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一个终结他人生命的渎职者!”汪局长气愤地甩下最后一句话。熊三终于低下了头。
二
二〇〇八年六一儿童节,那天刚好是星期天,L县检察院渎职侵权检察科(简称渎检科)内勤小倪正在机关幼儿园观看女儿表演节目,突然,他“手机中的战斗机”——“波导”响了。他掏出手机,翻开机盖,一看,是单位办公室葛主任打来的。
“寨子坪煤矿出事了,通知你们汪局马上、马上到县政府三楼会议室开会。”
电话里头,小倪听出葛主任焦急的声音。
小倪从电话判断,这个煤矿肯定出大事了。葛主任的语速很快,很急促,以往通知个什么事不是这样,这次她连用了两个“马上”。
汪局以前是反贪局副局长,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单位中层干部竞职上岗时,院党组把他调整到渎检科任科长,但同事们还是习惯叫汪局。小倪同时也被调整到这个科,负责内勤工作。二〇〇六年十月小倪从部队转业分配到检察院反贪局,跟汪局一个科室,也是同一个组。
小倪立即打汪局长电话。无人接。咋办?!
女儿的节目马上就到了。小倪从座位起身轻轻走出演出场,迅速跑出幼儿园,打的到单位,拿上本子和笔,跑到检察院家属院,可被看门老头拦住了,问找谁。小倪说找汪局,通知马上到县上开会。老头说,在,刚见他回去。小倪不居住这个小区,头一回来,不知道汪局家门牌号。问老头。老头说三单元五楼左手。小倪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汪局家门口急冲冲敲门。门开了。
“汪局,赶快到县政府三楼会议室开会,寨子坪煤矿出事了。”小倪边说边递给汪局本子和笔,接着又说:“打你电话,咋没接?”
“唉呀!刚才我到中医院给我爸送药去,出门时忘了带。”汪局长边说边穿鞋,关门下楼,问小倪:“车呢?”“这会儿应该在家属院门口,我来时就申请了。”小倪答道。
老乔驾驶的“88号”警车停在家属院门口。汪局长一开车门就对老乔说:“县政府三楼会议室”。
小倪看汪局上了车,心终于踏实了。
地方政府邀请检察机关调查事故,这块工作是由检察机关的渎职侵权检察部门来做。小倪进入这个部门有一年多了,知道事情的紧迫性和重要性。
如何从事故背后找到渎职侵权案件线索,让渎职者绳之以法,这是渎检人的本领,也是渎检人的本职。汪局长,可以说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从渎职侵权检察部门一名书记员干起,任助理检察员、检察员,提拔为反贪局副局长,几年后又返回这个部门负责,挑重担,一直在自侦部门干,积累了查办职务犯罪案件的丰富经验。只要他一出马,案子就有戏了。案件的任何蛛丝马迹他都不会放过。
三
小倪返回机关幼儿园时,女儿的节目已结束。他坐回原位,观看其他孩子表演。这是女儿在幼儿园的毕业演出,下半年女儿就上一年级了。他向旁边女儿同班的一位家长要了女儿所在“智慧树”班表演的电子相片,权当是给女儿留下了在幼儿园的最后记忆。
四
六月二日,星期一,早上小倪一到办公室,汪局长就跟小倪说,准备好调查笔录纸,调取证据通知书,询问证人通知书,到院办公室开几张空白介绍信,申请车辆,马上到寨子坪煤矿。
昨天,汪局长参加省煤监局西南分局牵头的联合调查,有安监的,有监察的,有公安的,有工会的同志参加,调查组初步结论这是一起顶板垮塌死亡五人的责任事故。尽管最终的调查报告还没出来,但职业的敏感告诉汪局长,这起事故的背后涉嫌有渎职犯罪。他当天就请示检察长经同意,以事立案,全面侦查。
汪局长在参加联合调查组调查的同时,就在思考如何侦查这起事故背后的渎职案。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高度重视:当天当班的工人有一个是外地人,调查组没有取到笔录,说是回A市老家了。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五月三十一日下午寨子坪煤矿出的事,怎么这一个工人就回老家了。除了他,其他工人都是本地人。
