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被分配到了我市北部山区的一个山村小学任教。那个小山村在雪野湖的东北岸上,村小学就坐落在那个小山村北边的山坡上。当然,那时的雪野湖还不叫雪野湖,而是叫雪野水库。校园的东北角上有一间小石屋,那就是我的办公室兼宿舍。小石屋的四壁都是用石头垒成的,它坐北朝南,呈正方形,不足九平方米,只能容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它的整个结构和外形与一般的平房基本一致,屋门朝南,北面的墙上也有一个窗子,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北边山坡上的层层梯田,山顶上的青松翠柏,以及从青松翠柏上飘过的白云。小石屋门前的两边,各有两棵柳树,这是曾在这个山村小学工作过的一位老教师栽种的。校工韩大爷说,那位老教师从建校之初就在村小学任教,去年已经退休,在工作之余,他在小石屋门前的石地上硬硬地凿出了四个树坑,然后又从村前的河滩上担来了泥土,移来了柳苗。几年之后,柳树便长满了婆娑的枝叶。
我去报到的那天下午,村委王主任提去了一只松花鸡,挎去了一筐黑土豆。就在小石屋门前的一方小石桌上,王主任和我共进晚餐。王主任和我谈到,小山村因雪野水库的修建和扩大容量两次搬迁,村民们不修家园,先在这山坡上开凿出一块平地,盖起了教室,孩子们的上学一天也没有耽误,这间小石屋就是在村庄第二次搬迁前,村民们用开凿出来的石头垒成的。王主任还和我谈到,等以后条件好了,就在村前的河边上盖上一座教学楼,整修一个又平又大的操场,再苦也不能苦孩子。那天晚上,一直到夜阑人静,月上东岗,王主任还话犹未尽。王主任那年才四十五岁,但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那皱纹就象山的褶皱,山的断层。
从此,我便与小石屋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在每个清晨,站在小石屋前,听鸟鸣嘤嘤,书声朗朗,看炊烟袅袅,青山叠翠。而当走上讲台,望着眼前的那群小天使,我总是怀着在心里重复了千百次的信心和喜悦,渴求给他们我的挚爱,我的深情,我的期望。孩子们也是多么喜欢自己的老师啊!小石屋前,他们让我和他们一起翻跟斗、竖蜻蜓;小石屋里,他们听我给他们讲《卖火柴的小女孩》,趴在我的耳朵上悄声说着自己心中的秘密和向往。看着他们在思想学习上的点点进步,我心里是多么的高兴。而当一只只小鸟在夕阳的余辉里飞出了校园,我就带着能拍掉的粉笔灰和拍不掉的疲倦,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点孤灯一盏,泡清茶半杯,认真钻研每一篇教材,精心批改每一本作业。有时,我设计完一节成功的教案,就走到小石屋门外的柳树下惬意地伸个懒腰;有时,我带着一道难题和衣而眠,睡梦中却意想不到地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那时,年轻的我除了担任四五年级的语文课以外,还担任着全学校的体育和音乐课。操场就在小石屋门前,尽管学校里只有几十名学生,但还是显得太小。我就提议将早晨的跑操改为登山。没想到,我的提议竟得到了这群自小就没有跨出山门一步的孩子们的热烈欢迎。刚开始两周,我老是落在后面,先登到山顶的学生就喊:“老师,加油!老师,加油!”等到最后一名学生爬上了山顶,我们就尽情的唱啊,跳啊。那时,我们经常唱的一支歌是《我爱家乡的山,我爱家乡的水》。那歌词是我写的,那歌谱是请我的一位音乐老师谱的。那歌声唤醒了林中的小鸟,那欢笑声洒满了整座大山。在山顶上,我们俯视可爱的小校园,俯视可爱的小山村,俯视村前的小河如飘带般向雪野水库流去。有时,我们也眺望那广袤的大平原,想象远方的城市,想象远方的城市里那高高的教学楼,想象城市里那摆满了各种童话的书店,以及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
那年放寒假前,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的一位同学写信问及我的情况,我写诗以赠:
我并不想夸耀我的富有
群山属于我溪流属于我
羊肠小道属于我悬崖峭壁属于我
松树属于我山鹰属于我
百灵鸟属于我野迎春属于我
世界上最朴实的属于我最纯真的属于我……
我并不想展示我的欢乐
赶八十里山路唱一曲风雨兼程
将脚踏车再踏上一个高度然后回眸一笑
踏着枯枝听着鸟语我们去觅春
夏日的水滨嬉戏追打自有童趣天真
萤火点点的秋夜我们听白胡子讲齐长城的传说
下雪的日子比谁能在雪地里踏出一行直直的脚印……
小石屋的东边是一块闲地。说是闲地,其实是一块石板地。我也学习那位老教师,从村民那里借来镐、锨、铁车,利用饭后和下午放学的时间,开凿出了一块长宽各六米、深半米的石坑。周末的时候,我就把那些碎石块运到村前的河边,再从河滩上推回河泥填在小石坑里,这样,就造出了一块小菜地。第二年开春,校工韩大爷帮我点上芸豆,栽上茄苗,架起黄瓜。河泥肥沃,不用施肥。那成串的芸豆总是结不完,那紫红的茄子挂满了棵子,又长又嫩的黄瓜一天要摘两次。
我已深深地爱上了那座小石屋,爱上了那里的孩子们,爱上了那个偏僻的山村小学。在那里,我的生命之树似乎也和门前的柳树一样扎下了根。
可是,第二年暑假,办事处中学的一位教师调到了城里,领导要我去接任那位教师的课。我心中恋恋不舍。暑假还没有结束,学生们还没有开学,当我收拾好东西走出小石屋时,我一下子惊呆了——王主任领着全校的几十名学生,全都静静地站在门前的柳树下。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到的我调走的消息,那一刻,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瞬间就流了下来。王主任领着那些学生,翻过了三座山,趟过了两条河,一直把我送到了办事处中学。在路上,我们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走在我身边的一年级学生韩雪,端着我的搪瓷茶缸,走几步抬头看看我,走几步抬头看看我,突然间跌倒了,她整个身子歪倒在路上,可右手还高高地举着我那只搪瓷茶缸……
就在我离开那个小山村四年以后,一座三层教学楼在村前的河岸上建成了。学校搬迁那天,王主任捎信让我去参加开学典礼,可我那时正准备那年的教学能手评选,就没有去。
离开小山村已经三十多年了。而今,坐在城里宽敞明亮的办公楼里,伏案之余,我常常站在窗前向北远望。不知道那小石屋是否依旧?哦,也许它早已成了小山村某户人家的羊圈,也许它早已经坍塌或被拆除了。
如果还在,小石屋,你还记得昔日的故人吗?