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之书

一

早前看过一个片子，叫《别拿村长不当干部》，蛮有意思。村（社）干部是中国现行体制下最小的官，但又不是编制内的公务员，他们的身份是农民或居民，但干的工作是千头万绪，纷繁复杂，是执行政策的最末端人。他们既要有较强的政策理论水平，更要有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群众工作能力。他们不能常坐在办公室，常在群众身边，走进街头巷尾，去发现去解决问题。而当一个有着12年军龄的退役老兵干上这一行后，会结出什么样的果？演绎怎样的精彩人生？

二

龙年春节收假上班第一天，我慕名走进邻水县鼎屏镇双河口社区，终于见到了社区党委书记兼主任陈良云，与这位退役老兵聊起了天。

刚进入双河口社区办公楼，就见有群众来找陈良云办事，他连忙叫工作人员带我到他办公室先坐。

“刚好，你来了，你是检察院的，懂法律，你说出具母子关系的证明，该不该社区出嘛？”若10分钟后，他走进办公室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揪心而老生常谈的问题。

原来这需出具母子关系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儿子户口早迁出，各自的户口本上都没有对方的名字，没有载明相关信息，她只好找户口所在地的社区。

陈良云说，像这类证明出具后，一般背后都带有利益关系，他们拿着父子或母子关系的证明后，几乎就是为了办理涉及财产方面的事。社区居民，我不可能都知根知底，一大部分人都是因买房迁来，外地人，都不认识；也有部分居民，因历史原因户口挂在我社区，但人不在我社区居住，甚至在县外居住，遇到要办事的时候才到社区来。不像村民，大家祖祖辈辈生活在一个村子，相互之间都认识。如果对方谎称是某种关系，我们出具了，弄不好到头来我们社区是要吃官司的。

“遇到这种情况（指不认识对方）如何办？”我问。

“从方便居民的角度出发，出还是要出的，但我们要调查清楚了来。光靠我一个人肯定不行，还得通过我们的‘格格们’（指网格员）调查了来。”陈良云不紧不慢地说道。

双河口社区是全县一个较大的社区，位于县城北部，辖区面积约0.56平方公里，常住人口2380户7720人，社区党委下辖7个党支部，有党员187人。居委会设10个网格小组。实行24小时网格化管理，辖区网格管理覆盖率达100%，建立了比较完善的网格管理体系。

陈良云是2021年1月走马上任双河口社区党委书记的，之前只是社区主任。村（社）干部改革实行一肩挑，书记主任一个人后，他坦言，感觉压力大，担子重，党政一把抓，凡事都要操心考虑，不过再重的担子，也得挑起。这位有着12年军龄的老兵坚定地说：“当兵的生活锻炼了我。”

1992年冬天，陈良云怀揣理想，入伍来到新疆塔城阿吾斯奇边防站，成为了一名卫国戍边的边防战士。新兵下连被选派到塔城军分区学报务，结业就来到了这个边防站从事报务工作，1994年参加军分区通信大比武，因精湛的业务和理论水平脱颖而出，荣获全区第二名，年底因表现良好、工作出色荣立三等功，1995年就入了党，后改选为志愿兵，成为连队骨干，一直干到转业。

提到报务，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那嘀嘀、嗒嗒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喜欢看“谍战片”的人对这个声音不会陌生，对发报员，更是觉得神奇。这就是部队的机要工作，干这行的人，必须绝对忠诚。

原来陈良云在部队干的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俗话说，发报员就是部队首长的千里眼顺风耳。多年的报务工作，养成了他做事严谨、保密的风格。难怪与他当年一个火车皮拉到新疆当兵的战友，多年后才知他在部队当了12年兵，还是从事的神秘工作。

回想起边防军营生活，他说：“感慨良多。12年的军旅生涯使我真正明白了使命和责任担当的重大意义。感激部队对我的教育和栽培，将我从一个懵懂的地方青年锻造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选择军旅，我无怨无悔！”