事故一出,死亡五人,这是无法挽回的生命和现实。善后工作有序开展,煤矿积极赔偿。看到五条健壮的尸体躺在用白布盖住的木板上,尽管是夏天,但令人感觉是异常的冰冷。汪局长暗暗下定决心,到A市去,找到那个工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来到寨子坪煤矿,汪局长调取了有关证据材料,在煤矿安全副矿长的带路下,和小倪进矿硐查看现场。昨天他在地面调查,没有进矿硐。汪局长和小倪接过副矿长递给的安全帽,径自向矿硐走去。这是一个低瓦斯平硐开拓矿,很长,越往里走越冷,感觉阴森森的,沿途有一辆拖车,还装着矸石,在锃亮的轨道上静静的安放着。走到离硐口大约一公里处,走不动了,只见有五对电蜡烛在微微发光,旁边有烧过纸的灰烬。副矿长说,到了,就是这儿,硐里不能有火,这些纸灰是在硐外烧了带进来的。汪局长抬头一看,固定顶板的几根立柱完好无损,横撑有两根断了,巷道有掉下来的矸石,虽然不大,若砸中人的脑袋,足以要命。借着硐内微弱的亮光,汪局长仔细看断掉的支架,是新印子。汪局长问副矿长,是这儿吗?副矿长很坚定地说“是这儿”。再往前就走不动了,被矸石挡住了前进的路。
在出矿硐的路上,汪局长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矿有两个作业面,出事地点是在主硐,而另一个作业面也就是支硐,没去看。通常主硐的加固应该没问题,工人进出时间最多的就是主硐,而在半路中那个推车为什么装有矸石?那些矸石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一个采矿许可年产六万吨的小煤窑,工人加管理人员有近三百人,市场煤价一吨不到五百元,光支出职工薪酬就是一个不少的数目,还不算材料费、外购燃料动力、维简费等各项开支,这么一算,煤矿一分钱不赚,还倒亏,傻子也不这样干。有问题,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两个作业面,能出多少煤。要想从煤矿管理者身上得到有价值的东西根本不可能,这么多年没少跟他们打交道,个个人精。突破口——A市那个工人。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都说那工人头天晚上接到家里电话说有事,第二天吃完早饭请假就走了。跟他一个班的工人是这样说的,管理副矿长也是这样说的。这说法惊人的一致,连细节都一致。顿时,汪局长有点兴奋了。这是一个职业检察官对问题高度负责的兴奋,又是善于从错综复杂的事物中分析出独到见解的兴奋,还有像鹰一般从高空俯冲地面捕捉猎物的兴奋。
五
汪局长从煤矿工人花名册中得到了那个工人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
事不迟疑,赴A市找那个工人。汪局长没有直接打那个工人的电话,而是按图索骥。
六月三日,早饭后,汪局长和小倪坐着老乔开的“88号”警车,向A市出发。
那个工人姓甄,原是当地一家叫汤家湾煤厂的职工。这个厂之前是国有煤矿,后因改制,缩减产量,裁减人员。甄师傅年龄偏大,又加上有点病,厂里给他一次性算淸,他就没干了。甄师傅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在外上大学,老伴长年哮喘,吃药不断,开销很大,一家四口就靠之前煤厂给的那点钱根本不够。他目前居住的房子还是厂里分配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不到五十平米的砖混结构楼房,已破旧不堪。
汪局长向甄师傅自我介绍后,还没开始提问。甄师傅皱着眉头就把憋在心里的话往外吐:“我就知道你们检察院会找来的。”
“为什么这样说?”汪局长问。
“因为我说话直,又是外地人,他们怕我说漏了嘴,叫我回来,实际上是支开我。”甄师傅说。
汪局长掏出香烟,替给甄师傅一支,帮他边点边说:“不急,甄师傅,咱们坐下来,慢慢讲。”
甄师傅这才想起忘了给汪局长和小倪给坐,倒水。
接下来的正式问话水到渠成。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寨子坪煤矿的?”
“我是矿上出了事才走的。”
“矿上什么时候出的事?”
“下午3点多。”
“几月几号的下午3点多?”
“5月31(号)。”
“你为什么要离开寨子坪煤矿?”
“我——(支支吾吾)”
“是你家里有事,请假回来的吗?”
“不是。”
“那又是什么?”
“是矿上叫我回来的。”
“他们为什么叫你回来?”
“说我岁数大了,身体有些不好。”
“寨子坪煤矿出了什么事?”
