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农历八月十四日,我离开家乡到百里之外的泰安城去读书。一百多里路,那时对我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了。
那天吃了早饭,我就背着行李出了家门。行李是昨天晚上就准备好了的: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一个枕头、一身换洗衣服、一双布鞋,还有一个装着脸盆暖瓶茶缸饭盒毛巾香皂牙刷牙膏等的尼龙网兜。我走出家门,向西一拐,走过两户人家,然后走下一道土崖头,就沿着泉河南岸杨树林里的一条小路向西走去。
走过一座小石桥,再攀上一道小土坡,我便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去。村口的土崖头上,还能依稀看见父亲母亲和二姐他们的身影。我停下来,放下右手里的网兜,向他们挥挥手,随即又转身向前走去了。我知道,他们会一直看不见我的身影时才会回去。临出门时,哥哥说要送我到车站,我坚决不让他送,东西又不沉,一会就到了。
那时,我没有一丝离开家乡的惆怅,因为我心里充满了对远方的向往。
走不远,就看见前面的联中了。我以前听到“母校”这个词,总认为那是功成名就的大人物才有的事,而现在,当我看见联中的时候,也多少有一些“母校”的感觉了。因为我毕竟在这里读了三年书,又从这里考上了中专,而能够考上中专是多少人的向往啊。我们班就有十几位复读生,他们有的已在初三复习了几年,有的考上了高中后又回来复读,甚至有几位是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县一中又回来的。上初二时,教过我们的一位物理老师曾经说:考学就是考户口,就是把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就是能吃国库粮。物理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我对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还没有一点概念,但刚上初三不久的一件事,却使我知道了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差别。那是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大部分老师和学生都带了午饭在学校里吃。有一天午饭后,我去教我们数学的王老师办公室搬作业,我打了报告进去后,见几位老师正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吃饭。办公室里散发着浓郁的煎饼和大葱的气味。我搬了作业刚要走,王老师叫住我,要我把几道因式分解的题抄在黑板上,让同学们在饭空做一下。我接过王老师递给我的那张纸正转身要走,那位坐在王老师对面的许老师对我说:“回去好好做做,会做了,就能考上中专,就能成天吃上大白馍馍。你看人家张老师,成天吃大白馍馍,我和你们王老师就成天吃这干巴煎饼卷大葱。”许老师说完,我偷眼向坐在东边的张老师看过去,看见他手里的确拿着白馍馍,而说话的许老师和我们的王老师也的确是在吃着玉米煎饼。张老师是公办教师,王老师和许老师是民办教师,公办教师是城市户口,民办教师是农村户口,城市户口就能吃大白馍馍,农村户口就只能吃煎饼大葱。原来,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区别,就是大白馍馍和玉米煎饼的区别。大白馍馍当然要比玉米煎饼好吃。能“成天吃上大白馍馍”,就成了一个农村少年拼命学习的动力之一。几天前,我跟二姐去派出所给我办户口迁移手续,还背着半布袋玉米去了公社粮所,二姐说,那是我去泰安后半个月的口粮。粮所的人说,玉米是粗粮,到了那里就可以转换成细粮,半个月之后的口粮就由国家供应了,因为我已不再是农村户口了。我不知道那玉米是怎样转换成的细粮,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细粮,但是,我隐约感觉到,那“大白馍馍”就在眼前了。在此后的好多年里,只要一提到农村户口或者城市户口,我脑子里就会立时出现那天在王老师办公室里,看见的大白馍馍和玉米煎饼。