巧合的是，在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有一部作品写的就是陈良云从军的边防站，题目就叫《在阿吾斯奇》。其作者军旅女作家董夏青青说，“记得2010年，我第一次踏上帕米尔高原，边防团的一位宣传股股长郑重地跟我说道：‘记者同志，您给战士们多写两句，证明我们这样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可以吗？’那句话直刺进我的心里。从那以后，我便决心努力写作，希望能将新时代戍边军人以理想和奉献为追求的生活‘开采’出来，让读者看到他们安静无闻的身影是如何在高原、戈壁和荒漠中留下灿烂而伟大的生命轨迹。在边境苦寒之地，人与人、民族与民族之间又有着怎样弥足珍贵的情谊和交往。如今，这项工作赋予我使命感和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组委会对这部小说的授奖词这样说道：“短篇小说《在阿吾斯奇》，‘家’与‘国’以朴素、诚挚的叙事达到了情感与价值的深刻同构。”

特殊的环境，往往最能磨砺人的意志和品格。在阿吾斯奇，陈良云学会了坚强、忍耐，还有包容。或许从《在阿吾斯奇》这部小说里就能找到陈良云的青春感慨。

三

转业当年，由于安置政策有变，他选择了自主择业。“我还拉过三轮车，”他直言不讳地说，“当时退役回来时，有一段时间没找到工作，为了生活，我下过苦力，拉过三轮车。”

他先后干过企业销售、电信装维、批发部送货。在老党员、曾当过生产队长的父亲影响下，他开始接触基层管理工作，尝试把部队培养出来的素质运用到基层工作，这期间他同时兼任鼎屏镇东外社区文庙党支部书记，因工作成绩突出，还被县委表彰为优秀共产党员。

2005年至今，他先后任过鼎屏镇东外社区文庙党支部书记、挞子丘社区综合委员会副书记兼挞子丘社区民兵连长、中街社区主任兼中街社区民兵连长、双河口社区主任兼双河口社区民兵连长。这长串的足迹，是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每一步都坚实而多彩。

从部队到地方，不仅仅是职业的转变，更重要的是环境和工作对象的不同，这需要迅速去适应，去学习。

经过十几年的社区磨练，陈良云逐步成长、成熟，当2021年书记主任一肩挑的重担落在身上时，他没有徘徊、犹豫，勇敢地接受组织和群众的信任。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他说，父亲说过，年轻时还是要多学习、多做点事，能做的就要努力去做。陈良云时刻在给自己加油、打气、准备，通过不懈的努力，2018年9月终于如愿拿到了社会工作者职业资格证书。

双河口社区属于老旧社区，多数为散居居民楼，老旧小区多而散、基础设施薄弱，“脏乱差”问题突出，治理难度大，在管理上存在点位多、战线长的问题。尤其还有一处低洼地段，一下大雨就有很深的积水，影响居民生活。每到降雨季节，陈良云觉就睡不着，害怕哪天极端天气一来，又涨水。

2020年7月中旬，县城连续两天下暴雨，城区降雨量达到118毫米，持续的强降雨，导致城区部分低洼地带积水严重。位于双河口社区的北门保险公司旁，路面的积水没及人的小腿位置，最深的积水已经到半人高，陈良云带领社区干部、志愿者第一时间奔赴现场，积极展开救援行动，对疏散的居民就近安置在亲戚朋友家，或社区出面协调在附近的茶楼里，并为他们送去吃的喝的。

多年跟居民找交道的习惯，养成了陈良云不急不燥的性格。

对如何管理社区，提高效能，陈良云边干边思考，与班子人员达成共识，引用双河口社区名字，提出努力建成“家庭和睦、邻里和谐”的“双和”小区理念。组建红、蓝、绿、橙、金“五彩服务队”，即：红色基因融入党建、蓝色廉政推动党建、绿色成长务实党建、橙色关怀保障党建、金色考核促进党建。引领党员不忘初心、爱岗敬业、务实为民，促进清正廉洁、服务百姓。通过建立“志愿服务积分管理”制度，把有正义感、正能量的居民纳入志愿服务队，引导其他居民共同参与社区管理，做社区的主人。

为贯彻落实《四川省住户调查基层网点星级管理实施方案（试行）》相关要求，陈良云在双河口社区建立了一支以“社区居民为记账户、社区工作人员任辅调员、镇专职干部任调查员、镇分管领导任住户调查领导、县调查队业务人员为辅导员”为一体的五级调查网，探索出一条植根基层辅调员、贴近记账户、查缺补漏的调查方法，从业务上保证了调查工作的顺利开展。为此，他被县上表扬为“调查工作先进个人”。

2021年4月，国家统计局广安调查队专门组织全市的住户调查分管领导及业务人员到双河口社区参观交流住户调查基层网点星级创建工作。交流会上，陈良云详细介绍了工作经验和具体做法，认真解答了参观人员提出的问题，令所有在场人员无不称赞。