“死了5人。”
“你是怎么知道死了5人的?”
“我们是一个班组。”
“你们班组共多少人?”
“10个。”
“你们班组除了你以外,他们都是哪里人?”
“他们都是本地人。”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都是本地人的?”
“平时一起摆龙门阵时,他们自己说的。”
“出事地点在煤矿哪一个作业面?”
“在(+)195(米)作业面。不过——”
“这个作业面是在主硐吗?”
“不是。”
“那在哪里?”
“在支硐。”
“你刚才提到‘不过——’是什么意思?”
“出事地点在这个(+195米)作业面的另一个掘进硐。”
“另一个掘进硐?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这个(+195米)作业面里另外开采了一个硐。”
“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就是在这个(+195米)作业面里另外开采了一个硐。”
……
汪局长的问话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小倪飞快地记下了甄师傅关键的话,并对意思不明确的回答用括号备注。问完交给甄师傅看。甄师傅看完后,在笔录最后一行工整地写上“以上笔录我看了,与我说的一致。”然后签字摁印。完成笔录。
“你的字写得还不错嘛。”汪局长说。
“我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高中生。”甄师傅也不谦虚地说道。
“哦,老三届呀,厉害!”
“我还是一名党员,党龄有三十年了。”
“啊?!难怪,难怪。”汪局长自言自语发出感慨。声音虽然不大,不是对着甄师傅说的,但甄师傅还是听到了。
“什么难怪?汪局长。”
“哦——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一个好人,正直,党性坚强。”汪局长立即回答。
甄师傅渐渐舒展眉头,露出开心的笑容。
汪局长再递给甄师傅一支烟,伸过手帮他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他从嘴里慢慢吐出一个又大又圆的烟圏,在他眼前飘呀飘,看着它渐渐散开为一缕淡淡的雾,一会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此次A市之行,来得及时,收获满满,之前的判断完全正确。接下来有硬骨头要啃——这个煤矿的监管者,涉嫌至少是玩忽职守的职务犯罪。
六
黑心老板!天理难容!这真一个吃人的黑洞!
汪局长迅速将此情况向联合调查组组长报告。
煤矿老板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且伪造事故现场,未经批准擅自开采,性质特别严重,迅速被公安机关控制,被采取强制措施,
七
六月四日下午,汪局长刚从A市返回,马不停蹄来到县看守所,询问寨子坪煤矿老板邝山。在汪局长这个案子里,邝山是个证人。
邝山四十多岁,身高有一米七多的样子,身材结实,头发梳理得油光可鉴,脖子上戴一根很粗的黄金项链,有点像拴烈性宠物犬的金属链子那么粗;他双手无名指各戴一个大大的方方的金戒子,上面刻着一个“财”字,一看就是有派头的有钱人。当然这是他入所之前的形象。那天在看守所询问邝山时,这些装饰都没了,此时他更像一个落魄的浪人。入所有规定,这些东西不能带进去。邝山一见是汪局长和小倪来了,一下泪流满面,低头向汪局长哭述着:
“救救我吧,汪局长,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这一进来,他们咋办呀?!”
联合调查组进驻寨子坪煤矿那天,邝山就知道了汪局长是检察院的。
“先把你的事情说清楚。主动坦白,积极检举揭发办案机关尚未掌握的其他犯罪线索,查证属实,就是立功,对你就可以依法从轻处罚。现在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好、好、好,我说,我说,你们问啥子我都如实回答。”
“你们为啥要伪造事故现场?”汪局长一发问,就直奔主题,直指要害。
邝山抬头看了看汪局长,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
“因为出事地点那个掘进硐,上面还没有批下来,如果上面查起来,是在那个点出的事,我们的责任就更大了,不单是死了人,还有违规非法开采,对我们损失就更大。出了这个事以后,矿长和安全副矿长都给我打电话问啷个办?我当时在县城里,在电话里叫他们转移地点,我立马赶回矿上。我回到矿上,问处理好没有,他们说处理好了。我问在什么地方。他们说在主硐一公里处。刚好那个位置前几天垮塌过,只是没有出现人员伤亡,掉下的矸石刚清理出去,就遇到‘五·三一’事故了。”
“现在巷道还有一辆推车,装有矸石,这是怎么回事?”汪局长又问。
“那辆推车装的矸石,就是从出事点拉出来往转移点倒的。不过这个事故的善后已经处理好了,赔偿金全部到位,死者家属也没意见。”
汪局长一下无语了,真想给这个邝山一巴掌。
在利益的驱使下,这个邝山什么都做得出来。在他看来好像这是合情合理,既不伤和气,又不断财路。生命已逝,无法挽回,拿钱开路的想法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这种处事思维是完全错误的,必须让他纠正,并且为自己的行为买单。转念一想,邝山确实是他之前所说的“如实回答”,不禁又有点可怜起他来。
汪局长接着又进一步更有指向的提问。
“那你们在出事地点采煤,镇上驻矿安全员是否知道?”
