们都很好,回来后我跟他们说。” 甄孝礼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要跟爹说一下,免得他有牵挂。

甄孝礼和儿子抬着老头子,很轻松就来到了目的地。

老头子很瘦很轻,尽管骨架有那么大,但身上没有多少肉,感觉不到一百斤。

路上,儿子什么话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这个老头子是他的爷爷,是他父亲的父亲。父亲不爱他吗?肯定不可能。这些年,他在外读大学,深知父亲的苦楚,母亲在城里打工,父亲一个人在家照顾爷爷。但他又不能说什么。要不是父亲早些年打工积攒了些钱,他读大学根本就不可能。母亲也不可能待在家里,两个好人长年累月侍候一个病人,这个家还过不过了。生活得继续下去,没办法,母亲就到县城打工,好在离家不远,如果家里有个什么事的,很快就能赶回来。他非常清楚,生活费全是母亲打工挣来的,大哥刚结婚,房子按揭,月月还贷,各有各难处啊。

甄孝礼和儿子小心翼翼把老头子放下,平躺在坑里,垫上枕头,盖上棉被。然后说:“爹,您在这里躺上,睡着后,娘就会来看您,跟您说说话,就没有痛苦了。”

老头子“嗯”了一声,招手示意他们回去,想说却又没有说出来:夜深了,时间不早了,别打扰他睡觉,他想早点去见见老伴,跟她说说心里话,让儿子也解脱。

甄孝礼和儿子打个空手往回走,双方都没有说话,沉默如金,彼此心情都很沉重,连身边周围的空气都快凝固了,甄孝礼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

走到半路,儿子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掉头话也不说径直向他爷爷躺的地方走去。

“你还回去干啥子?”甄孝礼问儿子。

“我回去拿抬爷爷那个竹筐。”儿子回答道。

“那个竹筐抬出去了,就不要了,拿回去不吉利。”

“这个竹筐还有用。”

“还有啥子用?”

“我想……等您老了,如果像爷爷那样子,我就和我的子女用这个竹筐把您也抬出去。”儿子回答道。

“啥?!……”甄孝礼答不上来。

“好,好,好,走,赶紧去看你爷爷,抬他回家。”

“你啷个又回来呢?我还没梦见你娘呢?还没见到她,还没跟她说说话呢?”甄孝礼他爹见他们又回来了,不解地问。

“爹,您梦不到娘,您根本就不做梦,是我在做梦,我说的是梦话。爹,我们回家,从今往后,再苦再累我们也要在一起,不离不弃,我不会再说梦话了。”

甄孝礼如释重负,压在他胸口那块石头终于掀开了。一股寒风吹来,他打了一个颤,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2020/5/22草,2020/6/1完,2020/6/2一改,2020/6/3二改,2020/6/4三改,2020/6/5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