陈良云说：“我们社区被市上评为‘五星级调查点’已经连续三届，一届五年，这很不容易，这个荣誉我们要保持住。”

对群众上心了，群众工作就好做。

2023年夏天，陈良云去了一次泰国，这一辈子头一回出国，完全没有像旅游那样的愉悦心情，一路上满脑子装的是如何把人劝回来的各种预案。

原来，因公安机关在办理涉嫌电信诈骗系列案件时，需他们社区的某居民协助调查，而此居民在泰国。陈良云受命前往，圆满完成任务。

我问：“他不配合咋办？”“我们平时都通到电话的，我了解他，肯定能把他劝回来。”陈良云自信地说。

接着他又说：“有一个残疾退伍军人，长住成都，而户口又在我们社区，涉及有时领伤残补助、过年过节慰问品什么的，每次我打电话跟他说，叫他把户口迁走，到哪里都能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就不迁走，喜欢放在我这个社区。他要不时回来，还给我带包茶叶，你说不收嘛，又不近人情味，他一口一个‘战友、战友’的叫，说回家看战友带包茶叶还不行？到头来，我还得请他吃饭，你说，这个事弄得。”说完，他微笑着用手摸了下嘴巴，叫我喝水，茶水冷了。

我说：“这是情感，只有当过兵的人才懂，他信任你这个‘兵之书’（当过兵的人干村、社书记），他把你当朋友。”

只要当过兵的人，见面就叫战友，不分地域、年龄、之前是否认识，恐怕这成了天底下心照不宣的约定，早当兵的，哪怕是早一天，就叫班长。所以为什么当兵之人团结，能聊到一块，这或许是军营里有他们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步法、共同的歌声，是军队这个特殊集体锻造出来的独一无二的情结。

四

在谈到老旧小区改造这件事上，陈良云苦不堪言，操碎了心，可以说是没日没夜地做居民的工作。

“这种老旧小区，也没有物管，成立业主委员会都成立不起来，没人愿意来领这个头，卫生脏、环境乱、设施差。县上创卫，这个事，我们社区不管，谁去管？有的住户连一年10元的清洁费就不愿意出，咋办？我们还得挨家挨户去做工作。外墙砖经常脱落，安全隐患随处可见，上面政策来了要改造，有的居民呢又不愿意改造，说就维持原样。针对这种情况，我们组织社区干部、志愿者每个小区先摸底，把有正义感、正能量的居民先组织起来，引导他们来说，这样慢慢地思想就统一了。通过改造后，现在外墙砖脱落、化粪池臭气熏天的问题基本解决了。”陈良云如数家珍，感叹得摇头：“现在回过头来看，真不容易啊！”

来自内心的感触只有经历过阵痛的人才有，这不仅需要苦口婆心，更要脚踏实地。

双河口社区制定了通俗易懂的居民公约，只有十句话，让人读一遍就有印象：

传统美德记一记，尊老爱幼明事理；

发生争执让一让，平心静气别抬杠；

驾车出行慢一慢，遵规行车最安全；

乱吐乱甩劝一劝，环境优美人人赞；

文明用餐省一省，勤俭节约好品行；

依次排队等一等，先来后到方公平；

公共设施护一护，文明新风大家树；

他人有难帮一帮，助人为乐热心肠；

外出旅游想一想，良言善行好印象；

诚实守信行一行，遵纪守法好公民。

问他在社区工作近20年来最深的感受是啥？他不假思索地回忆道：“那是（20）17年的夏天，我刚到双河口社区（工作）不久，就遇到植物油厂家属院拆迁，好不容易做通了拆迁户的思想工作，各部门配合开始拆，我不放心楼层里面是否还有人，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看，来到顶楼，发现一间屋子关着，只留了一道缝，我就一边喊‘有没有人？’一边推开门进去，屋里没人，正准备转身离开，似乎感觉有点不对劲，再回头仔细一瞧，天啦！还有一个煤气罐在里面，我立即跑出屋叫停了正在另一边拆的挖机，并迅速将此情况汇报给了现场负责人，现场的人员听到后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在拆的过程中爆炸了，那还得了！我又再次以一个退伍老兵的冲劲爬上了楼，找来一要绳子将煤气罐吊下来，解除了此次危机。”