“他晓得。”
“他晓得什么?”
“他晓得我们在那个点采煤。”
“哪个点?”
“就是出事地点。”
“为什么这么说?”
“他每周都要进矿硐去看,检查作业是否安全,查出问题要求我们整改。”
“他是否知道你们开采这个点是违规非法的?”
“他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往煤监局申报扩能增加掘进硐时,把报告给他看过。”
“他如何反应?”
“他说,好。申报下来后,煤矿就可以多采煤,增加收益了。”
“那他是否知道你们的申报还没批下来?”
“他应该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从那以后,他就没问过申报的事了。”
“从哪以后?”
“就是前面我说的,向煤监局申报扩能增加掘进硐给他看报告以后。”
“你们驻矿安全员是谁?”
“我们镇经发办主任。”
“叫什么名字?”
“熊三。”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
“请讲。”
“我要检举熊三。我送过他东西。”
“什么东西?多少?几次?时间?地点?方式?你慢慢地详细讲。”
……
问完邝山,回单位的车上,汪局长交待小倪,回去马上转以人立案,以涉嫌玩忽职守、受贿犯罪对熊三立案侦查,呈报检察长批准,并准备到分管检察长办公室汇报案情。
八
“88号”警车,是一辆“猎豹”越野,专门保障自侦部门外出办案,老乔是这辆车的专职驾驶员。他是从西藏某部队转业的汽车兵,素质过硬,对办案人员心领神会,办案出车从不过问到哪里去,去干啥。
六月五日八时四十分,老乔驾驶“88号”警车准时在院大门口,汪局长和小倪下楼上车,法警大队史大队长从一楼办公室出来也跟着上车。汪局长对老乔说:“天河镇政府。”老乔麻利地踩离合、挂挡位、松制动,“猎豹”发出“隆——”的一声,喷出一股烟,向天河奔去。
寨子坪煤矿在天河镇辖区。
“猎豹”一到天河镇政府院坝,政府上的一些人就从办公室探出头来,好像在嘀咕交流着什么,然后又缩了回去。汪局长、小倪和史大队长径直来到镇党委书记办公室。唐书记忙迎上招呼握手。
“人呢?”汪局长问。
“在。在镇长办公室开会。”唐书记答道。
九
看守所。
熊三抬头避开汪局长的视线,转向一边,要么答非所问,要么一言不发。
“你不说是逃避不了现实和问题的。”汪局长继续说。
熊三的汗水一颗一颗往下滴,东张西望。小倪从裤包里掏出纸巾,隔着铁护栏,替给熊三。熊三起身本能地伸出右手去接,没想到左手也被手铐顺带牵了过来。
“谢谢,谢谢检察官。”熊三说。
审讯桌上汪局长的电话亮了,震动不停,是妻子打来的,他一下挂了,继续讯问熊三。小倪把汪局长的问话一字不落记下。熊三的回答栏里,小倪几乎都写满了“沉默”“东张西望”“不语”“……”。汪局长的电话又震动了,还是妻子打来的,他又挂了,继续讯问熊三。
熊三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盯着汪局长和小倪中间,落在他们身后那扇门上。他清楚地知道,从这扇门出去,与他背后那扇门出去,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概念。他渴望穿过眼前这道铁护栏,从对面那扇门出去。他呆呆的目光背后,大脑在迅速转动——脑海里不断出现煤矿的影子,还有邝山那诡秘莫测、低头弯腰的笑;想起那清脆的碰杯声音,是多么的诱人,是那样的悦耳;想起那一仰而尽的豪饮是多么的尽兴;想起邝山让我见了从未见过的“世面”……是邝山,是邝山,他就像一座深藏不露的矿山,里面不知藏的是黑金,还是稀土,还是暗流?是邝山把我害了,是邝山埋葬了我……
审讯桌上汪局长的电话又震动了,又是妻子打来的。
“出去接吧,汪局,嫂子肯定有急事。”小倪对汪局长说。
汪局长拿上电话起身开门而出。
“军,爸快不行了,你在做啥子?!咋不接电话。你赶快到中医院来。”汪局长一接通电话就听到妻子着急的声音。
“我这会儿正在(审)问人,走不开呀!”