路上有陆陆续续去上学的学生,他们大都认识我,都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泉河联中四个毕业班二百多名学生,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中专,他们当然会很羡慕。走到学校东边的荷塘边时,我遇见了我的同学许兵。许兵是去年毕业后考上的县一中,上了不到半年又回来复习考中专,但没有考上。许兵是上一届毕业生中学习最好的同学之一,他考上县一中时曾让我们非常羡慕,老师也常常拿他来教育我们。能考上县一中到城里上学,高中毕业后考上大学,那是再好不过了,可许兵偏偏回来复习考中专,这让我们很不理解。回来复习的许兵学习非常用功,成绩也一直非常好,每次月考后张榜公布成绩,他差不多都是第一名。我私下里还生过他的气,因为如果他不回来,那第一名理所当然就永远是我的了。我就暗暗地和他较劲,发誓一定要超过他。我终于在毕业前的那连续两次的预选考试中都超过了他,而中考的成绩,许兵也以19之差落后于我。那一年,中专录取线是330分,许兵考了328分。许兵说,他的作文减了分,要求按第一人称改写王愿坚的小说《普通劳动者》,他没按第一人称写,语文只得了68分,而语文一向是他最好的学科。我很为他可惜。许兵说,他本来打算再在初中复习一年考中专,但听说明年从高中回到初中复习的学生一律不允许报考中专了,他就决定去上高中。他要去县二中读高中。我说,他应该上一中,一中的录取线才260分,那里的条件也好。他说,他不好意思再回一中了。
其实,我那时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去县一中读高中。我之所以这么想,一是我认为我考上中专的可能性不大,再就是受了大舅家二表哥的影响。虽然我的学习成绩不错,但全县还不到一百个中专名额,天外有天,幸运不会落到我的头上,而我们泉河联中也只有在1978年那一届毕业生中考上了一个中专,其他考上的都是复习了好几年的社会青年和我们泉河联中的几位民办教师。二表哥去年一中毕业后考上了东北林学院,而在1978年初中毕业考中专时他的成绩曾高出了那年初中专分数线十几分,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竟没有被录取,上了两年高中以后,他考上了本科。二表哥上大学后曾给我来过一封信,信中说,他幸亏没被中专录取,现在考上大学了,大学要比中专好多了,虽然要上四年,但毕业后分配肯定要比中专好,信中他还劝我也能够上高中,最好上一中,还说他舅父和表哥都在一中教学,成绩要是差个十分八分的,他可以让他舅父帮帮忙。
中考二十多天以后,当泉河联中的教导主任亲自来我家告诉我考上中专的消息以后,我曾认真地和父亲谈起过二表哥的信。那天下午,我和父亲去村东南黄土岭下的地里杀麻,休息时,我说起了二表哥的信,说起了我也想去县一中读高中的想法。听完了我的话,父亲久久地沉默着,最后才说:“还是去上中专吧。能早一天端上铁饭碗才是最重要的。谁知道明年政策会不会变?”我知道父亲的担心……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来到了寨里公社驻地的长途汽车站。不一会儿,刚和二姐定亲不久的二姐夫也到了,和他一同来的还有他本家的一个弟弟,那个弟弟和我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二姐夫要去泰安送我。又过了一会儿,二姐夫本家弟弟的一个同学也来了,我们也是一个学校的。那个卖客车票的人说,大约还有半个小时从明水来的过路车才能到。听了卖客车票的人说的话,我便向公路那边的新华书店走去。寨里的这家书店我非常熟悉,我的那套《三国演义》连环画,从第一册《桃园结义》到最后一册《三国归晋》,都是在这个书店里买的。我在上初二的时候,几乎每个星期六上午放了学,我们几个迷恋三国的同学都要来这家书店。我们很少走大路,冬天就从麦地里岔过去,夏天就向北穿过一片玉米地,再沿着嬴河南岸向西走,然后挽起裤脚从河水里走过去。那些买画书的钱都是一分五分的硬币。画书买到了,然后一边传看着一边原路返回。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对那套连环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时常沉浸在那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中。我还产生了要读一读《三国演义》那本小说的想法。一个月前我们参加中考时是在县五中考的,县五中就在寨里公社驻地,那天考完了试,我就和一个同学来到书店,向同学借钱买了一套上下册的《三国演义》。中考后的那几天里,家里也没有多少农活,我就躺在我家西屋的炕上读完了那两册《三国演义》。那一百二十回的题目我能从头至尾一字不差地背下来,那里边的绝大多数人物,我不仅能说出他们的名,而且还能说出他们的字。我之所以对《三国演义》有兴趣,是因为我小的时候,常常听父亲讲起关羽张飞的故事。后来,我常常想,我对文学的爱好,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书店的那位女服务员认识我,就问我带着铺盖去干什么?我说在等车去泰安上学。服务员说,泰安的书店可是大多了,啥书都有,你以后就不用来这里买书了。我浏览着架子上和玻璃柜里面的书,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有一本叫《枫树湾》的小画书嘛?”服务员说:“有就在这里放着——我没见过有这本小画书。小画书都在东边那个架子上放着,要不你进来看看?”服务员刚说完,我就听见二姐夫喊我,说客车来了。