我说：“这个事感人。”他说：“这样的事很平凡。真的。”

平凡见真心真人。

接着他又说：“（20）21年发大水，我社区有一个洪涝灾害点，每次下雨前都要去动员那些楼层低的住户往外搬，有的不但不配合，不理解，还说不关我们的事。没地方去的，（社区）还要给他们联系住处。那年雨量过大，桥下唯一的一个桥洞泄洪不足，导致里面被淹，我带头和我们社区另外唯一的一个男性蹚着到胸的水，又进去挨户查看，有一个老奶奶80多岁，行动不便，家中还有一个儿子60来岁，水已淹到床下了，但他们还没撤。我们就再次动员他们先搬出去，好不容易做通了儿子的工作，我马上背上老奶奶就往外面走。总算将所有的人员全部撤离，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群众身边的任何事，在陈良云眼里，都是天大的事。还有吵架的，闹离婚的，邻里纠纷的，那就司空见惯了，面对这样那样鸡毛蒜皮的事，陈良云都会第一个主动站出来主持公道。

除了社区的事，他还有社会兼职，还是四川省检察机关人民监督员，还要时不时到检察院听证、监督起诉或拟不起诉案件。

五

2022年5月9日，邻水县暴发“5·9”新冠疫情，职业的敏感告诉陈良云，接下来的任务异常艰巨，肯定是回不了家陪年幼的儿子了，当天他给儿子录了一段视频说：“儿子，‘509’新冠疫情来势迅猛，爸爸作为一名退伍老兵，一名党员，我必须身先士卒。爸爸要带领社区的叔叔阿姨们，一起抗击新冠疫情。这段时间你在家里要听妈妈的话，按照疫情防控相关规定，居家不外出，上好网课，争取将来做一名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然后就投入到紧张的疫情防控工作中，直到一个月任务结束才回家。

这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席卷整个邻水，双河口社区也无一幸免。当接到辖区的金桥半岛小区有阳性人员，该小区被划定为封控小区，须立即进行封控的上级指令时。在社区工作人员本身不足，常职干部空缺，网格员也相继有两人离职，毫无防护设备，大家心里都很害怕的情况下。陈良云作为一名退伍老兵，一名党员，更是一名社区书记，坚定地说：“我去，你们在下面用喇叭向居民喊话，给他们宣传政策。”陈良云的团队，他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退缩，都加入了与新冠病毒做斗争的战斗——与每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一边宣传政策一边对每家每户贴封条。就这样在毫无心理准备、毫无设施设备的情况下完成了首次封控任务，为战胜疫情赢得了时间。

身为教师的家属说，他（陈良云）是个大忙人，对于孩子几乎没操心。陈良云说他是真顾不过来，想陪，没时间。女儿懂事，学习刻苦，双休日一个人常到新华文轩书店看书，以优异成绩考入陕西师范大学，现在毕业已参加工作，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说起如何处理工作与家庭的关系时，陈良云一声叹气地说：“对不起我爸。我爸生病了，在县医院检查出来说是癌症，我没时间陪他转院到重庆去治，家属又要上课，是我妈陪的。刚好那时2020年冬天搞换届选举，中途没时间去看他。出院接他回乡下一年多，我回去看他才三回。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说：‘我随时可能要走，你的事情各人去做。’我爸当过生产队长，是个老党员，生产队的电路都是他弄的，我在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说着说着，陈良云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看到陈良云心情有些沉重，我的眼眶也湿润了。真是有其父有其子啊！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叫“延续”的东西，这是根脉。

几个小时好快，摆谈时，不时有工作人员进办公室来，示意陈良云，好像有工作上的事情，又不好意思开口。我听到陈良云电脑上的QQ不停地发出“嘀嘀”的声音。我说，你先忙吧，电脑上QQ不停地在响。他说QQ工作群太多了。

我知道他忙，所以上午就问他下午有事不，只想耽误他半天。

六

电视剧《小巷总理》上面说“社区是人文景观的万花筒”，纪实微电影《小巷总理赞》里说“社区是个筐，啥都往里装”。社区干部的苦辣辛酸，个中滋味，是写不完道不尽的。俗话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群众最后一百米的事，就要靠万千小巷总理来落实。陈良云，这个在社区工作近20年的老兵书记，在这条路上，用坚定务实的行动践行了入党誓词，架起了党群的连心桥，为百姓送去温暖，撑起一片蓝天。

完稿于2024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