“换其他人啥!缺了你单位就不转呢?!”
“其他人不熟悉案情。况且马上就突破了,要趁热打铁,在这节骨眼上离开就前功尽弃了。”汪局长向妻子解释道。
“老婆,再坚持下。辛苦你再陪爸说说话,你就说我正在案子上,正在案子上,他老人家会明白的。我这边一结束立马赶过来,呵。”汪局长有点哽咽的央求妻子。
汪局长的父亲是名退休教师。二十几年来儿子汪军在检察院风里来雨里去,他太了解太理解儿子了。儿子从一进检察院到现在,只要说“有案子了”“在案子上”,老人家二话不说让他去,有时候话都到嘴边了,又自个儿咽回去。怨谁呢?谁也不怨,是自己当初支持他考的检察院,他入党也是自己动员的。
十
“熊三,这会儿我们汪局长有点事在外接电话,我们现在撇开案子不说,先聊聊家常。你刚才也看到了汪局长挂了两次电话,你知道他挂谁的电话吗?告诉你,是他老婆的电话!他家里有事,而且是大事——他的父亲快走到了人生的终点,这几天在医院病床上奄奄一息,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为了这个案子,为了给寨子坪煤矿‘五·三一’ 事故一个满意的答复和交待,这几天他几乎一门心思扑在这个案子上。不错,他是一个工作狂,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出了名的孝子。去年他母亲去世前,一直卧床不起,他经常帮母亲擦洗,还背母亲到院子里晒太阳,小区的人谁不知道,谁不夸啊,说一个局长一点没架子,还是他们心目中那个乖娃儿。他心底仁慈、善良。在案子上,他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办的案子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你知道吗?他是我们全省非常优秀的检察官,两次被省检察院表彰为优秀侦查能手、先进个人,在单位几乎每年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遇到他来办你这案子,是你的福!当然了,他的这些荣誉不能说明什么,但至少来说他是条汉子,是一条有血有肉有担当的汉子。而你呢?油盐不进!尽管你的心在跳,但冰冷,比那五具冤魂的心还冰冷。你要相信,法律不是冰冷的工具,是有温情的使者!刚才汪局长苦口婆心跟你说了那么多,一是为了这个案子,二是为了你!你看都不看他一眼,我认为你做人失败,你没心没眼。事情已经出了,该面对的必须面对,这才是一个男人的担当!目前,你对抗、回避不是办法,只有如实坦白,争取宽大处理,才是唯一出路。如果你当初发现煤矿在私自开采就制止,至少来说这五个工人就不会出事;如果你与邝山打得不那么火热,你就敢于较真,你就能制止煤矿的非法行为。那个俗话怎么说的呢?哦,对了,叫——“吃了人家嘴软,拿了人家手短”。你身为一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你的职责哪里去了?你作为一名党员,你的党性又哪里去了?如果你不渎职,这五个人还会健康地活着,你也不会在这里!他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啊!家里顶梁柱,你想想这五个家庭现在是多么的悲痛!在事实面前,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摆在那儿。最后跟你交个底吧,今天来找你问话,就是来看你态度的,你一句话不说,‘零口供’同样可以依法起诉你,你看着办!”小倪耐心地跟熊三说道。
这些话曾经是多么的熟悉啊!熊三静静地听小倪讲,没有反驳一句。慢慢地他把头转向小倪,开口说道:“等汪局长进来后,我全都说,我全都说,我不是人,我是披着人皮的鬼,我——我——我是一个魔鬼啊!”说完,泣不成声,用双手捶打着胸脯。手铐也随着他的双手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汪局长,我错了……”汪局长一回到审讯室,熊三就迫不及待地交待。
……
问完熊三,汪局长和小倪走出看守所,正准备撑伞,抬头一看,阴雨绵绵的天放晴,风停了,一道彩虹挂在对面巍峨的山上。