我走出书店,看见从东边过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汽车的后面是一路卷起的尘土。我们上了车,汽车就一路颠簸着向泰安驶去。
按照村里的风俗,昨天晚上我们家也办了两桌宴席,宴请的是泉河联中的领导和我的几位任课教师。父亲还请来了村里的书记和村小学里的两位老师作陪。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家以前从没有过的最为隆重的一次请客。半个月前学校里把我的录取通知书送来以后,父亲和母亲就盘算着请客的事。是请还是不请?前几年村里考上学的那些人家大都没有请,但是,父亲最后决定要请。孩子考上学了,虽然只是考上了一个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还要回来当老师,这毕竟是家里的一件大事,是原来想也不敢想的大事,是多少人家求之不得的大事。请,一定要请!都是要请谁呢?父亲没有兄弟可以商量,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办。一是要请中学里的老师。孩子毕竟是在人家的教育下才有的出息,再说,这几天中学的老师到家里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来送成绩单来帮忙填表来送录取通知书。二是要请本村小学里的老师。孩子有了出息也有小学里老师的功劳。在要不要请村里干部的事上父亲颇费了一番思量。父亲是村里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一向不与村里的干部打交道,逢年过节,村子里许多人家请干部来家里做客,好烟好酒地伺候,一直到清明节了,还见村里的干部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走在大街上。但那只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才有的事,别说我们家没有请干部的想法,就是有,人家也不一定来。父亲本来是连想也不应该想请村干部这件事的,之所以想到了这件事而且还在这件事上费费踌躇,是因为十几天前他去村里给我开证明信(忘记了是什么证明信)时,村里那个姓张的书记见了父亲以后,竟然还站了起来,竟然还叫了父亲一声“叔”(尽管那“叔”的前边还带着父亲的名字),竟然很快地将证明信开好并十分郑重地盖上了公章,竟然将父亲拿去的两盒“金叶”牌香烟又塞回了父亲的手里。这让父亲十分感动。接下来的几天,父母就是准备酒菜,酒席要按照村里最隆重的格局准备,八顶八的席,炒碟果碟双鸡双鱼虎皮肉等等,父亲还找来了村里专门给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做菜的厨师来帮忙。
昨天下午,我躺在西屋的炕上,听到父母忙忙碌碌出出进进的脚步声,有好几次差点流下眼泪来。昨天晚上,我本来应该去酒桌上给我的老师们特别是班主任李老师敬酒,以感谢他们的教育之恩,但酒席刚刚开始以后我就悄悄地走出了家门,来到了村外的泉河边,倚着一棵杨树坐了下来。三妹出来喊我,我也没有吱声。一直到请来的客人都走了,我才站起来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经过了二十多里路的颠簸之后,汽车终于从杨庄路口向西驶上了通向泰安的平坦的柏油路。不一会儿,就看见泰山了,就看见泰山那岩石的棱角了。我对二姐夫说:“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曾来过泰安,那时是从鹿家堂村坐火车来的,我跟父亲来送二姐,二姐去内蒙古赤峰市的三姑那里。”二姐夫当时还不知道我内蒙古还有个三姑。
透过车窗,泰山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我们要坐到长途汽车站下车,通知书上说那里有学校的接待站。可我们下了车以后,怎么也没有找到那个写有我们学校牌子的接待站。我远远地看见南边火车站的那个矗立的大钟,还不到中午十二点。我们随便吃了点饭以后,就肩背手提,一路打听着向岱庙那个方向走去。通知书上说,我们要去的那所学校就在岱庙的东边。
我想,我从此会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生活三年,我会在这里遇到许多新的老师,认识许多新的同学,而三年之后,我也会像今天这样背着行李离开这里,再到一个新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