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打算把这多年来的藏书整理一下。原来的三个书架早已经放不开了,新买来的两个书架也都放满了,地上书桌上也有大大小小十几摞。居室本来又小,再说,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参加了工作,也需要有自己的一个空间。我打算再一次“取其精华”,把那些无用的书扔掉。
我站在一只高脚凳上,一本一本地从书架上把书取下来。我发现,有些书已经伴随我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了。但是,越是年代久远的书,我似乎觉得越有感情,越舍不得扔掉。那些书的大小、印刷格式和用纸,一看就与近几年新买的书有明显的差异,它们龟缩在书架的两边,就像冬日的农村里那些坐在墙根晒太阳的干巴老头,一个个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路上走过来的打扮时尚雍容华贵的女人。记得1992年夏天我要离开工作了八年的山区时,我把那些我认为需要留下的书装在了十几条尼龙袋里,把一些认为无用的书堆在院子里,让收破烂的老程来推走。老程来了以后,劝我干脆把那十几条尼龙袋子里的书也一块卖给他算了,一毛钱一斤。老程说完,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就搬起一条装满了书的尼龙袋子往他的车子上放。我怎么舍得呢?那些书,除了我十几年来节衣缩食购买的,还有许多具有特别的纪念意义,比如,有一本是我小学一年级时的上册语文课本,那已经是很破旧的一本书了,可我多少年来从不舍得扔掉。除了这一本,我所有的小学初中用过的课本都找不到了,就这一本我却视若珍宝,因为它凝结着我童年时代一段心酸的往事。有时候,一本书,哪怕在别人看来是一本普普通通甚至是根本无用的一本书,而对书的主人来说,却可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那本书可能承载着一段往昔的难忘的时光,看到它就会复活一段沉睡的记忆。
那天,当我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彭斯诗钞》的时候,我又习惯性地翻看了起来。《彭斯诗钞》是1981年1月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十八世纪苏格兰农民诗人彭斯的一本诗歌选集,是著名翻译家袁可嘉的译作,我于1981年9月6日购于泰安青年路新华书店。我正在翻看着,突然,从书里面飘落了一片像纸一样东西。我赶忙从凳子上下来,从两摞书中间的地上将那一片像纸一样的东西拿起来——哦,是一枚红叶。
在我去泰安上学的第二年,国庆节过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班里要组织一次野餐活动,野餐的地点是泰山扇子崖。那天早饭以后,班里四十几名同学便各自带了午饭,浩浩荡荡向扇子崖走去。因为出发之前班长下了通知,我们不但要去野餐,而且要在山上举办一次演唱朗诵会,所以,有几个同学还背着手风琴、提着二胡,我则把不久前买来的一本《彭斯诗钞》放在了书包里。扇子崖位于泰山西溪西侧,奇峰突兀,高耸竣峭,形如扇面。我们出了校门向东走,从岱庙北门向北,过了岱宗坊,然后从红门前沿山前的土路向西走。那时扇子崖景区还没有开发,我们只能循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向上走。等我们走过了长寿桥走过了无极庙,再向西北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以后,就来到了攀登扇子崖的山口。这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我们找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山坡,把东西放下。我们班全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那时家里的生活条件都不是太好,因此带去的食品也大都是从学校食堂里买去的馒头咸菜等。吃完了饭,先自由活动一个小时。有的同学就去攀登扇子崖,有的同学就去溪流边玩,有的同学就去树林里去准备要演出的节目,也有的同学爬上近一些的山岩去观赏山野的美景。我和几个同学正跃跃欲试去攀登扇子崖,班长却叫住了我,他说,下个星期三下午学校要在大礼堂排练元旦前各班报送的普通话比赛节目,学校里先预选出三分之一的节目,班主任要求我们班不但能够顺利的预选上,而且还要在全校拿第一,而我作为男领诵,担子很重,一会自由活动结束以后,先集合起来把我们的比赛节目先朗诵一遍。
班长的意思我明白。我没有和那几个同学一块去登扇子崖,而是走到溪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背诵起了曲有源那首长诗《我们这一代》。上周我们班确定了朗诵这首诗以后,两天后我就已经能背诵了,但仅仅是能背诵还远远不够,还要背熟,还要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声情并茂,配合默契。我看见另一位担任领诵的女同学也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着,那样子也像是在背诵着什么。我想过去和她一起交流一下,就起身向她那里走去。当我走到一面陡峭的山岩旁边时,我突然看到那山岩上面有一棵小树,那树的叶子全发着耀眼的红色,在这漫山遍野的苍松翠柏丛中,那棵树就像是一支燃烧着的火炬站在那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树。我曾读到过杨朔的散文《香山红叶》,难道这就是那长满红叶的枫树?禁不住好奇,我就向那陡峭的岩石上爬去,我要去看一看那到底是怎样的一棵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上了那陡峭的岩石,来到了那棵小树的身旁。那棵小树和我差不多高,树干直立,下面最粗的地方比一个普通的鸡蛋也要细一点,树干和枝条的颜色有点发黑,那枝条上的叶子就像是一个个张开的小小的手掌,红红的颜色就像是一团团燃烧着的火焰。一阵微风吹来,那些叶子就像一个个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一直站在这棵小树旁边,直到看见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到预定地点集合了,才捡拾了几枚落在地上的红叶走了下来。
我把一枚红叶夹在了那本《彭斯诗钞》的第192页和193页之间,那里是彭斯的一首诗《红红的玫瑰》。那天的朗诵演唱会上,我还独自朗诵了那首诗。我把另外几枚红叶送给了我要好的几位同学,当然也包括那位和我一起领诵的女生。
那天,扇子崖下传遍了我们的歌声、朗诵声以及各种乐器的声音,尤其是我们全班同学集体朗诵的《我们这一代》,更是气势磅礴,声震山岳——
(男领) 群山列队啊,蓝天飞鸿……
(女领) 旗飘万里啊,大路畅通……
(合) 新长征大军,正要启程!
(男女领合) 看我们——理想的山鹰,
(合) 正冲破迷雾,翱翔苍穹……
(男女领合) 看我们——征战的骏马,
(合) 正越过障碍,疾驰前行……
……
也许是沾了这山间神仙的灵气,那年元旦前夕的普通话朗诵比赛,我们班夺得了全校第一名。
我翻开那本《彭斯诗钞》,找到了书中的那首《红红的玫瑰》,那对着的两个书页上,竟然留下了淡淡的红色的痕迹,那是红叶留下的痕迹,那叶子边缘留下的轮廓格外清晰,就像有人用铅笔在书页上勾画出的线条。我不禁轻轻地读了起来:
啊,我爱人像红红的玫瑰,
它在六月里初开;
啊,我爱人像一支乐曲,
美妙地演奏起来。
你是那么美, 漂亮的姑娘,
我爱你那么深切;
我要爱你下去,亲爱的,
一直到四海枯竭……
那枚红叶早已经失去了它曾经耀眼的光彩,而且,它还变得是那样容易破碎,就在刚才它掉在地上时,它周边的那如火苗般的叶瓣竟跌碎了三个。
我轻轻地重新把它放回了书页中。
在合上那本书的一刹那,我突然想到了那些曾经的友谊和爱情,那些转瞬即逝的一碰即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