六个月后,一审法院判处熊三犯玩忽职守罪三年、受贿罪七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八年,熊三当庭表示认罪认罚,不上诉。
十一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谁也挡不住。
二〇〇九年二月,L县检察院渎职侵权检察科升格更名为反渎职侵权局(简称反渎局),当了两年科长的汪军,现在名正言顺是局长了,而且也进了班子。这下同事们称呼他为汪局,他再不说“别那么叫,是科长了”。汪局长是L县检察院首任反渎局长,被记在了院志上。
二〇一七年转隶的号角已吹响,汪局长不曾想自己又成了L县检察院里的末任反渎局长。院志上又记了一笔。
十二
这真是富有历史性记忆的画面。
二〇一八年一月四日,星期四,天气:小雨转晴,L县检察院三楼检委会会议室,自侦转隶人员座谈会上,反贪反渎的同志都哭了,情不自禁流下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从未掉过的坚强的泪。这泪里有喜悦、有辛酸、有过往、有未来,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五味杂陈。刚参加工作几年的年轻同志哭了,工作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同志也掉泪了,连平时最不善言辞的反贪局张局长也潸然泪下,一位从参加工作就在检察院的中年反贪女干警哭成一个泪人,抽纸一张接一张。汪局长的眼圈被自己揉红了,眼泪在眼窝转了又转,始终靠坚强的情感控制着,不让掉下来。轮到汪局长发言时,想好的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我一九九五年从乡镇考调到咱们院,十一年反贪,十二年反渎,都是自侦,就没挪过半步,也从没想过挪动。这个大家庭很温暖,从内心来说不想离开,最大感受是不舍!”说着说着,他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这场面,难舍难分,饱含深情,这是情感与事业的冲击!这是把自己融入检察院,尽心尽力,精心打造,才有这份情感的迸发与认同!朝夕相处的同事,即将离开这个大家庭奔赴新的岗位,感动、不舍、泪水交织一起,构成一幅令人难忘、为之动容的画卷!你们辛苦了,天气作证——雨水为你们洗尘,阳光为你们照路!从另一个角度说,检察院枝繁叶茂,开花结果,接触新岗位,认识新朋友,人脉更广,朋友圈越来越大!人生就像在圆形跑道上跑步,跑完一圈到达的终点就是下一圈的起点。祝福同志们在新岗位——启航新征程,创造新佳绩!
二〇一三年初小倪就提拔为政治处副主任,离开自侦部门虽说有五年多,但在自侦工作六年的点滴历历在目,想起自己刚从部队转业到检察院,从不适应到适应到热爱,从不会做笔录到独立统案、办案,这期间有自己艰辛的付出,但更有像汪局长这样的老同志无私的传帮带和关爱。想想座谈会后明天这帮兄弟姐妹就到监察委工作,看看今年招录的新同志来院里报到。瞬间,一股激流涌上心头,提起笔,迅速在笔记本上写下一首诗:
《植心的梦在召唤》
那年,一个决定
走进了这扇大门
曾经多少彷徨
如今都化为一块磁石
深深地被吸在了这里
那月,一件举报
跟老检察官下乡办第一案
多少理论到这里开始检验
原来做笔录不是那么简单
重新审视自己的实践
那日,一纸判决
正义的光芒穿透阴霾
使渎职者知道了检察人的存在
把他们的幻想在这里化为泡影
原来犯罪就在身边
今年,一个决策
与自侦默默地挥别
昂首背上行囊,转换身份本色不变
在另外的战场
重复类似的故事,书写新的辉煌
今月,一份方案
重整力量迫在眼前
体制改革铸造新时代梦想
护法的初心,不忘
神圣的誓言,不改
今日,一缕春风
现代化的宏图正渐渐舒展
一个个新生慕名而来
接过前辈留下的手印
义无反顾追逐正义之剑
来年,来月,来日
喜报会露出水面
法治的康庄大道任重道远
甘将汗水在这里浇灌
是怎样的魅力让后继者源源不断?
是植心的梦在召唤
(2021/6/21落笔,2021/6/24收笔,2021/7/1定)
(注: 发表于《广安文艺》2022年第1期,原标题为《反渎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