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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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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那棵葡萄树

      

1988年元旦我结婚时,单位分给了我两间平房。那是一排十几间平房组成的一个大杂院,住的人家也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我所住的两间平房在那个大杂院的最东头。在我未搬进去之前,那两间平房里住着的一位同事,已经搬到城里去了。

那两间平房的东边一间是卧室,卧室南北各有一个窗子,南边的窗外有一棵葡萄树。这棵葡萄树是搬到城里的那位同事于栽下的,大概有四五年了。我住进来以后,转年开了春,我就给葡萄树施了肥,松了土,浇了水,盼望它能早早地发出新芽来。每次下班回去,我总要在那葡萄架下驻足停留。可是,清明过去了,谷雨过去了,眼看就要立夏了,葡萄的藤蔓上还不见发出新芽来。我轻轻折下一节藤蔓,发现这节藤蔓已经干枯了,我又用手指甲掐掐树干上的皮,硬邦邦地怎么也掐不动,更露不出一点绿色和水分来,原来那树干也已经干枯了。我这才知道,这棵葡萄树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过,去年秋天,这棵葡萄树上曾经挂满了一串串葡萄。我想,该不是原来的主人搬走了,它的魂魄也跟着他走了吧?

我打算把这棵葡萄树刨掉,把葡萄架拆除,在原来的地方栽上一棵月季或者黄杨树。就在我拿来镢头准备把葡萄树刨掉的时候,住在大杂院西头的老张走过来,说:“今年冬天格外冷,上面的葡萄枝可能是冻坏了,但它埋在土里的根也许不会死。你将地面以上所有的枝蔓剪去,兴许它的根部还会长出新芽来。”我想想也是,就剪去了枝蔓,只留下离地面不到一高的老干,再提来一筲水浇上。于是,我便开始“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期待葡萄树能从地下拱出新芽来。

葡萄树终于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一个星期以后,我下班回家,又蹲下来想看看它到底还有没有长出新芽来的意思,却惊喜地发现已经有一棵新芽破土而出了!那小小的嫩绿的新芽紧贴着老干,顶着一块土片,看样子还羞羞答答地不肯出来——它一定是为自己的迟迟到来不好意思。我轻轻地将新芽上面的土片拿掉,又把一个花盆倒扣过来将它盖住。我恐怕有觅食的鸟雀飞下来把那小小的嫩芽吃掉了,想待它长得大一些以后再将花盆拿掉。

谁知道,那小小的嫩芽一旦露出地面,就摁不住得长。早晨我在竖起的木杆上做下标记,中午回去后,那新芽已经伸到标记以上三四公分的地方了。才是几天的时间,那藤蔓就已经越过我的窗台了。下班回家或在周末,我坐在窗内的书桌旁,看一会书,再看着那微微发红的枝条和那些碧绿的叶子,在惊叹它旺盛的生命力的同时,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我按照一本书上的介绍,精心地管理着这棵葡萄树,该浇水时浇水,该追肥时追肥。葡萄的藤蔓慢慢地爬满原来的架子了,那枝丫间长出看似是葡萄的果穗了,那果穗开出白色的小花了。有一天,老张又走过来,说:“那些果穗要摘掉,也不能让枝条一个劲地疯长,要摘心掐头,让枝条长粗,明年才能多结葡萄。”妻子就搬来杌子,我站在上面掐头摘心,但是,我并没有把那些果穗摘掉。我数了数,总共也就十几个果穗吧,索性留着它们,看看能不能结出葡萄来。我上了足够的底肥。

我记不清是外国的哪一位诗人了,他的窗外也有一棵葡萄树,每天黎明起来,他就坐在他窗子里面的书桌旁读书写作。他曾经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伸出手去,用葡萄叶擦一擦我的笔尖。”因为隔着一层纱窗,我不能像那位诗人那样,也用那些嫩绿的葡萄叶去擦一擦我的笔尖。葡萄树在窗外的阳光里茁壮地生长着,我可以坐在书桌前,静静地欣赏它,然后泡上一杯热茶,细细地品读我国古人写下的关于葡萄的诗句。

 

早在《诗经》的年代里,我们的祖先就已经知道采集并食用各种野葡萄了。在一首题为《七月》的诗里,有“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的句子。这里的“薁”,就是一种野葡萄。还有一首题为《葛藟》的诗,全诗如下: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

谓他人父,亦莫我顾。绵绵葛藟,在河之涘。

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

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葛藟”也是一种野葡萄。诗中写一个流浪的人看到河边葛藤茂盛,绵绵不断,不禁触景伤情,自己反不如“葛”尚有河岸可依。看来,在很早以前,那些丛生的野葡萄便已经开始引发远古祖先的诗情了。

从《诗经》以后,历朝历代那些歌咏葡萄的诗歌就真的像那成串的葡萄一样,熠熠闪光,脍炙人口。如唐代唐彦谦《咏葡萄》中的“西园晚霁浮嫩凉,开尊漫摘葡萄尝。满架高撑紫络索,一枝斜金琅珰”;刘禹锡《葡萄歌》中的“野田生葡萄,缠绕一枝高”;元代郑允端《葡萄》中的“满筐圆实骊珠滑,入口甘香冰玉寒”;清代吴伟业《葡萄》中的“百斛明珠富,清阴翠幕张。晓悬愁欲坠,露摘爱先尝”;萧雄《葡萄》中的“苍藤蔓,架覆前檐,满缀明珠络索园。赛过荔枝三百颗,大宛风味汉家烟”等等。

还有关于栽培葡萄的诗。三国时曹植有一首《种葛篇》的诗,开头写道:“种葛南山下,葛自成阴。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一对新人结婚时,在南山下栽下一棵葡萄树,葡萄的藤蔓缠绕早已成荫,想想那刚刚结婚的时光,是多么恩爱情深!唐朝大文学家韩愈在《蒲萄》一诗中写到:“新茎未遍半犹枯,高架支离倒复扶。若欲满盘堆马乳,莫辞添竹引龙须。”如果不是亲自种植,而且还那么细心地加以管理,是绝对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来的。

葡萄是从何时酿而为酒?大概也是在《诗经》的年代里吧。还是那首《七月》的诗:“六月食郁及,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后来三国时陆机《饮酒乐》中有“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这里的“蒲萄”就是指葡萄酒。再后来,南北朝时的庾信在他的《燕歌行》中,也写下了“蒲桃一杯千日醉,无事九转学神仙”的诗句。唐朝大概是葡萄酒最为灿烂的时代,唐朝诗人留下的大量关于葡萄酒的诗句可为佐证。李白是“诗仙”更是“酒仙”,素有“斗酒诗百篇”的名声,他十分钟爱葡萄酒,他在《对酒》一诗中写到:“蒲萄(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这位大诗人对葡萄酒非常地迷恋,恨不得人生百年天天都沉醉在葡萄酒里。那首著名的《襄阳歌》就是他的葡萄酒醉歌,其中写到:

 

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遥看汉江鸭头绿,恰以蒲萄初醅。

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

 

诗人李白幻想着,如果那一江汉水都化为葡萄美酒,那他每天都要喝它三百杯,一连喝它一百年。诗人是要喝掉一江的葡萄酒啊。由此我们可以推测,那时葡萄酒的酿造已相当普遍。

在唐代的葡萄酒诗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鲜艳的葡萄美酒,晶莹的白玉夜光杯,将士们莫不兴致高扬,准备痛饮一番。偏偏这时马上琵琶奏响,催人出征。 男儿从军,以身许国,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有酒且当开怀痛饮! 醉就醉吧,就是醉卧沙场也没有什么,自古以来有几人能从浴血奋战的疆场上生还呢?于是,出征将士豪兴逸发,举杯痛饮,明知前途险厄,却仍然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在我读到的关于葡萄酒的诗歌中,有两首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一首是宋朝苏东坡的《谢张太原送蒲桃》:

 

冷官门户日萧条,亲旧音书半寂寥。

惟有太原张县令,年年专遣送蒲桃。

   

苏东坡一生仕途坎坷,多次遭贬。在他不得意时,很多故旧亲朋都不上门了,甚至连音讯也都没有了,只有太原的张县令,不改初衷,一如既往每年都派专人来送葡萄。我想,当年苏老先生将一粒甜甜的葡萄放入口中的时候,他咀嚼出的一定是世态的炎凉和人生的酸甜苦辣。

另一首是明代徐渭的一首题画诗。徐渭自幼聪慧,文思敏捷,且胸有大志,但一生遭遇十分坎坷,无人赏识,最后以卖诗画糊口,终在贫病潦倒中去世。他的一幅《墨葡萄图》,看似随意涂抹点染,信笔挥洒,实则构图奇特,匠心独运。此图纯以水墨作画,那葡萄串串倒挂,粒粒晶莹欲滴,藤蔓亦纷披错落,向下低垂。画的左上方有他自己的题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闲抛闲掷”于“野藤”之中的那些“明珠”般的葡萄,不就是作者自身的写照吗?

 

我品读着古人的诗句,不知不觉中,窗外那棵葡萄树的藤蔓上,那些果穗已经开花了。那些小小的花真是小得可怜,如果你不仔细观察,还真是不容易发现呢。尽管那些花小得可怜,可站在葡萄架下的我,还是嗅到了一缕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花香。那花期很短,过不了几天,你就发现那些小得可怜的花不见了,代之的是米粒般大小的绿色的浆果。看着那些同样是小得可怜的浆果,我想,它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别着急,你看它们挤在一起,也在商量着快快长大呢,它们似乎比我还要着急。

你看,那浆果渐渐地长大了,它们的颜色也由碧绿转为淡绿了。我发现,渐渐长大的它们,似乎是谁也不愿意挨着谁了,而是稀稀疏疏地各自站在一旁。可是,过不了几天,当它们更大一些的时候,它们便又逐渐地靠拢在一起了。慢慢的,那些浆果的穗子也开始下垂了。

那年七夕的晚上,我和妻子坐在葡萄架下,想听一听天上牛郎织女的说话。那时妻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我们不知道,那一阵阵从滕蔓的枝叶间掠过的极其轻微的夜风,那一串串垂挂在藤蔓上的葡萄粒们的窃窃私语,是不是牛郎织女的说话。

葡萄成熟了,是那种粒儿比较小的葡萄。我站在杌子上,小心翼翼地一枝枝地剪下来,妻子在下面接着,然后同样是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竹筐里。总共有十二枝。我将葡萄用水冲干净,放在四个白瓷盘里,将四个瓷盘放在葡萄架下的一张小石桌上。我邀来了老张和住在大杂院的那些同事。我们围坐在小石桌旁,一边品尝着葡萄,一边东南西北的扯着闲话。他们都说,今年这葡萄粒儿虽然比往年要小一些,但却格外得甜。

冬天到了。我将葡萄树剪了枝,又把保留的那些主干从架子上扯下来,小心地盘在一起,然后用土埋了起来。

第二年秋天,那一串又一串的葡萄缀满了整个葡萄架。而那时,我的女儿已经开始咿呀学语了,也已经开始蹒跚地学路了。

一天,我和女儿坐在葡萄架下,我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小手,一边轻轻地唱着: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阿嫩阿嫩绿的刚发芽。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阿喜阿喜哈哈在笑他。

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

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鹂你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女儿在那棵葡萄树下渐渐地长大了。

我在那个大杂院里住了不到四年。那年暑假开学以后,在葡萄还未成熟的时候,我就离开了那所山区中学。

我时常怀念那棵葡萄树,我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而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二十多年来,住在城里高楼上的我,常常想,如果我再有那样两间小小的平房,再有窗台下那样一方小小的土地该多好啊。如果那样,我不会种花,不会种草,也不会种瓜果蔬菜,而是一定栽下一棵葡萄树。春天,看它那嫩嫩的芽儿鼓满了枝头;夏天,看它那碧绿的藤蔓爬满了竹架;秋天,看它那一串串葡萄从枝叶间垂挂下来……那时,我还会在葡萄架下放一张小桌,泡一壶绿茶,然后,慢慢地回忆那往昔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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